兩年前,本公眾號推送過的一篇講述近代篆刻家、攝影家高月秋先生事跡的《良友里曾居住過一位“江南高士”》,文中配有一張高月秋與盧冀野、胡小石、楊仲子、宗白華等多位文化大咖的合影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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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亮家傳的一張老照片
這張照片是筆者同窗兼好友、高月秋外孫俞亮提供的。
一直很好奇,這張照片拍攝于何時何地?它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一段往事?
一份手寫的名單
俞亮出示了在包裹照片的一張封紙,上面有一份高月秋親筆書寫的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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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月秋手寫的名單
在俞亮和熟悉近代書壇掌故的呂華江先生幫助下,我對名單中人物略作考證,按照片從右向左順序,梳理如下:
1.張可瑞
張可瑞很早就與盧前、宗白華等相識。1927年秋,盧冀野“偕胡三丈(即胡翔冬),暨宗白華、陳登恪、聞一多、胡稼胎、李儒勉、束天民、張可瑞、吳正鑄諸子游牛首,居二日始歸”,后作成套曲《秋山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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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冀野在《秋山紀游》套曲的序文中提到了張可瑞(《金陵周刊》
1927
年第
4
期)
自三十年代起,張可瑞一直在中國銀行任職。據1949年《南京調查報告》,南京解放前夕,張可瑞為中國銀行升州路辦事處主任。
張可瑞是《中央日報》前社長、《東南日報》社長胡健中的親戚,還是鐘英中學校友。1949年南京解放前夕,東南日報社南京辦事處撤銷,經張可瑞聯系,將該辦事處的家具器材寄存在私立鐘英中學,辦事處房屋則由張可瑞代為歸還原房主。
此外,和高月秋一樣,張可瑞也是一位攝影家,二、三十年代常有作品在各報刊發表。據此推測,張可瑞與高月秋很可能也是老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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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可瑞1925年年攝影作品《六朝松》(《上海畫報》1925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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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供職于中國銀行的張可瑞拍攝的新聞照片(《中行生活》1935年第34期)
2.譚云龍
胡小石之婿,其妻為胡小石長女胡令暉,深受胡小石倚重。
3.盧冀野
盧前,字冀野,著名詩人、劇作家、文學和戲劇史論家,曲學大家吳梅之得意門生,有“江南才子”之譽,曾任南京通志館館長、中央大學教授。1949年南京解放后,中央大學改為南京大學,盧前卻未被續聘,此后以給報紙專欄撰稿為生,直至1951年4月17日病逝。其事跡詳見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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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冀野
4.楊仲子
楊祖錫,字仲子,辛亥革命元老楊賡笙之子,著名音樂家、音樂教育家、篆刻家,中國音樂專科教育的奠基者與開拓者。曾任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國立中央音樂學院教務長。抗戰勝利后執教于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新中國成立后,任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主任。
徐悲鴻曾評價楊仲子:“朋輩中負才藝最廣博者莫過于仲子,仲子以化學工程師而專攻音樂,更及西洋文學、中國詞章,至于繪事、金石,乃其最晚出之緒,而精詣亦歷史上之第一流。”
楊仲子與照片中另一重要人物胡小石關系密切。二人曾是同學,楊仲子之妹楊秀英為胡小石之妻,胡小石還將自己的次子過繼給楊仲子之兄楊伯衡。
四十年代后期,楊仲子寓居玄武湖環洲十號,室中懸掛“師山堂”橫額系胡小石題寫。盧冀野《記師山堂》寫道:“那兩間平屋,說不上怎么精致,可是明窗凈幾,布置得好。”胡小石女兒胡令暉回憶:“記得有一個時期,二舅楊仲子生活頗為拮據。他那時住在后湖(玄武湖)。到了星期天,父親便叫母親買來兩斤肉,他拎著前往二舅家。兩人見面,對著湖光山色,把酒臨風,談天說地。父親當場揮毫,寫了不少幅字送給楊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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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仲子
5.胡小石
胡光煒,字小石,文字學家、文學家、史學家、書法家、藝術家、國學大師。曾任金陵大學教授,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文學院院長,1949年后任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文學院院長,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與陳中凡、汪辟疆并稱南大中文系"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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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石
6.楊尚文
綢緞商人,在三山街開有綢緞莊。與高月秋交情深厚,高月秋子女稱其伯父。楊尚文家居玄武湖內,后遷至復城新村。
7.韓漸宜(高月秋名單上寫作韓漸儀)
前清舉人。據薛冰《舊書筆譚》,仇埰、韓漸宜、商衍鎏(晚清探花)、陳世宜、夏仁虎、石凌漢、胡翔東、魏家驊等曾約為一元會,會中成員每旬輪流招飲,與會者各付一元為酒資。
8.伍仲文
名崇學,字靜慮,號仲文,以號行。回族,晚清探花伍長華嫡孫。早年留學日本,與魯迅為同學,后參加光復會、同盟會。南社詩人。民國時期歷任教育部視學、普通教育司司長、江西省和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南京通志館副館長等職。1953年,被江蘇文史館聘為第一批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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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仲文(選自金戈《金陵世家》)
9.楊澤源
楊尚文之兄,綢緞商人,高月秋好友。
10.湯執中
高月秋好友。四十年代后期任中南銀行經理(一說副經理)。高月秋一家抗戰勝利后自重慶返寧,曾由湯執中安排暫住在中南銀行宿舍中南里(今鐘嵐里)。
湯執中也是書畫名家。四十年代,象棋名家許弼德擬“御駕親征”殘局登報求解,凡答中前五名者,各贈畫扇一把,由湯執中、王靜山作畫、書詞,參答者極為踴躍,聲揚一時。
據呂學端《記武進湯氏一代書畫名家》(《武進鄉訊》1995年326期),湯執中出自書畫世家武進湯氏家族,擅丹青。其人名亦被《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補遺一編》(喬曉軍編著,三秦出版社2007年出版)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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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執中藏八大山人行草詩冊,鈐有“武進湯氏”“執中密藏”印,現藏于中國藝術研究院
中國藝術研究院藏書畫集
文化藝術出版社 ,2001年出版
11.江達(高月秋名單誤作江脫,后有注“龍(農)隱”)
江達,字農隱,書法家蕭嫻之夫。早年參加赴法、德勤工儉學,專攻制造專業,回國后擔任過陸軍大學編譯、陸軍部副工程師。四十年代后期,江達、蕭嫻夫婦寓居玄武湖畔,室名“紅藕香花館”,靠種菜、養雞鴨維持生計”。1953年,江達被江蘇文史館聘為第一批館員,遷居百子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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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達、蕭嫻一家合影
12.高月秋
高明,字月秋,著名攝影家、篆刻家,以經營照相業為生。身高近1米9,是合影諸人中最高者。筆者好友俞亮之外祖父。其事跡詳見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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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月秋
13.宗白華(高月秋名單此處空缺,經呂華江辨識確認)
本名之櫆,字白華、伯華,著名哲學家、美學大師、詩人,曾任中央大學(后為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宗白華調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據盧冀野《記師山堂》,宗白華也是楊仲子玄武湖家中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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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華
14.胡玉叔(高月秋注:八十多、泥馬巷)
清末民初文壇耆宿,成都“五老七賢”之一。(此條存疑,胡玉叔居成都玉馬巷,筆者未查到其晚年遷居南京的記載,泥馬巷或為誤記?)
以上梳理出來的信息,已可大致反映出人物關系,胡小石、盧冀野無疑是核心人物。但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地點,仍然是個謎。
新的進展
近日,蒙南京胡小石故居紀念館館長吳懋楠先生邀約,我和俞亮、呂華江等諸友至天竺路胡小石故居作客。暢談間,這張照片的解讀,終于有了新的進展。
俞亮提出:照片中的楊尚文、楊仲子、江達多人都曾住在玄武湖,楊尚文家的玄武湖老房子至今尚存,這地方會不會和玄武湖有關?
呂華江也表示認同:照片中二樓走廊欄桿上放著幾盆盛開的菊花,玄武湖是南京賞菊勝地,合影地點很可能就在玄武湖公園。玄武湖環洲有一民國時期建筑,即楊尚文舊宅,樣式與照片中小樓很相似。
我立即將照片發給在玄武湖工作的胡凱兄,很快獲得確認:照片中的建筑為環洲7號,曾經是玄武湖管理處辦公室!
想不到,答案就這樣出現了!
但我仍未滿足。
盧冀野的一篇文章
這張照片顯然是一場文人雅集的合影。既然是雅集,必會有詩文存世。我根據這個思路,繼續查找文獻數日,終于獲得重大發現——盧冀野寫過一篇短文《淵廬秋讌》:
秋風吹到了玄武湖,菊花開得正好。淵廬主人楊澤
掞、
澤周兄弟邀約我們來湖上賞菊。明代顧東橋有個
卷子,后歸仇氏珍藏
他們兄弟倆這約會也可以說是鞠
,然而大家意旨并不盡在賞菊,所以我只說是秋
。我個人是剛巧病起,特地在湖上走走,楊仲子說
南京是秋天最好。
我進一解道
應該說秋天的
武湖更好。
在殘荷凋盡、蘆花全白的時候,南湖在玄武湖尤其是最好的一角。對雞鳴寺的紅墻,臺城上的人影,再東望那小小的三藏塔,一種清秋氣象分外襯托出來。偶然有一兩只小船搖來蕩去,打不破湖上的安靜,明知來賞菊的朋友正向公園那面擁擠,我們只愛這邊的靜穆。平日忙于開會的胡翁小石,不愛多說話的宗白華先生,同陪著八四老人韓漸叟,七十一歲的伍靜園,同坐立在欄桿旁,達一小時之久。攝影家高月秋又為我們拍了一張照。在我呢,已是這樣閑慣了,他們卻是
偷得浮生半日閑
,好不容易才有這半天的閑游,已是夕陽西下了,我想跟大家散了,幾位老人還一定邀我留一會兒,在萬家燈火中,才告別了玄武湖,告別了淵廬主人。此游甚妙,妙在沒有雅得俗
分什么韻湊什么歪詩,這樣寫下來,只當作日記一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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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前《
淵廬秋讌
》(載于1950
11
16
日《大報》,盧佶提供)
這篇文章最初發表在1950年11月16日《大報》,署名飲虹,后收錄在香港出版的《柴室小品(丙集)》,2017年又收錄在盧前文集《舊事淮水東邊月》(盧佶選編)。
完美實錘了!文章中人物、場景與照片高度吻合,顯然記載的正是這場玄武湖雅集,照片上的小洋樓原來叫做“淵廬”!
1950年11月,玄武湖正值賞菊季,淵廬主人楊澤掞、楊澤周兄弟(高月秋寫作楊澤源、楊尚文,此二人也是兄弟,當是諧音或名與字造成的稱呼差異)邀約盧冀野、高月秋等來游玄武湖,同行者有楊仲子、胡小石、宗白華,以及韓漸宜(盧前尊稱韓漸叟)、伍仲文(即伍靜園)等幾位老人,高月秋在楊宅小樓前為大家拍了一張合影。
此時,盧冀野病居在家,已失業一年有余。他稱自己“已是這樣閑慣了”,而其他人卻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似是自嘲,卻透出濃濃的落寞之意。此次集會,他們沒有像“舊社會”時那樣,“分什么韻湊什么歪詩”,只留下一篇短文和一張照片作為見證。
尋訪“淵廬”
寫到這里,可以到玄武湖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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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中旬的玄武湖,天氣晴好,雖然不是周末,公園仍有很多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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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年前的今天,玄武湖也在舉辦菊展。盧冀野、胡小石等也是從玄武門進入,走上這一段翠虹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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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1月玄武湖公園舉行菊展的新聞報道(1950年11月2日《南京人報》)
1950年的玄武湖環洲,還沒有眼前這組“童子拜觀音”假山。當年大批游客經此路口向左,涌向舉辦菊展的梁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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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冀野、胡小石他們則在此往右轉,走向相對冷清的另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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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解放門尚未開辟,環洲與菱洲間還不相連,這一角落游人稀少,為玄武湖公園陸上游覽線最南端,故盧前文中稱此處為“南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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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玄武湖公園導覽圖(選自1951年《南京土特產交流手冊》)
曾作為玄武湖公園管理處辦公室的 “淵廬”舊址 ,就在道路左側的肯德基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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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路邊臺階走上去,可見一幢二層青磚樓房,現在叫做“環洲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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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淵廬”了!比對老照片,房屋主要特征均一致,只是通向二層的樓梯樣式、方向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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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到這個角度,可以看出,二樓護欄材質不同,樓梯一側明顯有改建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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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的中部及左側的水泥護欄還是原物,上面嵌著的一排菱形陶瓷花窗也是老物件,和照片上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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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年前,此處護欄上放著一排盛開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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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湖邊,可遠眺雞鳴寺和臺城城墻,但盧冀野當年能看到的九華山三藏塔,已被濃蔭遮擋得嚴嚴實實,無法望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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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家高月秋就在這個位置架起相機,為雅集諸公留下珍貴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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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嘆世事無常。此次聚會僅五個月后,盧冀野就因高血壓、腎臟病綜合發作英年早逝,終年4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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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這張眉頭微蹙的面容,竟是“江南才子”盧冀野留在世間的最后影像。
特別鳴謝:俞亮、呂華江、金戈、胡凱、吳懋楠、盧佶等師友為本文提供幫助。
盧冀野《淵廬秋讌》發表于1950年11月16日,所記游湖雅集當在發表日前的星期日,即1950年11月12日。如此推測無誤,則今日(2025年11月12日)恰距“淵廬秋讌”之日整整7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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