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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人員近日在西安的董氏家族墓地中,確認了一座特殊墓葬的主人身份。根據出土墓志記載,墓主被推斷為唐朝開元賢相、嶺南名士張九齡的妻子董韶容。
這一發現,也自然引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作為唐代嶺南之子、一代名相張九齡的夫人,董韶容為何最終安葬于自家娘家的祖塋里?而不是跟隨張九齡回到夫家祖地呢?
出土文物的背后:董氏其人
一塊墓志,數件遺物,勾勒出董氏短暫的一生:
夫人諱,字韶容,隴西人也。自門傳懿德,虞夏拜豢龍之家;地富衣晉漢寵良史之族。曾徹,隴州司馬。祖感,唐州刺史。考恩,汝州期城府別將,材以濟代,信以動人,順矣先家;公乎利國,昭之圓史。夫人積柔成行,稟自生知,多能軌時,聞乎天縱。清詞美態,傳身而多慚;聰辨仙姿,侍中聞而深愧。況神儀歲美,芳德日休,叨椒掖之親,承綸言之聘。一嬪丞相,七載婦儀。塤箎之美徒聞,第饋之恭克著。良人承旨,作貳荊州。駟使無容,閨羅惶疚,不意魂歸月道,德被人間。開元廿五年四月廿六日,亡宣陽里,春秋廿八。用五月十一日,遷座于長安縣潏水南原,禮也。德音在峴,代盡無年,幽棕于秦,卜定有日,薤歌將引,罷市之戚,已鐘刻石為銘,墜淚之文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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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韶容墓墓志志石拓本。來源/陜西省考古研究院
史書上關于張九齡妻董氏的記載十分有限,依照墓志,或能總結出董氏些許特點:她出生于隴西望族,曾祖董徹,曾任隴州司馬;祖董感,任唐州刺史;父董恩,為汝州期城府別將——三人史書亦無載。她天生聰慧、德行嫻雅、才華出眾,因朝廷姻親嫁于丞相,恪守禮儀。
該墓出土的隨葬品共23件(組),包括陶俑、陶器、銅器、鐵器和玉握、捻金線等其他質地器物。值得注意的是,在銅器中出土了一件金銀平脫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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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韶容墓出土的金銀平脫鏡。來源/陜西省考古研究院
此鏡出土時從中部斷裂,鏡子呈圓形,有半球形鈕,鏡背貼布髹漆。圍繞鏡鈕最內層為八瓣心形金片寶相花紋,每瓣為三重,最內重中心處為綠色玻璃珠;寶相花紋外為一周鏤空曲櫛齒環帶;最外層為一周銀片圓形方孔錢紋和一周金片聯珠紋,制作精細、紋樣繁復,這絕非普通人能用上的器物。
陜西考古院認為,“董韶容墓的墓葬形制雖較簡單,出土器物也較少,但出土的金銀平脫鏡及胭脂盒等級較高,且金銀平脫鏡在以往的考古發掘中較為少見,這些跡象都表明了該墓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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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韶容墓室清理情況。來源/陜西省考古研究院
董氏并無子嗣,下葬時或也為薄葬,如今的重新挖掘,讓我們得以重新走進了那段故事。
“官歷二十政,宦游三十秋”
在唐代,官員不能在本籍任職,必須遠赴他鄉,這便是“宦游”。
依唐律,地方官“盡用他郡人”,包括縣丞、縣尉以上官員都應回避。《唐大詔令集補編》(下)記永泰元年七月《避任本貫州縣官詔》曰:
“不許百姓任本貫州縣官及本貫鄰縣官,京兆河南府不在此限。”
趙翼《陔余叢考》卷二十七《仕宦避本籍》引《封氏聞見記》云:
“侍郎唐皎掌選,問選人穩便,對曰家在蜀,乃注吳。有言親在江南,即注隴右。有一信都人心希河朔,給曰愿得淮淝,即注漳滏間。”
即侍郎唐皎在選拔官員時,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候選人說想去哪里,他就偏把人家派到相反或無關的地方,尤其是規避戶籍地。這一記載便生動呈現了當時“仕宦避本籍”的現象。
唐朝官員一般不會被分配到籍貫地、籍貫地附近或配偶籍貫地,官員們不能在轄區培植勢力,不能謀劃割據獨立。正如《通典》所記載:
“隋氏罷中正,舉選不本鄉曲,故里閭無豪族,井邑無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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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趙懷滿夏田契。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
科舉時代“任職回避”制度的實行,封建王朝在選拔和任用官吏時必須回避本籍,這是保證地方政治良性發展的關鍵措施,但客觀上也迫使官員必須去千里之外的他鄉任職,官員長期輾轉奔波于任所之間,宦游就成了官員的職業常態。
唐朝仕宦之家,女性隨同丈夫宦游行旅十分普遍。雖然目前我們無法知曉董氏生平的更多信息,但其一生很有可能是“隨夫漂泊”,她的社交、生活與認同,早已與丈夫的官場沉浮綁定。
張九齡是開元名相,三度入京,彰顯諫官本色。于朝堂之上,他敢于直諫,不趨炎附勢;于朝堂之外,他輾轉多地。開元二十五年(737),周子諒因為胡亂講吉兇,皇上親自加以質問,命令在朝堂上判決殺掉他。張九齡因犯了舉薦不稱職的罪,降職擔任荊州大都督府長史,被貶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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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齡像。來源/《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
“初,九齡為相,薦長安尉周子諒為監察御史。至是,子諒以妄陳休咎,上親加詰問,令于朝堂決殺之。九齡坐引非其人,左遷荊州大都督府長史。”(舊唐書-張九齡傳)
作為貶官,張九齡理論上不被允許帶上妻妾同行,所以其墓志中才會有“驛使無容”之語。四月廿日(二十日),張九齡被貶荊州,四月廿六(二十六)日妻子意外病故。短短幾日,這或許與此次貶謫、此次分離有著直接的關系。
在這次貶謫的途中,張九齡寫下了那首千古《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這首詩往往被認為是“望月懷遠”的著名詩篇,或許遠方的那個人就是“董氏”。
朝中的“孤鴻”
張九齡是唐代第一個來自嶺南的宰相,在門第觀念尚存的朝廷,他本身就是“異數”。
嶺南在當時往往被認為是“欠發達”地區。甚至對于在嶺南,黔中以及閩中等南方地區的士子,設置了銓選制度,以實現對嶺南的照顧和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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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版《五子登科文門神碼》,此幅為民間年畫。來源/故宮博物院
“桂、廣、交、黔等州都督府,比來所奏擬土人首領,任官簡擇,未甚得所,自今已后,宜準舊制,四年一度,差強明清正五品以上官充使選補,仍令御史同往注擬。其有應任五品以上官者,委使人共所管督府,相知具條景行藝能政術堪稱所職之狀奏聞。”(《唐會要》卷75《南選》)
嶺南地屬偏遠,尚需專門的考試制度以彌補嶺南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的不足,張九齡是嶺南地區第一位官至宰相的士人,出身雖為書香門第,但并非門閥士族,身份的困擾一直存在。
一次,唐玄宗與張九齡討論朔方節度使牛仙客的任用時,玄宗被激怒,說:“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閥閱!”張九齡也坦言:“臣嶺海孤賤,不如(牛)仙客生于中華。”可見,即使是身居高位的張九齡,嶺南人的出身還是給他帶來了困擾,比如時常遭到李林甫、牛仙客等人的排擠,幾經罷免。
而就在董氏韶容去世的前一年,張九齡被罷免宰相職位,這一度被后世研究學者稱為唐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關于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事,據《舊唐書》卷八《玄宗紀》所說:
“十一月壬寅,侍中裴耀卿為尚書左丞相,中書令張九齡為尚書右丞相,并罷知政事。兵部尚書李林甫兼中書令,殿中監牛仙客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可見朝堂斗爭后的“此消彼長”。張九齡在對待李林甫拜相、重用牛仙客以及處置安祿山的諸多問題上與唐玄宗的主張相左,引起了唐玄宗的不滿,但這難以促使玄宗最終選擇罷相。實際的轉變應為太子李瑛事件,《舊唐書》卷一〇七《玄宗諸子傳》詳記此事:當時,深受玄宗寵愛的武惠妃向玄宗哭訴,說太子結黨營私,想要謀害她們母子,甚至對皇帝本人也有怨言。玄宗聽后大為震怒,動了廢黜太子的念頭,并找來宰相張九齡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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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像。來源/《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
張九齡聽后堅決反對,他引經據典,勸玄宗說:太子是國家的根本,不能輕易動搖。現在太子沒有大的過錯,陛下不能因一時喜怒就廢黜他,歷史上因聽信讒言廢太子而導致天下大亂的例子比比皆是。最終,“玄宗默然”,此事被暫時放過。
唐玄宗與張九齡在太子問題上產生了較大的分歧,這本是諫官直諫、職責所在,但太子問題在唐朝是十分尖銳、敏感的問題。《舊唐書》卷九《玄宗紀》載:
“辛酉,監察御史周子諒上書忤旨,攥之殿庭,朝堂決杖死之。甲子尚書右丞相張九齡以曾薦引子諒,左授荊州長史。乙丑,皇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并廢為庶人。”
前一天張九齡罷相,第二天太子李瑛被廢,可見張九齡罷相并被貶出朝應該與廢太子事件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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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齡神道碑。來源/故宮博物院
張九齡從客觀上參與了宮廷政治,犯了有唐一代的大忌,使得唐玄宗無法忍受,才痛下決心罷相。另外,唐玄宗重用牛仙客的用意當是要用他與主持中央王朝財政的裴耀卿相互制約,與起用李林甫為宰相以制約張九齡的目的大致相同,最終促成了張九齡的貶謫。
朝堂失勢的他或許也沒想到妻子不久也要離他遠去。
他打通了嶺南,她卻留在了長安
開元四年(716)秋,時任左拾遺、內供奉的張九齡告病回鄉。回鄉之路要翻越橫跨江西與廣東交界的大庾嶺,張九齡便向唐玄宗請求開鑿新路,也是為了加強中央對于嶺南地區的管理,同年冬,張九齡以左拾遺內供奉身份主持筑路工程,不久便貫通,造就了嶺南的繁榮。張九齡曾作序:
“凡趣徒役者聚而議曰:虎始者功百而變常,樂成者利十而易業;一隅何幸,二者盡就!況啟而未通,通而未有斯事之盛。皆我國家玄澤寢遠,絕垠胥洎。”
感嘆開鑿梅關古道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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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關古道。來源/韶關市人民政府
然而,路通之后二十余年,他的妻子董韶容病逝長安,卻終究未能踏上這條歸途,獨葬于長安城。在唐朝,一般女子入葬要跟隨夫家,很少有外嫁之女再葬回娘家祖瑩之內的情況。總的來說,唐代不葬入夫家祖地有三種情形:
(1)因亡故于異地他鄉,距離祖地太過遙遠,以致耗費巨大,無法承擔;
(2)女子生前信奉佛、道,生前對葬地有所選擇
(3)依據血親家族觀,女子與親生家庭的關系并不因出嫁而大幅降低,相反還可以以血親為紐帶,歸葬于血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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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搗練圖》(局部)。來源/美國波士頓美術博物館
董氏無法歸葬嶺南,或許更多是一種無奈。
他修通了南歸的路,卻無法送她回家。張九齡主持開鑿的梅關古道,無疑為無數嶺南士子打通了北上的通道。但當他自己的妻子在長安猝然離世時,這條道路卻顯得如此漫長而無力。妻子的突然變故一定讓他措手不及,對于一位貶謫南下的士子而言,是否有時間、有權力去完成這場漫長的歸葬?
此時,朝廷對他愈發排擠、朝政走向廢弛,張九齡正值政治生涯的低谷。或許對于他而言,在長安讓妻子盡快入土為安,是當下最現實,也可能是唯一的選擇。正如研究者所言:“作為宰相之妻,歸葬于董氏家族墓地,也頗為合情合理。”
張九齡與董韶容的故事,或許也是個人命運在時代洪流中的微小縮影。她靜臥長安,他獨行荊楚,梅關古道上往來行人不絕,唯有她,再也去不了他在的那個嶺南。
參考文獻:
①陜西考古研究院:《陜西西安唐董韶容墓發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25年第9期。
②劉興云:《唐代任職回避探析》,《經濟研究導刊》2009年第24期。
③戴顯群:《唐代的南選制度》,《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3期。
④黃壽成:《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之謎》,《唐史論叢》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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