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和寶玉 齟齬而又不悖倫理親情的矛盾父子

作 者：蓬蒿留香

引言.

《紅樓夢》中，賈政和寶玉這對父子，幾乎是以矛盾對立狀態存在的。賈政不喜歡寶玉整天在女孩子堆里廝混，不喜讀書，不求上進；寶玉畏懼賈政，更討厭他規劃的科舉仕途之路，常常是敬而遠之。

但我們也看到，賈政對寶玉有不滿有嚴厲有責備，也有做父親的責任乃至溫情和關愛；寶玉對賈政有躲避有畏懼，卻從沒有不滿和怨恨。他們的矛盾，更多的是思想理念和價值取向的沖突，幾乎絲毫不違背倫理親情和道德規范。即使以現代眼光看，他們矛盾對立關系背后也有不少值得思考乃至借鑒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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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顆功利心 是傷害也有無奈

《紅樓夢》第一次寫賈政對寶玉的態度，是第二回寶玉抓周。“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一歲的孩子只因抓了“脂粉釵環”，就被父親“不甚愛惜”，可見賈政的偏執和很強的功利心。

賈政期望寶玉考取功名步入仕途，進而振興賈府光宗耀祖，自始至終，這一目的都很明確。寶玉和秦鐘一起去讀書，賈政要求寶玉先讀“四書”；寶玉第二次去上學，他要寶玉“再不許做詩做對的，單要學習八股文章”，并親自拜托賈代儒管教寶玉，“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哪怕是在寶玉丟失了玉瘋癲大病后，還是要送賈母靈柩回原籍安葬時，他都一直在叮囑：“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能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

賈政讓寶玉考取功名的執念無疑是功利的、自私的。他完全不顧寶玉的興趣愛好，甚至有意打壓扭曲寶玉的個性，把科舉作為他唯一人生目標，態度簡單粗暴，一定會對寶玉造成傷害。

寶玉稟告賈政要去家塾上學，賈政冷笑著說：“你要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要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看仔細站腌臜了我這門！”這是《紅樓夢》中賈政第一次正面和寶玉說話，當著眾人的面，嚴厲斥責，冷嘲熱諷，滿滿的厭煩，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侮辱性極強，傷害性也極大。

寶玉搬進大觀園時，賈政要囑咐他幾句。賈政看到寶玉“神采飄逸，秀色奪人”，難得的有個好心情，“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分。”即使這樣，說出的仍是狠話：“你可好生用心學習，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著。”警告威脅意味很濃。說到襲人名字時，又忍不住了：“斷喝了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慶中秋賈府聚會，寶玉作詩，賈政說：“只是不肯念書，到底詞句不雅。”又說寶玉和賈環“發言吐意，總屬邪派”，是難以教訓的“二難”兄弟。

賈政在寶玉面前總是板著面孔，一出口就是“畜生”“孽障”，的批評指責，如此偏激地否定一個孩子，又極力強迫他走自己不喜歡的科舉之路，肯定會對他造成極大傷害。

當然，賈政堅持讓寶玉走科舉之路，可能也是一種積極的無奈之舉，是為極力挽救衰敗的賈府。

我們都知道寶玉不喜歡科舉，討厭經濟仕途，但我們卻不知道他喜歡的能夠安身立命撐起賈府基業的是什么，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他后來如果不是出家做了和尚，而是繼承了賈府家業，他能拿什么來維持這個大家族？我們肯定寶玉的叛逆精神，稱贊他鄙視功名利祿，但也應看到，他所擁有的生活都是由他所討厭的“祿蠹”提供的。他不關心元春晉封，賈政升遷，但若沒這些，他的現實生活立即就沒了依靠。

當時賈府已經危機四伏。秦可卿死前向王熙鳳示警，探春開始盡其所能的“興利除宿弊”，就連一向超然的林黛玉，都看到了賈府“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節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的認識卻是：“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這是一種不長腦子的盲目自信自大。生活不只是風花雪月的詩情畫意，更多的是柴米油鹽的煙火之氣，這是需要一些實實在在的接地氣的本領的。而這些寶玉恰恰都沒有。

可寶玉真的科舉考中走入仕途，就能很好的化解賈府危機，甚至能像黛玉的父親林如海那樣，做一個有職有權有實惠的官員，雖說庸俗些，卻真有可能振興賈府，至少能很好為它續命。從這個角度看，賈政堅持讓寶玉走科舉之路，是在盡父親的責任，也是為賈府未來考慮的無奈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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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要求嚴三分 有偏激也有真情

汪曾祺在《多年父子成兄弟》中說：“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用這個標準衡量，賈政不是一個好父親。他用自己的理想模式來要求寶玉，嚴厲而偏激。但拋開科舉的執念，他的教育整體是積極向上的，很符合儒家倡導的“立身”“立功”思想，是力爭讓寶玉有所作為。這也是他在極力承擔作父親的責任，和賈赦因得不到石呆子的扇子打賈璉，賈珍因賈蓉乘涼就對之責罵有著本質的不同，并且其中也不乏父子天性真情的流露。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節，很好展現出了賈政對寶玉不近情理的嚴厲又言不由衷的喜愛的矛盾復雜心態。

在“有鳳來儀”“稻香村”等地，賈政不是說寶玉“未曾做，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是個輕薄東西”，就是“一聲斷喝”，罵寶玉是“無知的畜生”。賈政已經說過“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寶玉評價“稻香村”不夠“天然”，有雕琢之嫌時，他又感覺受到了冒犯，氣得又是喝命“叉出去”，又是喝命“回來”，還要“一并打嘴巴”。游園結束，明明是他沒說讓寶玉走，卻還說：“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么？”對孩子固然不能過分夸獎，但一味不分青紅皂白的貶低打壓，還蠻不講理，簡單粗暴，做法實在偏激。

在題對額的過程中，賈政對寶玉不是沒有欣賞和喜愛，只是表達的有些內斂，有些甚至是正話反說。在寶玉命名“曲徑通幽”“沁芳”“蘅蕪清芬”后，賈政都是“笑道”“點頭微笑”的。這種表情雖不多，也是感情的真實流露。寶玉命名“有鳳來儀”后，“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連著兩個“畜生”，看似責罵，實則是滿滿的喜愛。至于賈政故意“搖頭道：‘更不好’”“更是胡說”“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等語，好像是在故意慪氣和抬杠，似乎一向莊重的政老爺也有一點矯情和黑色幽默。

寶玉挨打也是賈政對寶玉心懷偏激又難舍真情的體現。在沒有完全弄清楚事情真相的情況下，賈政就把寶玉“堵起嘴來”“狠命”地打，“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乃至“要繩來勒死”，打得寶玉“由腿看至臀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確實過于暴力，行為的確偏激。但看看寶玉挨打的緣由，就是去掉賈環誣陷他的“逼淫母婢”，但就“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也是打其該打，打其必打。自己不學習，還可能給家族帶來不測之禍無妄之災，還不該打嗎？我們今天提倡賞識教育，視體罰如洪水猛獸，卻忽視了那么多“熊孩子”為了一個手機就敢和父母動刀子的悲劇。離開了必要的懲罰，再好的道理都是蒼白的。在打寶玉的過程中，賈政也是“淚如雨下”，“那淚也是走珠兒一般滾下來”。賈政此時感情是復雜的，一定少不了心疼寶玉的父子真情。

最能體現賈政對寶玉真情的是一百一十六回中，寶玉再次神游太虛幻境，蘇醒過來后，賈政說：“‘沒福的癡兒，你要唬死誰么！’說著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這一刻是賈政超越了功利的最純潔的父愛的自然流露出，可惜這樣的溫馨太少了，功利心驅使下，他對寶玉顯示的更多的是嚴厲的偏激。

03.

恪守倫理情 有敬畏絕無怨恨

寶玉對黛玉有一段很深情又不太合情理的表白：“我心里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有第五個，我也起個誓。”對女朋友表白，把家人放前面，就很奇葩，何況又有對他一向嚴厲一直逼迫他考科舉的父親。在這個表白中，我們不只看到了寶玉對親情愛情的看重，也能看到他對儒家“尊尊親親”宗法倫理的恪守。寶玉討厭賈政強迫他走科舉之路，但絲毫不影響在親情上對他的尊重。這既是特定時代特定環境對他教育的結果，也是寶玉人性純正善良的反映。

寶玉是懼怕賈政的，能避則避，在賈政面前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寶玉要去梨香院看寶釵，怕碰到賈政，“寧可繞個遠兒”避開他的書房。他正在大觀園游玩，聽賈珍說賈政要來，就連忙“一流煙跑出來”。寶玉正在賈母前有說有笑，聽見賈政叫他，“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著賈母扭的扭股糖似的，死也不敢去。”中秋家宴，寶玉在賈政面前不敢講笑話。就連賈母也對張道士說：“他老子逼著他念書，生生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這種畸形的父子關系，既帶有明顯的時代烙痕，也是賈政一味嚴厲對寶玉造成的傷害。

難得的是，哪怕遭受再多喝斥責罰，寶玉對賈政也只是有懼怕有尊敬，絕沒有不滿和怨恨。去家塾上學時，寶玉和李貴都受到賈政的責罵，李貴向他抱怨“白陪著挨打受罵的”，他安慰李貴：“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搬進大觀園前受到賈政訓斥，他出來還能“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大觀園題寫對聯，他被賈政罵了又罵，出來后還是笑著任由小廝們把他的荷包扇袋全部解走。寶玉被賈政責罵后表現出的良好心態，我們當然可以認為寶玉不在乎賈政的批評，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但更應該看到寶玉更認可父親教訓兒子是天經地義的，兒子就應該被父親教訓，哪怕這種教訓是偏激和蠻不講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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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佛性和人性

對比一下賈璉對賈赦、賈蓉對賈珍的態度，我們更能看到寶玉這種態度的可貴之處。賈赦討要鴛鴦做妾，觸怒了賈母，賈璉到賈母處探聽消息，被賈母借題發揮，好一頓數落，賈璉出來后就對邢夫人抱怨：“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擱在我和太太身上。”賈母去清虛觀打醮，賈珍帶著賈蓉等伺候，賈蓉因在鐘樓里乘涼，被賈珍責罵，賈蓉出來后，就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這會子尋趁我。”賈赦、賈珍做事的確不對，可寶玉在賈政那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顯然要多得多，從對父親的感情說，顯然寶玉更為純正。

寶玉有著很強的叛逆性格，但他畢竟超越不了所處的時代，他極其討厭科舉，可他還是遵照父親的意愿走進了考場，為賈政為家族掙得了一個舉人的功名。冰天雪地中，他赤腳對賈政深深一拜，既有遁入佛門的決絕，也有濃濃的父子親情。這一刻，是佛性和人性的完美結合，是一個更加真實豐滿的賈寶玉。

作者：蓬蒿留香，教師，閑暇時偶爾讀讀書的《紅樓夢》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