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dāng)÷淙辏瑢氂裨缫研娜缢阑遥瑴S為京郊窯廠里一個沒有名字的苦役。
他以為往事已可埋葬,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風(fēng)雪中。
“寶二爺,拿著。”紫鵑的聲音顫抖卻堅決。
“我不要!”他嘶吼著,想逃避這來自過去的幽魂,“她人都不在了!”
紫鵑卻將一個冰冷的畫軸硬塞進(jìn)他懷里,淚水滑落:“所以你才必須拿著!”
他以為這只是一幅畫,一件勾起痛苦的最后遺物。
他卻不知,畫中藏著一句能讓他瘋癲狂笑、泣血不止的密語,一個足以徹底摧毀他或讓他重生的秘密,正靜靜等待著他去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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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fēng)像一頭咆哮的野獸,卷著鵝毛般的大雪,狠狠地抽打著黑山窯廠的一切。
賈寶玉將一塊剛脫模的磚坯抱在胸前,快步走向那通紅的窯口。
磚坯沉重而粗糙,邊緣磨著他早已失去知覺的皮肉。
他身上的破棉襖,與其說是御寒,不如說是一塊沉重的、浸滿冷汗與污垢的布。
棉花早已結(jié)成了僵硬的塊狀,貼在身上像冰冷的鐵片。
窯口噴吐出的熱浪,將他面前的雪花瞬間蒸發(fā)成白汽。
一股灼熱的氣流撲面而來,讓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感到針刺般的疼痛。
他將磚坯熟練地送進(jìn)指定的位置,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
轉(zhuǎn)身離開窯口,刺骨的寒風(fēng)立刻將他身上的熱氣席卷一空。
汗水在他的額角和后背迅速變冷,帶來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
這種冰與火的交替,他已經(jīng)承受了三年。
賈府,那個曾經(jīng)金碧輝煌、溫柔繾綣的牢籠,如今只存在于遙遠(yuǎn)的、被刻意塵封的記憶里。
抄家,流放,死亡,離散。
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面容,都已化作風(fēng)中的一縷青煙。
他被發(fā)配到這京城外的苦役之地,剝奪了姓氏,只剩一個編號。
“三十七號,快點,下一批!”
管事的吼聲像鞭子一樣抽來。
寶玉沒有回頭,只是沉默地走向另一堆碼放整齊的磚坯。
他的臉龐被煤灰和塵土覆蓋,看不出本來的樣貌。
嘴唇干裂,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他曾試圖反抗。
也曾試圖尋死。
可每當(dāng)他瀕臨絕望的邊緣,總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會闖入腦海。
是瀟湘館窗前那抹瘦弱的身影。
是那雙含著淚卻又帶著倔強(qiáng)的眼睛。
這些片段不給他希望,只給他無盡的痛苦,讓他連死亡都不得安寧。
于是他學(xué)會了麻木。
他用無休止的、繁重的勞作來填滿所有的時間。
用身體的極度疲憊來抵御精神的侵蝕。
他不再去想,不再去問,不再去感受。
他像一架機(jī)器,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相同的動作。
搬磚,送窯,出窯,碼放。
窯廠里的其他苦力,都當(dāng)他是個天生的啞巴,一個只會干活的傻子。
他們偶爾會取笑他那與苦力格格不入的、依稀可辨的骨相。
他從不回應(yīng)。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磚坯的重量,窯火的溫度,以及風(fēng)雪的冰冷。
晌午時分,管事敲響了鐵鐘。
開飯了。
寶玉隨著人流,走到分發(fā)食物的棚子前。
他伸出那雙布滿凍瘡、燙傷和厚繭的手。
一只黑乎乎、硬邦邦的窩頭掉在他的手里。
這就是他的午飯。
他走到一個避風(fēng)的角落,靠著滿是煤灰的墻壁坐下。
他小口小口地啃著那能硌掉牙齒的窩頭。
目光沒有任何焦點,只是茫然地看著前方。
一個年老的窯工,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渾濁菜湯,坐到他旁邊。
“小伙子,喝口熱的吧,暖暖身子。”老窯工將碗遞過來。
寶玉沒有動,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老窯工嘆了口氣,把碗放在他腳邊。
“你這樣下去,身子會垮的。”
“有什么過不去的事,也得先活著不是?”
寶玉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仿佛老窯工是對著一堵墻在說話。
老窯工搖了搖頭,不再自討沒趣,端著自己的碗走開了。
寶玉啃完了窩頭,沒有去碰那碗菜湯。
他站起身,準(zhǔn)備繼續(xù)下午的勞作。
就在這時,他看到窯廠的管事,正領(lǐng)著一個女人,朝著這邊走來。
那個女人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頭上包著一塊灰色的頭巾。
盡管衣著樸素,但她的身姿依舊挺拔。
在這一群形容猥瑣的苦力中,顯得格格不入。
寶玉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開。
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他正要轉(zhuǎn)身,卻聽到管事那諂媚的聲音。
“姑娘,您要找的人就在那兒,就是那個靠墻的傻子。”
管事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他。
寶玉的身體僵住了。
那個女人順著管事手指的方向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寶玉的瞳孔猛地收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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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
歲月的風(fēng)霜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眼角也添了細(xì)紋。
可那雙眼睛,那雙他曾看過無數(shù)次的眼睛,依然清亮,依然執(zhí)著。
紫鵑。
是紫鵑。
這兩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
他幾乎是立刻就轉(zhuǎn)過身,想要逃離。
這個來自過去的人,是他最恐懼見到的噩夢。
“寶二爺!”
紫鵑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帶著一絲顫抖,卻又異常清晰。
一聲“寶二爺”,將他用三年時間筑起的高墻,瞬間擊得粉碎。
他的腳步,再也邁不開分毫。
紫鵑快步走到他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她看著他如今這副模樣,看著他破爛的衣衫,看著他那雙不像樣的手,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她強(qiáng)忍著,不讓淚水掉落。
“我找了你好久。”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寶玉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是低下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怕從她的眼睛里,看到過去的自己。
“找我做什么。”許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厲害,“都過去了。”
“過不去。”紫鵑搖了搖頭,淚水終于滑落,“有些事,是過不去的。”
“我如今只是個囚犯,一個苦力。”寶玉的聲音里帶著自嘲和冷漠,“你不該來找我。”
“我不是為自己來的。”紫鵑說著,從貼身的懷中,取出了那個用油布包裹的卷軸。
她雙手捧著,遞到寶玉面前。
“這是林姑娘臨去前,囑我務(wù)必親手交給你的。”
“林姑娘”三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寶玉的心口。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
“拿走!”他的聲音變得尖利,“我不要!”
“人都不在了,要這個何用?!”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周圍的苦力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著這邊。
紫鵑沒有被他的反應(yīng)嚇退。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憫,但更多的是一種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堅決。
“姑娘說,你一定會看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寶二爺,賈府?dāng)÷浜螅冶毁u到了南城的一個布莊。”
“我拼命地干活,攢了兩年多的錢,才給自己贖了身。”
“我活下來,不是為了我自己。”
“我就是為了今天,為了把這個東西,親手交給你。”
“這是姑娘最后的心意了。”
“你就當(dāng)……全了我們主仆最后一點念想。”
她上前一步,不顧寶玉的閃躲,將那個冰冷的、沉甸甸的畫軸,硬塞進(jìn)了他的懷里。
寶玉下意識地抱住了它。
畫軸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棉襖,傳來一陣刺骨的涼意。
紫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釋然,有悲傷,也有最后的囑托。
她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她轉(zhuǎn)過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個骯臟的窯廠。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風(fēng)雪之中。
寶玉抱著那個畫軸,僵立在原地。
周圍的喧囂和目光,他都感受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懷中這個不祥之物。
“三十七號!發(fā)什么呆!還不去干活!”
管事的怒吼將他從失神中拉回。
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抱著畫軸,默默地走回了自己棲身的草棚。
草棚四面漏風(fēng),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他將畫軸扔在角落里那堆發(fā)霉的稻草上。
然后自己蜷縮在另一角,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它。
他想把它燒了。
或者,找個地方埋了。
只要讓它從眼前消失就好。
可他的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那個畫軸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指控,讓他無法逃避。
夜幕降臨。
窯廠徹底安靜下來。
只剩下風(fēng)聲在草棚的縫隙間嗚咽。
寶玉一天沒有干活,也沒有領(lǐng)到晚飯。
饑餓和寒冷侵襲著他。
但他感覺不到。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畫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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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爬了過去。
他拿起畫軸,油布的粗糙質(zhì)感摩擦著他的手心。
他解開外面纏繞的細(xì)繩,動作遲緩而笨拙。
露出了里面的畫軸本身。
軸頭是普通的松木,因為受潮,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
系在畫軸上的絲帶,曾是鮮亮的杏色,如今也已褪色發(fā)白。
他的手指,捏著那根絲帶的末端,遲遲沒有解開。
他在害怕。
他怕打開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裝滿痛苦回憶的潘多拉魔盒。
他將畫軸湊到眼前,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
這熟悉的味道,讓他心頭一顫。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最終,還是用顫抖的手指,解開了那根絲帶。
畫卷,在他的面前,緩緩展開。
他點亮了那盞只剩一點點燈油的油燈。
微弱的火苗,在寒風(fēng)中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墻壁上,扭曲變形。
他借著這豆大的光,看向畫卷。
畫上,是一片蕭瑟的竹林。
竹子畫得極瘦,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斷。
竹葉稀疏,墨色清冷。
竹影在地上交錯,如同一張張絕望的網(wǎng)。
竹林旁,是一方小小的池塘。
池水畫得極淺,露出底部干裂的泥土。
幾片枯黃的落葉,孤零零地飄在水面上。
整幅畫,沒有一絲生氣。
只有無盡的孤寂,荒涼,和化不開的悲意。
這不就是她的寫照嗎?
這不就是他如今的心境嗎?
他看得癡了。
仿佛透過這幅畫,看到了她臨終前那雙了無生趣的眼睛。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輕輕撫上畫面。
他想感受她筆尖曾留下的溫度。
指尖傳來紙張微涼而粗糙的質(zhì)感。
他從畫卷的頂端,一點點地,往下?lián)崦?/p>
他的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
當(dāng)他的手指,劃過那片畫得最濃密、墨色最深重的竹林時。
他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指尖傳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與紙張的平滑截然不同的凹凸感。
仿佛在厚重的墨跡之下,還隱藏著什么。
寶玉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他拿起油燈,湊得更近一些。
火苗幾乎要燎到他的眉毛。
他瞇起眼睛,在那片交錯的竹影中,仔細(xì)地搜尋。
他看到了。
在那些層層疊疊、看似隨意的墨痕縫隙里。
在竹葉與竹竿的陰影交界處。
竟藏著一行字。
字跡小得如同蚊蠅的頭顱。
而且,用的不是濃墨,而是一種與畫面的陰影幾乎融為一體的極淡的墨色。
若非像他這樣,用心去撫摸,用盡目力去尋找,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
這需要何等的心思。
這又是何等的默契考驗。
寶玉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止了。
他將油燈舉到眼前,幾乎要貼到畫卷上。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rèn)著那行熟悉的、清雋中帶著風(fēng)骨的字跡。
寶玉的腦子里“轟”的一聲,徹底炸開。
那上面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