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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妻妾成群》到《黃雀記》,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蘇童的筆觸游走于歷史與現實的夾縫,以細膩的南方敘事美學構建了一個個令人難忘的文學世界。歷經十一年的沉淀與打磨,蘇童攜《好天氣》重返文壇。這部 47萬字的長篇巨制,不僅延續了他一貫的文學風格,更在敘事廣度與思想深度上實現了新的突破。
作品以江南城郊的 “咸水塘” 為舞臺,通過兩個家庭的命運交織,繪制了一幅 “彩色天空畫下的荒誕寓言”,在魔幻與現實的雙重編碼中,完成了對特殊年代人性異化的深刻反思。作為蘇童 “涵蓋個人真實經歷最多” 的一部作品,《好天氣》既是他對童年記憶的文學重構,也是對中國郊區變遷的一曲深情挽歌。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精心編織的故事,更是一位成熟作家對歷史、對人性、對文學本質的哲學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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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童的文學創作始終與他的個人經歷緊密相連。《好天氣》中的 “咸水塘” 并非完全虛構,而是植根于作家童年生活的蘇州城北記憶。蘇童曾回憶,自己小時候生活在被工廠包圍的地帶 —— 炭黑廠、水泥廠、硫酸廠環繞,每一種工業氣味都滲透在日常呼吸中。這種獨特的成長環境,在《好天氣》中轉化為 “黑天氣”“白天氣”“酸天氣” 等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成為那個時代底層生活最沉默卻也最有力的注腳。小說中 “幸福硫酸廠的煙囪” 冒出 “熟悉的黃煙”,這一充滿反諷意味的描寫,正是蘇童對童年工業污染記憶的藝術再現。作家坦言,創作初衷是 “寫一曲郊區的挽歌”,記錄下那個 “往南走 1000 米是拙政園,往北走 1000 米是農村稻田” 的特殊地帶,在時代變遷中逐漸消失的過程。這種對逝去時空的文學重構,使《好天氣》超越了單純的故事講述,成為一部承載集體記憶的文化文本。
咸水塘作為小說核心場景,被精心設計為城鄉二元對立的象征 —— 塘東是城區街道,特產牛奶;塘西是鄉村,世代以殯葬業為生。這種地理空間的劃分,不僅構成了故事展開的背景,更隱喻了農耕文明與工業文明的碰撞與交融。蘇童曾表示:“這里是鄉村,那里是城市。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都在這里交匯。它是矛盾的,又是融合的。它有那么明顯的沖突,又是那么對稱。” 這種 “對稱中的沖突、融合中的矛盾”,構成了《好天氣》最根本的敘事張力。通過咸水塘這一微觀世界,蘇童成功地將個人記憶升華為對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的宏觀思考,使小說具有了更為廣闊的歷史視野。
值得注意的是,《好天氣》最初的標題是《咸水塘史》,這一命名體現了蘇童試圖通過文學書寫完成一部 “地方志” 的野心。然而,在與學生交流后,作家敏銳地意識到,過于沉重的標題可能阻礙讀者進入文本,于是從小說章節中選出 “好天氣” 三個字作為新書名。這一看似簡單的改動,實則意味深長 ——“好天氣” 既是對小說中工業污染造成的 “彩色天空” 的反諷,也暗含了作家對那個特殊年代的復雜情感:既有懷念,也有批判;既有溫情,也有苦澀。正如評論家王宏圖所言:“‘好天氣’在此泄露的并不是直白天真的頌歌,準確地說,它更像是一種復雜的情感表達,有著對上世紀 70 年代至 90 年代世事滄桑的體悟與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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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天氣》的核心情節圍繞兩個同名為 “招娣” 的女人展開 —— 塘東的城里女人和塘西的鄉村女人,因一口棺材相識,又在同一天、同一家醫院分別生下了一個男孩和一對龍鳳胎,由此引發兩家宿命般的恩怨糾葛。這一設定本身就充滿了戲劇性與象征意味,而蘇童通過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將這一現實故事推向荒誕的極致。小說中,“我祖母” 甫一出場,就以其對棺材的病態迷戀抓住讀者 —— 她臨死前不斷去塘西蕭木匠家查看那口刻了 “福” 字的柏木棺材,死后變成鬼魂,攪得塘東塘西不得安寧。與余華 “好死不如賴活” 的生存哲學不同,蘇童筆下的祖母遵循 “賴活不如好死” 的生命原則,其全部生存意義都寄托在那口棺材和墓碑上。然而,一場土葬騙局讓她死不瞑目,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構成了小說主要的敘事動力。
蘇童在這部作品中大膽引入了大量超自然元素,使《好天氣》呈現出鮮明的魔幻色彩。鬼魂在咸水塘自由游蕩,飄動的棺材木椅、引發社會恐慌的 “白蝴蝶事件”、患 “蛇行癥” 的村民、由鵝引領的夢游者…… 這些超現實場景并非簡單的獵奇點綴,而是作家對抗那個荒唐時代的藝術策略。蘇童原本想寫一部 “郊區版《聊齋志異》”,初稿中鬼魂元素更為豐富,雖經刪減,仍保留了強烈的靈異特質。這種魔幻手法與扎實的現實描寫形成奇妙共振,共同構建了一個亦真亦幻的敘事世界。在 “塘西之亂” 等關鍵情節中,超自然元素甚至成為推動故事發展的核心動力,顯示出蘇童對傳統敘事成規的大膽突破。
小說中最令人震撼的人物,莫過于 “我弟弟”—— 一個通過夢游行為尋找失落鞋子,在 “鬼鵝” 引領下尋覓童愛世界純真之美的荒誕存在。這個角色被評論家丁帆稱為 “書中唯一用荒誕的童心抗衡那個荒誕時代的‘荒誕主角人物’”,其藝術構思讓人聯想到君特?格拉斯《鐵皮鼓》中,通過敲鼓抗議世界的侏儒奧斯卡。在一個真善美嚴重缺失的時代,“我弟弟” 怪誕不經的言行,恰恰成為人性最本真的映照;他的夢游,既是對現實的逃避,也是對純凈世界的追尋。通過這一角色,蘇童成功地將兒童視角的純真與成人世界的復雜并置,創造出豐富的闡釋空間。
《好天氣》的敘事結構同樣值得玩味。小說采用扇形結構,以塘西招娣家兒子 “好福” 的神秘失蹤及其多年后歸來為主線,輻射出多條情節分支,將塘東塘西眾多人物和事件有機串聯。這種結構既保證了敘事的集中性,又賦予了作品足夠的歷史縱深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蘇童在小說臨近結尾處,將時間線延伸至20世紀90年代,通過咸水塘的巨變——遷墳、開發項目、“北歐風情街” 等——完成了對改革開放后社會轉型的文學記錄。這種歷史跨度的設置,使《好天氣》超越了單純的家族敘事,成為一部濃縮的時代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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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童的文學語言向來以精致、細膩著稱,在《好天氣》中,他的語言藝術達到了新的高度。這部作品最顯著的語言特色,是大量運用象征、隱喻、反諷、佯謬等修辭手法,通過 “日常通俗的敘事美學”,雕刻 “歷史與現實之間的不可逾越的宏大主題”。書名 “好天氣” 本身就是最大的反諷——在小說中,它既指工業污染造成的詭異 “彩色天空”,也暗喻那個黑白顛倒的特殊年代。這種反諷滲透在作品的每個角落:如 “幸福硫酸廠” 的命名與其造成的環境污染形成尖銳對比;再如人們將污染導致的彩色天空視為奇觀歡呼雀躍,全然不知其危害。通過這種反諷語言,蘇童既再現了歷史的荒誕性,也完成了對集體無意識的深刻批判。
《好天氣》的語言還呈現出鮮明的意象化特征。蘇童用高密度的風景畫描寫,折射時代背景與美學觀念,每一幅風景畫都具有雙重編碼 —— 既是生活背景的客觀呈現,又是主題表達的審美媒介。這種意象化的語言策略,使小說超越了單純的敘事功能,獲得了詩性的升華。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色彩意象的運用 ——“黑天氣” 中的炭黑粉塵、“白天氣” 中的水泥灰、“酸天氣” 中的工業煙霧,以及最富視覺沖擊力的 “彩色天空”。這些色彩不僅是環境描寫,更是時代精神的隱喻。通過色彩的 “語言煉金術”,蘇童成功地將物理環境與心理現實融為一體,創造出獨特的文學氣象。
在敘事視角上,蘇童延續并發展了他標志性的 “童年視角”,采用第一人稱 “我” 作為觀察點。但與早期作品不同,《好天氣》中的 “我” 并非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而是在敘述者與小說人物之間靈活轉換。這種視角的多重性,極大地豐富了文本的表現力 —— 當 “我” 作為敘述者時,讀者獲得的是帶有童年純真的觀察;當 “我” 成為故事中的角色時,讀者又得以深入參與情節發展。在 “殺鵝陪葬” 等關鍵場景中,蘇童用整整一節篇幅完成 “我” 從敘述者到人物的轉換,使敘述產生強烈的在場感與戲劇性。這種敘事技巧的嫻熟運用,顯示出作家對小說藝術的深入探索。
《好天氣》的語言還呈現出鮮明的音樂性。蘇童曾將不同城市比作不同樂器——上海是鋼琴,北京是銅管樂器或圓號,蘇州是笛子,南京是二胡。在《好天氣》中,他刻意使用了更多 “民族樂器” 般的語言節奏 ——嗩吶的尖銳、二胡的哀婉、笛簫的悠遠,共同構成了小說的情感基調。這種語言音樂性與江南水鄉的氤氳氣息相互映襯,使作品在思想深度之外,還具有了獨特的美學韻味。正如程永新所言,《好天氣》“從堅實的大地開始飛起來”,實現了現實根基與藝術飛翔的完美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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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天氣》的出版引發了文學界的廣泛關注與深入討論。評論家們普遍認為,這部作品標志著蘇童文學創作的新高度。
張學昕指出,在《好天氣》里,蘇童的敘事理念發生了不易察覺的變化:盡管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那條香椿樹老街附近的咸水塘,但 “借著一個靈異的視角,用重新發酵的、附著了這個時代的記憶回望1970年代”。這種回望不是簡單的懷舊,而是帶著當代問題意識的歷史重構,顯示出作家思想與藝術的同步成熟。
程永新將《好天氣》置于當代文學創作的宏觀視野中考察,認為近年來的中國文學以現實主義為主,帶有超現實、幻想元素的作品(如余華的《第七天》、劉亮程的《本巴》《捎話》等)各具特色,而《好天氣》的不同之處在于 “它是從堅實的大地開始飛起來的,關于歷史、傳統、鄉村、生命的描繪和思考博大、龐雜”。這一評價準確把握了蘇童創作的獨特性 —— 他的魔幻始終扎根于中國現實,他的想象從未脫離歷史土壤。正是這種 “接地氣” 的飛翔,使《好天氣》在眾多實驗性作品中脫穎而出。
王宏圖則從文學史角度高度評價了《好天氣》,認為這部作品 “傾全力描繪的咸水塘,與他先前作品中標志性地標的‘香椿樹街’‘楓楊樹鄉’幾乎是毗鄰而立”,但又在敘事規模與思想深度上實現了超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宏圖將《好天氣》與《聊齋志異》傳統聯系起來,指出蘇童 “將諸多古典神怪元素加以創造性轉化”,使靈異成分成為 “小說情節推動中不可忽略的動力”。這一觀察揭示了蘇童創作與中國文學傳統的深層聯系,為理解《好天氣》的文學價值提供了重要視角。
蘇童本人對《好天氣》的創作有著清醒的認識。在多次訪談中,他強調了這部作品與自己生命經驗的密切關聯,稱其為 “涵蓋我個人真實經歷最多的一部”。同時,他也坦言創作過程的艱難 —— 從最初計劃的 “365 里路”,到中途感覺的 “3650 里”,再到實際完成的 “36500 里”,這個不斷延長的比喻,形象地表現了作家對藝術的極致追求。面對寫作中的 “崩潰” 時刻,蘇童的應對方式是 “多喝幾口酒,就忘掉了。然后明天再來”,這種看似輕松的表述背后,是一位嚴肅作家對文學近乎虔誠的執著。
《好天氣》的創作歷時十一年,初稿字數高達百萬,經反復刪減打磨才定型為 47 萬字。這種 “十年磨一劍” 的創作態度,在當下文壇尤為珍貴。蘇童表示,自己已經過了 “追求數量” 的階段,“質量對我來說是唯一的”。這種對文學品質的堅守,使《好天氣》避免了當下長篇創作常見的冗長與松散,每個段落都經過精心錘煉,每個細節都承載著豐富的意義。正如蘇童所說:“一個小說完成了,首先你要對得起自己。我當然希望讀者喜歡,但那交給命運。” 這種將藝術標準置于市場考量之上的創作態度,正是《好天氣》能夠經受時間檢驗的根本保證。
《好天氣》的結尾處,“我母親” 兜著鯽魚在廚房里念念有詞:“年年有余,年年有余啊。”這一看似平常的場景,實則蘊含深意 —— 既有對生命的樸素禮贊,也有 “天涼好個秋” 的復雜感慨。這種含蓄而深刻的情感表達,正是整部小說的精神縮影。
通過咸水塘兩個家庭的命運沉浮,蘇童不僅完成了個體記憶的文學重構,更實現了對中國社會轉型期的深刻反思。在這個意義上,《好天氣》已不僅是一部小說,更是一部用文學語言寫就的精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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