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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中國式的鄉土懺悔錄
文/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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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等待飄浮在瓦城上空麥田里,那個叫作李四的“死魂靈”返鄉。
23年后,他終于重生歸來了,回到了他以為可以安度晚年的生命停泊地——瓦村。
重新審視這個死在瓦城里托生歸來者的劉耳,他從鄉村走進城市,度過了大半輩子的小公務員生涯,我毫不猶豫地指認出,他就是那個自殺了的李四靈魂附體。
在鬼子的中篇小說《瓦城上空的麥田》里,李四在瓦城看到的是:“我眼里的一朵白云變成了一塊麥田,我發現那塊麥田是從遠遠的山里飄過來的,飄呀飄呀,就飄到瓦城來了。”如今,劉耳回到了不是飄浮在白云之上的海市蜃樓的城市浪漫風景,而是真實的鄉村麥田大地,他又是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了。
同樣題材的延續,讓我想起了當年評論家吳義勤那段評語:“《瓦城上空的麥田》是一部讓人感到徹骨寒冷的和強烈震撼的小說,在今天,如此有力量的小說已經非常罕見了。鬼子在這部小說中,再次展示了他在拷問人性方面的天才。”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以為,《買話》在人性的拷問上更具有時代性,也更有深刻的哲學意蘊,這是一般鄉土小說作家難以企及的境界——思想的烈度足以震撼文壇,且是從形下到形上,再到形下二度循環藝術化抒寫。
從瓦村到瓦城,再從瓦城到瓦村,還魂的李四,不,是還鄉的劉耳,卻又陷入了無限循環的焦慮和恐懼之中。盡管昔日重來的麥田風景美麗依舊,青少年時代的友情和愛情是那么純真,可是,靜謐的農耕文明田園牧歌早已成了精神的廢墟,這是一個異化了世界,劉耳只能靠著“買話”活在這個廣袤麥田的鐵屋子里。
起初,我乍一看“買話”,誤認為是“買活”,讀了幾十頁,心想,的確也可以這樣說,劉耳真的是在“買活”,如何融入鄉村社會,重新活下去,才是他最大的夙愿。
然而,當你讀完小說,掩卷遐思,許許多多無法解釋的人生和人性的命題,會纏繞在心頭,不能自已。
我始終認為,好的文學評論應該是與好的作品(也是作家)之間的靈魂對話。雖然我與鬼子從未有過任何交集,但是,通過他的作品,我自以為自己時時都在與作者進行著靈魂的溝通與交流。這次,甫一看到《買話》出版,我就預感到瓦村麥田上空有事,充滿著鬼影憧憧、人影幢幢的敘事,一定是在銜接23年前的故事,于是,我就向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朋友討要《買話》,未曾想到的是,鬼子給我寄來了他的三本新舊書籍:《瓦城上空的麥田》《一根水做的繩子》和《買話》,這是我與鬼子的第一次靈魂快遞。
鬼子說,這部《買話》是他花了18年才完成的長篇小說,一劍磨了近20年,功夫花在什么地方了?難道是千錘百煉、字字珠璣的文字?帶著這樣的疑惑,我進入了深層次的閱讀。的確,小說從形式到內容都是精心打磨的,簡短的章節,有一節竟然只有幾個字。讓“快閱讀”時代的讀者耐著性子去讀一部20萬字的長篇小說,確實不容易,如果不能迅速“入戲”,恐怕連專門性的閱讀者也會放棄的。可是,《買話》卻是一本隨時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長篇,不僅短小的章節可以讓你隨時停頓,留下閱讀的懸念,而且,散文詩一樣大俗大雅的語言,以及時時冒出來的鄉間俚語構成的詩句,卻像拿住你閱讀興趣的小精靈一樣,讓你不忍釋卷,然而,僅僅就是這一點雕蟲小技,是不能深深觸動我的靈魂的。
23年前,我在《文學評論》第3期上發表了《論近期小說中鄉土與都市的精神蛻變——以〈黑豬毛白豬毛〉和〈瓦城上空的麥田〉為考察對象》一文,那時,我只知道鬼子是一個有才華的作家,他的鄉土小說別具一格,一部《瓦城上空的麥田》讓我讀得酣暢淋漓,這樣有時代感、有哲學思考深度的作品,是百年以來中國鄉土小說難得的精品之作,它讓我想起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因為近百年來,我們可以失去對田園牧歌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的描寫,但是,我們絕不能失去批判現實主義對一個大時代的獨立思考。
所以,我在文章中寫下了這樣的意思:《瓦城上空的麥田》將聚焦對準生活在底層的苦難者、孤獨者和絕望者的靈魂悲號,放大了他們變形的靈魂,對這個世界發出了叩問!鬼子的創作終于從追求空洞技術層面,回到了對人性的關注。同樣是用近于黑色幽默的藝術手法來表現荒誕,但是,作品寫出了鄉土社會遷徙者與都市文化發生碰撞時靈魂世界的至深悲劇。
李四是誰?
李四就是飄浮在城市上空的“死魂靈”!
它讓我想起了君特·格拉斯的長篇小說《鐵皮鼓》,以及劇中人侏儒奧斯卡。這部小說也是用敘述與倒敘手法寫成的長篇,與《買話》一樣,兩者平行敘述構成的歷史和現實的疊印,這是許多長篇小說采取的結構方式,然而,重要的是,用一種荒誕的敘事表達主題的闡釋,才是作家作品區別于他者的才華出眾之處。侏儒奧斯卡的塑造,正是作者在精神廢墟上對人性異化深刻反思的結晶,那同樣是對整個德國社會危機的一種預言和警告,鐵皮鼓一旦敲響,則是對一個時代發出的控訴。無疑,這種“陌生化”的藝術效果,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它不僅直接諷刺和鞭撻了現實,其留下的藝術空白,更能引發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讀者深入地追尋。因此,竊以為,好的作品不一定取悅于大眾,它往往只是獻給少數讀者的鮮花,它是耐讀的,歷久彌新的,這才是經典——它是給那些讀得懂、讀得深、讀得了然醒悟的特別讀者看的;沒有生活閱歷,沒有豐厚的讀書經歷,那只能看到作品的表層結構,那是“平面閱讀”。但好的作品無須為消費時代獻花,相信歷史會在大浪淘沙中,磨洗出真金白銀的,就像伍爾夫《墻上的斑點》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樣,它們雖然小眾難懂,卻是可以入史的作品。
當然,《買話》中的小扁豆并不像奧斯卡那樣充滿著奇特故事,但是,他也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人物形象——諸如諸葛亮式的神秘人物放在一個孩童身上,本身就是一種荒誕的人格鑲嵌。
在劉耳的眼里,扁豆是一個“靠這兩片嘴唇過日子的”孩子,“一個小小的瓦村,怎么會有這樣的小孩呢?這樣的小孩屬于哪一類小孩呢?好像他剛剛出生就大學畢業了似的。”“這個小家伙真是不一般,一會是人一會是魔。”所以,劉耳就在他的口中買話,了解瓦村的天文地理,重新深入鄉村,重新認識新時代的村民。小扁豆就是作者塑造出來的一個充滿著荒誕意味的神話人物,他主宰劉耳的前途和命運,是救贖返鄉城里人劉耳的那個插著翅膀的小愛神,“他看不到扁豆身背后的那些金光。他看到的扁豆,好像站在一個毛茸茸的光圈里。他覺得出現在門前的扁豆,真是美極了,就像披了傳說中的那層佛光”。與奧斯卡相反,他是一個鄉土的精神巨人。
《買話》中有許許多多帶著時代色彩的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描寫,語言十分生動,包括對食物的描寫,對婚喪的描寫,都充滿著詩意,遣詞造句也十分考究,這讓我想起了23年前我在那篇文章中的結語:“在抒寫鄉土生活時那些得心應手的詩意性描寫,更為作品抹上了一片斑斕的色彩,‘還鄉詩人’的作者面影躍然紙上。而且,以這篇作品為一個考察視角,或許能夠看到中國鄉土小說在進入新世紀后一個新的支撐點和新的走向。”
顯然,鬼子是一個被世紀交替以來中國鄉土小說史低估了的作家,《買話》又一次證明了他對大寫人性描寫的功力。(文章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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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高思佳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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