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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個雕像,一點遺憾
2025年初秋,我漫步在華沙街頭,穿過那些被時間打磨得溫柔的石板路,從一尊青銅雕像前不經意地走過,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它旁邊宏偉的大教堂。回到酒店翻閱資料,我才意識到,與其說這個雕像是為了配飾教堂的,莫不如說這個教堂是為了配飾雕像的;這個雕像刻畫的,是在波蘭亡國的百年間,用詩歌托住它靈魂的偉大詩人,密茨凱維奇(1798–1855)。
這個人沒有軍銜、沒有官職,甚至大半生都流亡在故鄉之外的土地上,卻被后人稱為“波蘭民族的靈魂建筑師”。在波蘭亡國的百年里,正是他的詩歌、信念和語言,讓這個民族從未在精神上解體,這個從地圖上消失了一百多年的國家,始終沒有真正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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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拿破侖靠軍隊重繪了歐洲的邊界,那么密茨凱維奇便是靠寫作重建了波蘭的靈魂。他證明了一個驚心動魄的事實:當國家消失的時候,寫作可以成為一個民族最后的疆界。
我突然為錯過向他表達敬意的機會感到遺憾。那一刻我在想,我們這代人讀書、寫作、談思想,很多時候是為了表達,是為了觀點,是為了“有態度”;但密茨凱維奇的寫作,則是在一個動蕩的時代告訴人們,什么樣的寫作才配得上“偉大”二字。
2.
沒有國家的民族,如何繼續存在?
1795年,波蘭被俄國、普魯士和奧地利三國瓜分完畢,一個在歐洲存在了八百多年、巔峰時期面積超過百萬平方公里、曾經震撼東歐大陸、曾在奧斯曼帝國圍攻的危境中拯救維也納的國家,從此消失。接下來的123年里,三大強權極力抹去波蘭曾經存在過的印記,波蘭語在學校里被禁止,波蘭史在教科書里被抹去,連“波蘭”這個名字都被官方禁止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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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命運足以讓一個民族逐漸被同化、湮滅。歐洲歷史上已經有無數類似的例子——布列塔尼人、康沃爾人、阿爾薩斯人……他們的語言、記憶和身份都在大國的碾壓下被消化殆盡。
但波蘭沒有。它不僅沒有死,反而在這一百多年里形成了獨特的民族精神,還在一次大戰后重建了國家。這背后的關鍵人物,正是密茨凱維奇。
他用詩歌構建了一個全新的敘事。“波蘭將復活,正如基督曾死而復生”——這句出自他戲劇詩《先祖祭》的詩句,成為整個民族在黑暗中咬緊牙關活下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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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茨凱維奇的偉大,不僅在于他寫出了動人的詩句,更在于他徹底改變了波蘭人對自己的理解。
亡國后的民族,本可能從此陷入失敗者敘事:我們軟弱、我們被征服、我們被歷史所拋棄。但密茨凱維奇用一種“彌賽亞”式的語言告訴波蘭人:我們不是失敗者,而是“民族中的基督”;我們被釘上十字架,不是因為我們軟弱,而是因為上帝選擇我們去承擔解放歐洲的使命。
這種歷史觀念后來成為波蘭民族精神最重要的支柱。它把“亡國”的屈辱轉化為“殉道”的尊嚴,把“失敗”的命運轉化為“救贖”的使命。波蘭的犧牲,不是無意義的流血,而是自由世界的代價;波蘭的失敗,不是自身歷史的終點,而是普遍救贖的起點。
這種敘事看似浪漫,實則極其有力量。它讓波蘭人不再只是為復國而活,而是為了承擔一場更宏大的歷史任務而存在。這種使命感幾乎成了波蘭民族主義的基因:19世紀的意大利獨立戰爭、匈牙利革命、巴黎公社……幾乎所有歐洲革命的街壘上,都能看到波蘭流亡者的身影。他們真心相信,自己的命運與自由世界的命運緊密相連。
這種寫作的力量,在于它不僅僅是“表達”,更是創造了一個理解世界的坐標系:它讓人們重新理解苦難,讓被壓迫者不再只是受害者,而是歷史的行動者。正是在這種積極的行動中,已經滅亡的“波蘭”,卻生存得無比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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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哈爾·澤達拉導演《先人祭》 / 弗羅茨瓦夫波蘭劇院攝影
3.
文字,也是一種“制度”
帝國可以解散軍隊,封禁語言,摧毀議會,但它摧毀不了詩歌。密茨凱維奇的文字在那段時間里,幾乎成了波蘭人的“非正式憲法”。
孩子們在地下學校里背誦密茨凱維奇的詩句,流亡者在巴黎的沙龍里朗讀《先祖祭》,修女們在教堂里用他的語言講述“民族的受難”。
這些文字,慢慢變成了一種“精神制度”——它界定了什么是“波蘭人”、什么是“我們的使命”、什么是“正義與自由”。當祖國被摧毀,這種“精神制度”成為人們唯一的依托,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通過詩歌而依然擁有集體的記憶、價值和目標。
偉大寫作于是表現出最為深沉的力量:它不僅表達思想,更在廢墟上搭建秩序;不僅講述故事,更構筑身份。
從此,“波蘭”這個詞不再需要邊界、軍隊和憲法才能存在。它存在于語言里,存在于詩歌的節奏和信仰的結構里,存在于每一個讀過密茨凱維奇的波蘭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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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從密茨凱維奇到當下:
我們還懂得這種寫作嗎?
當我們回望19世紀,回望那些被壓迫、被驅逐、被剝奪一切的民族,會發現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真正支撐他們走過歷史黑夜的,不是武器,不是外交,不是金錢,而往往是詩歌,是寫作,是那些為他們保存了“意義”的文字。
今天的世界,正在重新走進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秩序在松動,權力在重組,舊的范式在崩解,新的規則尚未誕生。今天擁有無數的表達渠道,有社交媒體的短句,有算法推送的觀點,有無休止的立場與口號。但這些喧囂的文字大多只能滿足一時的情緒,卻不可能像密茨凱維奇那樣,為一個迷失的共同體提供一張精神地圖。
密茨凱維奇告訴世界,崩塌的時代,什么才是真正偉大的寫作——
它不迎合,而是召喚;
它不煽動,而是塑造;
它不只是說服讀者相信什么,而是讓讀者重新理解“自己是誰”、“世界是什么”、“為何仍值得存在”。
這樣的寫作是危險的,因為它總是與現實的結構發生沖突;但這樣的寫作又是必要的,因為沒有它,我們就只能在崩塌的世界里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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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克拉科夫老城廣場上的密茨凱維奇雕像下方有4座小雕像,分別代表:祖國、科學、勇氣和詩歌
5.
寫作,是意義最后的防線
1855年,密茨凱維奇在君士坦丁堡去世,終其一生沒有看到波蘭的復國。他的國家依然在帝國的鐵網中,他的民族依然在流亡和壓迫中掙扎。但正是他留下的文字,讓一代又一代波蘭青年愿意為一個不存在的國家而獻身,讓“波蘭”在歷史的長河里從未真正消失。
偉大的寫作,并不能改變現實的力量對比,卻能改變人們對意義的感知;并不能制造勝利,卻能讓失敗不至于等于虛無;并不能立刻讓一個民族復活,卻能讓它的靈魂始終保持溫度。
動蕩的時代里,看似堅固的東西會煙消云散,看似沉重的東西會隨風而去,看似最輕飄的東西,卻可能給未來奠下基礎。
密茨凱維奇式的寫作,正是意義最后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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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于此次波蘭之行,我將在播客“東腔西調”中跟大家分享更多心得體會。節目預計于10月10日在各大音頻平臺上線,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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