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怎么吃西貝,是因為它“不夠預制菜”。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日常的工作日午餐和晚餐,很少點外賣也很少去堂食,基本有兩個選擇:
若飯
便利店里的預包裝食物(一個規范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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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今天中午的午飯就是一份海大廚的煙熏味預包裝三文魚,一份河北世際德力食品有限公司的開袋即食甜玉米粒,還有一瓶零糖可口可樂。偶爾,如果我早餐沒有攝入膳食纖維,我還會買一點預包裝的酸辣筍尖來吃。下午 4 點,我會再補充一勺 30g 左右的蛋白粉。
而若飯可能更冷門一點,這個是一個在 2015 年就推出的,模仿硅谷 Soylent 的人類飼料產品。它通過精準調配營養元素,將成人一餐所需要的宏觀營養素和微觀營養素調制成粉末、片劑或者罐裝飲料,可以方便你在 3 分鐘內完成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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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常的飲食,一般就這樣兩檔,一檔是這種便利店包裝食品或若飯,它是有配料表,有營養成分表,精準可控的“預制食品”,可以說是生命維持餐也不為過。但另一類,就是我偶爾為了口舌之欲去放縱一下的,它要么高油高鹽,要么食材昂貴,要么是日常家庭廚房和外賣很難買到的烹飪方式,什么烤油邊,法式鵝肝,布拉塔奶酪球,痛風套餐,只要我這頓被定義為“放縱餐”,我葷腥不忌,完全不考慮營養與健康。
我之所以把我這種略顯奇葩的飲食決策放在前面講,就是避免在接下來幫西貝說話的時候,評論區里滿是“你喜歡吃你多吃”或者“你就愛吃工業垃圾”的朋友。我吃的不是工業垃圾,我吃的是食品工業本身,是理性的選擇,是卡路里和營養素的精確配比。
但對我來說,西貝很尷尬,它落在兩者之間,這就是我不會去吃它。
和我的選擇相比,西貝其實在邏輯上要正常很多,它是一家連鎖店,它用了所有連鎖店都在用的方法——把一些難以在店里完成的東西,挪到了中央廚房去做。
曾經,我其實也不是太理解,為什么會有人喜歡吃西貝。因為按照我的邏輯——如果我要吃預制菜,我就會吃的更狠一點,如果不吃,那我就會選擇現制菜。
直到 4 年前我們去寫這篇《》的時候做了一下調研。才發現,西貝的主要客戶群體竟然是城市中的有娃中產家庭。
想象一個典型的場景:周末,一家三口,帶著孩子逛商場。玩累了,餓了,要吃飯。這時候,他們的需求是什么?不是味蕾的極致探險,不是黑珍珠餐廳的精致擺盤,也不是路邊攤的煙火氣和潛在的腸胃炎風險。他們需要的是一個開在商場里、環境干凈、出品穩定、味道“平平無奇”的堂食店。這個“平平無奇”是加引號的,它的潛臺詞是安全、可預測、不辣、不咸、不油膩,適合全家老小,尤其是口味挑剔的小朋友。西貝精準地卡在了這個生態位上,不多不少,剛剛好。它就像是你衣柜里的優衣庫,不是最時尚的,但絕對是最穩妥的選擇。
你可以打開大眾點評,會發現這個看似不難的需求,會屏蔽掉這幾年商場里流行的大部分店:燒烤、火鍋、川菜、日料、湘菜。
僅剩可選的可能只有:西餐、粵菜和西北菜。
而在西北菜里,“有品牌”、“連鎖店多”的,就只有西貝一個了——西貝的客群甚至不是精準匹配出來的,是被市場上反選出來的。
這個觀點,經過四年的時間洗禮,現在似乎依然生效。
在即刻上關于這個話題的討論截圖里,不乏支持西貝的聲音,尤其是老編輯那條評論,言簡意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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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可認為預制菜沒必要在飯館里吃,但當你真的在商場逛到了飯點,又恰好與上述這個用戶畫像吻合。那么除非你挨餓回家自己做飯,否則就沒有選擇。
好了,鋪墊了這么多,我們來聊聊這次熱搜的核心問題:西貝到底算不算預制菜?
從結論反推,如果嚴格按照 2024 年市場監管總局等六部門聯合印發的《》里的定義來看,西貝顯然不屬于預制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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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截圖來自新華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2024 年 3 月 28 日文章《新規定出臺,加強標準化監管——讓預制菜吃得更放心》系對該通知的解讀
那個通知的核心是規范“預包裝”的菜肴,強調的是“工業化預加工”、“經加熱或熟制后方可食用”。而西貝的模式,更多的是中央廚房對原材料進行初加工、切配、醬汁調制,再配送到門店,由門店的廚師進行最后一步或幾步的烹飪。這在行業里叫“預制化”,不叫“預制菜”。
既然從官方定義上它不屬于預制菜,那么民眾呼聲很高的“不是對預制菜有意見,但預制菜應該標注”這個訴求,在西貝這件事上就不成立。因為它既然在法規上不屬于預制菜,那標注自己為預制菜甚至可能是違規的,屬于虛假宣傳。
你不能指著一個戶口本上寫了張三的人,非逼他承認自己叫李四,哪怕這個人自己也覺得自己叫李四。
而且,這里面還有一個時間上的烏龍。很多人拿出西貝自己之前官方的一些關于預制菜的宣傳,還有創始人賈國龍自己說過的“好菜都是預制出來”的話來證明西貝是預制菜。
但問題是,所有這些西貝主動占領“預制菜”詞條的行為,都發生在 2024 年 3 月之前。
我們不妨揣測一下,原本的故事邏輯可能是這樣的:
因為從 2018 年起,國家就有很多政策文件鼓勵預制菜行業的發展,但這個詞在大眾的口碑中一直毀譽參半。西貝作為也算是老牌的餐飲企業了,在 2024 年之前,其實是想先占領這個有流量的“熱詞”,俗話說黑紅也是紅嘛,先把熱詞和自己綁定,然后再想辦法用自己的菜品品質,來洗白這個詞。
如此一來,若是成功了,等到后世在寫中國餐飲行業發展史的時候,就會有這么濃墨重彩的一筆——預制菜,人盡厭之。至西貝,方得民心。
這在商場里不是什么奇怪的策略,在商業史上有過許多成功案例。
但問題在于,2024 年的《通知》徹底斷送了這個可能性,按新規的標準西貝不再是預制菜企業。你都不是預制菜企業,怎么能通過改良預制菜成為餐飲界的功臣呢?這就讓此前試圖主動與預制菜掛鉤的西貝,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而且,新規本身,也存在很大問題,民眾的體感和法規的定義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
從廣義上,或者說,從普通消費者的樸素認知來看,只要你用了中央廚房,后廚不是叮叮當當從頭切菜、炒菜,那你就是預制菜。這種認知不能說錯,但它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現代連鎖餐飲,尤其是中餐連鎖,幾乎不可能擺脫中央廚房。
我們得承認一個現實,2024 年這個預制菜新規,在某種程度上,它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把連鎖餐飲從“預制菜”這個已經被污名化的名詞里摘出來。
為什么?因為如果不用廣義的預制菜(也就是中央廚房模式),意味著你不管開多少家門店,就要培養出多少能精準投料、精準掌握火候和烹飪技巧的廚師。這在中餐這個極度依賴廚師個人經驗和手藝的領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標準化和規模化,是中餐想要走出夫妻老婆店模式,發展成龐大連鎖帝國的必經之路,而中央廚房就是這條路的基石。
這也是其他餐飲品牌與西貝處境不同的原因——雖然幾乎所有連鎖餐飲都使用了與西貝類似的模式,但他們之前就一直想和預制菜這個詞切割。2024 年的《通知》剛好順遂了他們的心意,所以他們對這件事就默不作聲了。只有西貝,因為受到定義變更的影響,變成了“之前說自己是預制菜,現在又說不是”的自我打臉。
有關部門在這件事上其實拎得非常清楚。他們知道,中餐行業想要發展,不搞中央廚房化是不可能的。所以,與預制菜新規同期,這兩年其實也出了很多鼓勵中央廚房發展的相關政策。
比如,2023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做好2023年全面推進鄉村振興重點工作的意見》中,首次將“中央廚房”與“凈菜”一同提出,要求提升其產業的標準化和規范化水平,并培育發展預制菜產業。
2024年,市場監管總局(國家標準委)批準發布了兩項與中央廚房相關的國家標準,分別是《中央廚房建設要求》(GB/T 44142-2024)和《中央廚房運營管理規范》(GB/T 44141-2024)。
除了促進中餐發展之外,這些文件和標準背后,其實還有很清晰的監管邏輯,直指大眾關心的安全問題——
假設一家餐飲企業在某個城市有 100 個門店。在沒有中央廚房的時代,監管部門想抽檢出品衛生,理論上得跑遍這 100 家門店的后廚。但如果這 100 家門店的核心食材和半成品都來自同一個城市的中央廚房,那監管的效率就大大提高了。只要管好這一個“工廠”(中央廚房),基本上就能解決 80% 的食品安全問題。
這也是我個人偏愛吃“預包裝食品”的原因——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還有這樣一個歪理:預包裝的食品起碼有配料表和營養成分表,生產商、生產地址、保質期一目了然,權責清晰。但你在外面餐廳吃的現制菜肴,它可沒有這些。后廚往里放了什么,除了廚師自己,你一概不知。從這個角度看,一個管理規范的中央廚房,其食品安全的下限,可能比許多社會餐飲的后廚要高得多。
畢竟,三花淡奶(一種對健康無害的食品添加劑,主要由鮮牛乳、大豆磷脂、磷酸氫二鈉、增稠劑構成,不含反式脂肪酸)放在羊湯店的羊湯里是不需要告知消費者的。但如果放在罐頭羊湯里,反而需要寫在配料表里。
當然,我知道很多人會說,我不是反對預制菜,我反對的是把預制菜賣到現制菜的價格。這個問題,我之前在另一篇文章《》里解釋過。
一杯咖啡里有多少房租,完全取決于咖啡店開在哪里。在那篇文章中,我做過一個具體的計算,在上海的熱門地段,一杯咖啡里的房租可能占到售價的 60%。
大家對西貝價格的抱怨,本質上不是在為菜品本身付費,而是在為它的“場”付費。這個“場”包括了它所在的購物中心的地理位置、餐廳的裝修環境、服務員的服務,以及最重要的——房租。西貝的選址策略決定了它的價格不可能便宜,因為它的成本結構里,很大一部分是直接的房租成本和間接的(分攤到商場管理費、推廣費等)房租成本。
這意味著,在一個一線城市的購物中心里,開一家和西貝同樣面積、同樣裝修水平的店,就算你賣的是空氣,也得給這盤“空氣”標價到 30 塊,才可能覆蓋掉你的固定成本。
你要說餐飲企業搞中央廚房是不是為了降本增效?
那當然是。但我們也可以反過來算一筆賬:如果一個完全依賴后廚現制的傳統菜館,開在購物中心里,以中餐復雜的烹飪流程、相對較慢的上菜速度和因此導致的較低翻臺率,一道菜要賣到多少錢,才可能活得下去?
這個價格其實不用算,打開大眾點評黑珍珠榜,那里面的餐廳基本上就是符合這個標準,可以看看人均是多少。
但普通人吃不起黑珍珠,餐飲行業也不可能靠著黑珍珠維系。這兩年餐飲行業普遍下行,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變成了一種供需雙方共同選擇下的死亡螺旋。
消費者因為各種原因,消費意愿降低,愿意花的錢越少,餐廳就不得不更加極致地去降本增效,比如在食材上、在人力上、在烹飪方式上。而這種降本,又不可避免地會導致菜品質量和服務體驗的下降,這反過來又會讓消費者的消費意愿更低。這個死亡螺旋的起點是什么時候,我想,懂得都懂,這里就不便明說了。
所以,回到最初的問題。羅永浩抨擊西貝,本質上是一次關于定義權的爭奪,但這種定義權爭奪多少有點虛無。
因為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我早已經接受了一種這樣的事實——無論我自己喜歡與否,從現實情況、國家政策和行業趨勢來看,預制(無論是廣義的中央廚房模式,還是狹義的預包裝菜肴)都不可能越來越少,只會越來越多。
它不是一個值得辯論的“要不要”的問題,而是一個已經發生的“怎么辦”的現實。
在這個大前提下,我作為消費者,其實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理性的吃預制”,另一種是“不理性的吃預制”。
不理性的吃,就是陷入無盡的焦慮、擔憂和憤怒中,一邊吃著外賣(預制化程度可能遠超想象,甚至還不如自己買料理包),一邊在網上痛罵預制菜,把自己的情緒內耗在一些無法改變的宏觀趨勢上。
而理性的吃,就是接受這個現實,并在此基礎上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比如,這兩年大家都開始“看配料表”了,但又有幾個人真的“會看配料表”了呢?
普通人有空參與這個,還不如先把“無糖”、“無添加糖”、“無蔗糖”、“無帶糖”的概念分清楚,理解明白,可能對自己的健康會更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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