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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付一夫
近日,國家發改委有關部門負責人接受媒體專訪時,特別提到了“收縮型城市”。該負責人表示,“從城市發展趨勢來看,人口流失、資金外流、土地閑置的這一類城市,今后也會面臨撤并或整合的可能。這是國際規律和經驗,我們要尊重規律、順勢而為、因勢利導。”
其實,早在2019年國家發改委發布的《2019年新型城鎮化建設重點任務》當中,就已經有了關于“收縮型城市”的表述,并明確要求此類城市“要采取瘦身強體策略,嚴控增量、盤活存量”。時隔六年官方再次聚焦這一議題,其中蘊含的戰略考量與發展導向,值得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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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收縮型城市”的討論,最早可追溯至20世紀80年代的德國。
當時,德國正遭遇大規模人口減少,隨之而來的是市政預算縮減,公共排污、公路交通、住房、教育及醫療等基礎設施大面積閑置,這一現象迅速引發德國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
在此背景下,德國學界于1988年正式提出“收縮型城市”概念,最初用于描述人口大量流失導致的城市局部空心化問題。此后,隨著全球范圍內收縮型城市數量持續增加,其特征與影響逐漸突破人口和經濟范疇,延伸至社會、環境、文化等多個范疇。
從歷史維度看,城市收縮并非現代獨有現象。早在千百年前,羅馬、特洛伊等古文明城市以及瑪雅文明的核心區域,均因戰爭、災難、疾病沖擊經歷過城市衰退;進入20世紀,全球化推動人口遷移與經濟中心地理重構,在催生一批發達都市的同時,也導致部分城市在區域發展格局中地位下滑,陷入人口流失、活力減弱的困境。
利物浦是收縮型城市的典型案例。憑借優越的地理位置,這座位于英格蘭西北部默西河畔的小鎮,在18世紀奴隸貿易中成為重要中轉港口。此后,愛爾蘭人、猶太人、華人等移民涌入,工業革命更助推其經濟實力飆升——1931年,利物浦已發展為人口85.6萬并享譽全球的大型港口城市。
然而,后續多重沖擊改寫了這座城市的命運:航道淤泥阻塞、遠洋輪船興起、“集裝箱革命”普及,導致利物浦外貿規模大幅縮減,碼頭工人數量從1920年的2萬余人銳減至1980年的4000人;丘納德輪船等本土大型企業也陸續將總部遷至倫敦等發達城市。至此,利物浦逐漸褪去光環,成為公認的收縮型城市。
放眼國內,收縮型城市同樣存在。綜合國內外案例可見,這類城市通常具備以下一種或多種屬性:
(1)老工業城市:經濟過度依賴傳統重工業與低端制造業,難以適應產業轉型升級需求而掉隊。例如美國底特律、德國萊比錫,以及國內的鞍山、本溪等。
(2)資源型城市:因煤炭、石油、森林等資源枯竭,相關產業衰退引發城市發展降速。如法國洛林、加拿大資源型城鎮,以及國內的鶴崗、阜新等。
(3)偏遠型城市:地理位置遠離中心城市,缺乏港口優勢且交通不便,部分地區氣候條件惡劣,導致人口外流、經濟不振。如日本北海道部分城市,以及國內的雞西、廣元、通遼等。
以上便是“收縮型城市”的基本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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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8世紀中葉起,科技進步與全球化進程突破了人類自然生理極限與地理空間限制,將經濟增長、社會發展與空間集聚深度綁定。工業化與城鎮化的穩步推進,也帶來了全球經濟與人口實現普遍性增長。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性地將城市發展建立在“長期增長”甚至“無限增長”的假設之上,追求經濟指標提升似乎成為城市發展的“默認目標”。然而,越來越多收縮型城市的案例正在打破這一固有認知,也讓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增長并非城市的唯一歸宿。
城市走向收縮的原因錯綜復雜,綜合來看主要涉及四大維度:
(1)增長極的“虹吸效應”擠壓發展空間
“增長極”概念由法國經濟學家佩魯于1950年首次提出。他認為,區域經濟平衡發展僅為理想狀態,現實中經濟增長往往從一個或多個“增長中心”向周邊傳導,因此應選擇特定地理空間作為增長極,帶動區域發展。在實踐中,扮演“增長極”角色的通常都是經濟發達的大都市,而這些大都市也著實發揮了自身的輻射作用,有效拉動著周邊的成長。
然而除了輻射帶動效應外,增長極還對周邊城市存在著另一種“虹吸效應”,即由于核心城市集聚大量優質資源與公共服務,周邊城市的勞動力、資金、技術等生產要素會被持續吸引到核心城市當中去,這在客觀上剝奪了中小城市與農村地區的發展機會,不僅拉大了區域發展差距,更將部分城市推向收縮的軌道。
(2)去工業化引發產業萎縮
工業化進程曾推動全球多地制造業占比大幅提升,但根據經濟學經典的“配第-克拉克定理”,工業不會長期主導經濟體發展,而隨著經濟的發展與產業的升級,服務業將取代工業成為新的主導產業,由此催生“去工業化”現象。
具體來看,去工業化對城市的沖擊體現在兩方面:一來,土地成本、勞動力成本、生產成本攀升,疊加生活與環境質量下降,促使工業城市政府引導工廠外遷,企業家也傾向于將勞動密集型生產環節轉移至低成本國家,而發展中國家的優惠政策進一步加劇了這一趨勢;二來,部分城市受工業發展慣性影響,產業結構難以適應升級需求,疊加轉型遲滯與成本高企,最終陷入產業衰退與人口外流的雙重困境。
(3)“資源詛咒” 引發城市收縮
對資源型城市而言,豐富的礦產資源既是發展優勢,也可能成為“詛咒”,這便是經濟學中的“資源詛咒”效應,此前因低房價引發關注的鶴崗,正是深陷“資源詛咒”的典型案例。
究其原因,資源型城市往往優先發展資源產業,其短期增長效果顯著,但也暗藏隱患:資源產業的過度繁榮會擠占非資源產業的發展空間,吸引其他行業生產要素流入,導致現代制造業與服務業“空心化”;一旦資源產量下降或瀕臨枯竭,缺乏替代產業支撐的城市經濟便會迅速下滑。此外,資源產業的暴利還可能忽視科技創新與人力資本積累,滋生尋租行為,加劇生態環境惡化,這些因素共同推動人口外流,加速城市收縮。
(4)人口老齡化削弱發展活力
人口是城市發展的核心紅利,而當前許多城市面臨生育率持續走低、居民壽命不斷延長的雙重趨勢,人口老齡化程度日益加深。這將直接導致勞動力供給減少與經濟活力下降,從消費結構、商業活動到政府稅收,均會受到連鎖沖擊,最終引發城市收縮。日本眾多收縮型城市,便是老齡化加劇城市衰退的典型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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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六年,官方再次提及“收縮型城市”,并明確“未來城市仍將存在分化現象”、“人口流失、資金外流、土地閑置的城市或面臨撤并整合”,這既是對城市發展規律的理性認知,也為收縮型城市的未來發展提供了方向指引。
平心而論,盡管“增長”仍是多數城市的追求目標,但客觀現實表明,部分城市的收縮已成為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面對這一趨勢,我們需調整發展思路,在坦然接受的同時探索轉型路徑。
事實上,除了“撤并或整合”之外,收縮型城市還可從其他維度破局。
例如,隨著后工業化社會來臨,民眾生活水平提升與價值觀念轉變,城市“宜居性”的重要性已超越單純的經濟增長,成為城市競爭力的核心指標之一。在此背景下,城市的“增長機器”角色逐漸弱化,“以人為本”的發展理念愈發重要,城市發展目標也應從“追求增量”轉向“經營存量”,著力打造宜居、活力的生活空間。這也與不久前召開的中央城市工作會議上提到的“城市發展正從大規模增量擴張階段轉向存量提質增效為主的階段”相互映襯。
收縮不等于衰退。接下來,收縮型城市完全可以通過拆除空置建筑、提升人口素質、聚焦特色產業等方式,優化空間布局,提高發展效率與可持續性;還可依托本地生態環境、自然景觀與人文資源,打造特色小城品牌;同時推動新舊動能轉換,在培育新興產業的過程中提升科技創新能力,助力城市煥發“第二春”。
城市發展并非只有“增長”一條路,適當“收縮”或許能開辟新的發展空間。正如河灘上錯落有致的鵝卵石,在水石相依中形成獨特風景——收縮型城市若能找準定位、科學轉型,同樣能在區域發展格局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獨特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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