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沿襲不變的行情,就是人是需要相互吹奏互捧…揚名天下發揚光大滴。到了一定年齡,也越來越明白一個清楚不過的事實:所謂的專家名人大師原來是要捧哏串得扶搖直上乃至上位滴。有學問和造詣的人,他們中許多對此不屑、許多內斂木訥不會搞關系上頭條。那么那些善于此道者卻平蹚入池獨占鰲頭名利雙收了。至于他們是不是不學無術半瓶子醋還是花架子功,此時也許已“大家自居”…無人深究矣。
吹是一門專業啊!……近日不斷地看到這類文章,這令我不得不想到我的兩個親人,我的兩個親舅舅,二舅顧華、三舅顧彭壽。他倆親兄弟,性格卻迥然而異天差地別。二舅生前就職虹口區青少年科技文藝館音樂教師;三舅生前為上海歌劇院民樂隊首席。二舅2013年去世,享年90歲;三舅今年剛去世,享年96歲。
![]()
(左二為二舅顧華,右一為三舅顧彭壽)
一,先說二舅顧華,我二舅有一個好妻子樂秀群,出身大家,文革全民窮困憑票度日時,二舅媽雖然之前也扔了不少金條去陰溝洞,但我們外甥去二舅家還是能吃到雞鴨魚蝦紅燒肉的。這也使四九年以前參加過三青團的二舅,背負著歷史的污點卻能在多次運動中有一個安然無恙的溫馨窩點。也許歷史的詭變造就了我二舅極度矜持訥言的性格。他一生都是謙讓有余不爭功利,單位分房子他資格最老條件最硬,但問及他時,他卻說還有更困難的同事,先就他們吧!這是雷鋒呢還是“夀頭”(滬語“愚鈍”老好人的意思)說不清楚。
二舅顧華可以說是我們顧家的全才,棋琴書畫樣樣精通。我媽比我二舅小十四歲,可以說是我二舅從小培養的,從行知到戲劇學院附中到戲劇學院本科成為一個演員……都是我二舅嘔心瀝血一路扶持茁壯的。由于幾十年日積月累深入骨髓無孔不入的紅色洗禮和教育滲透,到七十年代末他們這一代人的思維還是固化的,文革結束后,有一次我有感而發隨口說了一句:“毛主席這句話倒是對的”,我媽和二舅幾乎同時憤然斥責:“這是什么話,毛主席每一句話都是對的”。這兄妹倆一個是右派的妻子,一個是歷次運動中被邊緣“保護”起來噤若寒蟬人民教師,但他們對我的教正卻是發自內心的。也許可解釋為對我的一種保護吧,但無論怎樣,心有余悸活得恐懼是毋庸置疑的。(下圖,右一我母親顧孟華,中為二舅顧華)
![]()
我三舅說二舅:“尼二哥水平比我高,但空有一身本事,沒人曉得,有啥用場?”顧華先生虔誠溫雅矜持含蓄學問滿腹、不善標榜從不炫耀,內心孤傲封閉自守。他寫得一手好字,到晚年間方得人知,源于退休后常與親朋好友席間題字贈裱慶歡。
在《可愛的中國》后期制作時,我突發奇想,為何不讓二舅書寫《可愛的中國》的片名呢?于是,我敬愛的二舅的篆品終于展示流芳(下圖是電影《可愛的中國》片名)
![]()
二,再說我三舅顧彭壽先生。三舅在上海歌劇院擔綱民樂隊首席,直至離休。1977年我當時寄宿在三舅長樂路長樂新村家。一日晨起,我舅感慨地對我和我表哥說,他今年四十八了,馬上奔五了,以后別人問他年齡,他就定格在四十八了,不能自我再漲年齡了,我們就笑……,然后他又自我解嘲嘟囔道:“以后我一直說自己只有四十八,多少年后,別人會不會說我長生不老啊?”講這個玩笑說明顧彭壽先生是非常注重自己形象和風度的,他和我二舅還有一個截然相反的特征,我二舅一頭濃密黑發至終,我三舅四十過后早早謝發,所以只有出場都要戴一個漂亮的帽子。一日,他在午睡,醒后問我:“雪楊,我睡覺有風度嗎?”我以為我聽錯了,反問:“三娘舅,儂問我儂困覺是不是打呼啊?”我三舅重申:“我是問儂,我睡覺馬相好不好,是不是有失風度?”我暈倒。上海男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上海文藝界的男人更是如此,里里外外都要山清水落的。那個年代生活再清苦壓力再巨大,出門“三碗面”(場面情面門面)理路要清爽滴。
![]()
(上圖為我三舅顧彭壽)
顧彭壽是文革結束后第一個出訪香港開獨奏音樂會的音樂家,回來以后他也開始吹上了,說自己享譽海內外了。然后更加變本加厲以身作則地宣傳自己的人生觀:“成名成家”“爭當世界名人為人類做貢獻”。他把他兩個兒子(我的兩個表哥)都培養成了音樂家(一個拉小提琴,一個吹薩克斯和二胡演奏),現都定居澳洲。改革開放后,他更是在臺上臺下家里家外以自己為楷模公然宣揚“成名成家”的奮斗思想和精神。有時他甚至不分場合在杯盞宴會大庭廣眾間自我吹噓發揚光大上了。我母親家在本地是個大家族,為人處世都是含蓄低調謙遜有余的。我三舅則完完全全是個特例,異軍突起啊!他有一陣子請別人尊稱他為“顧教授”(原來都喊他“顧老師”),他解釋說,他是國家一級演員,和大學教授同級別,所以稱呼“顧教授”更顯文化底蘊和尊敬(總不能整天叫“顧藝術家”吧?也沒這叫法啊!)。就我三舅的張揚作派,顧家人修養有加,表面附和甚至奉迎,但內心一定是看不慣的也不會喜歡的,但對三哥的愛化解了一切。畢竟時代開放了,個性迥異而已。有時我二舅小舅我媽也時不時指正他過于自吹自擂,但他好像沒有虛心過,他總是回復同一句話:“我說的都是事實,我歡喜實事求是,我不講,啥寧(人)曉得!?”他這句話總是把他的兄弟姊妹頂得啞口無言。
作為外甥,就我個性,也是不喜歡他如此自我標榜滴,但我也要實事求是為我三舅辯護幾句,三舅平時吹噓作派即使俺再不認同,但如果你看到顧彭壽走上舞臺,僅就兩根弦一把弓,“二泉映月”“空山鳥語”“賽馬”……如火純青張弓拔力……那個投入啊!那個大音抽像全是形啊!真是讓你橫空出世如癡如夢!還有,他的專業精工程度讓人驚嘆,那年巴塞羅拉奧運會,他在文海公寓家里看電視開幕式,龐大的樂隊開始演奏……,顧彭壽聽著,脫口而出:“有個音不準”。靠,這都能聽出來,換我八輩子也沒戲啊!所以顧彭壽先生要當教授,當之無愧。在所有晚輩里,我和他可以說是最親的,兩人可以說無話不談……在此不表了。他逢人就說自己是五十年代上海馬拉松冠軍,四九年以前就讀南京國立劇專學表演,比胡偉民入學還早。他也說胡偉民不會宣傳,不會自己推銷自己,就知道一個戲接一個戲吭哧吭哧地排戲,幕后戲劇理論沒有跟上藝術實踐……這點說得到是對的,顧孟華有一次和我說,你爸爸的戲真正能看懂的有幾個人?真正能從理論上透徹解析他的導演藝術的又能有幾個人?真正了解理會他的創作思想和人文情懷更幾乎沒有人……(若干年后我以為我是深諳通慧他的)。總之一句話,我三舅認為他小舅子胡偉民沒有充分發揮自己的“名人效應”“藝術家光環”,所以八九年獨個兒去華山醫院急診,人家不把他當回事,誤了及時搶救……,他說,胡偉民換上我,西否特額(死不掉的)……,我會第一時間亮明身份,我是大導演,我是“世界名人”,醫院一看是大藝術家,就全身心搶救了呀!太老實,唉!……許多時候許多事情,顧彭壽會,胡偉民不會,這就是個性。誰也沒錯……這就是命。胡偉民活五十六歲,顧彭壽活九十六歲。以常人思維解釋藝術家是無解和徒勞的(當然必須是真正的藝術家)
![]()
(上圖三舅顧彭壽和三舅媽練淑萍)
二零一九年我回中國拍《SOS》,拍完回滬第一件事就是去仁濟醫院看望已耄耋九零后的三舅舅,他看我半天……他已不認人了,保姆在邊上說,顧教授不認人,但還認字的,于是我在一張餐巾紙上寫下“雪楊”,他看了…然后臉漲通紅…盯著我,像嬰兒一樣抽泣啼哭起來,他抓住我,我緊緊抱著他,也嚎啕大哭不止……。二零二一年疫情封控階段,我再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再給他寫名字,他也只能點點頭了……。
三舅舅顧彭壽生前一直“堅持三樂”:助人為樂,知足常樂,自得其樂。我想他一直樂在其中……樂在明凈如畫的天堂。
三,二舅顧華三舅顧彭壽,這都是兩個有真本事的人,一個張揚、一個內斂,一個要成名成家“爭當世界名人”、一個緘守自律、鄙夷名利場嘩眾取寵喧囂媚俗。二者之個性也許甚有缺憾…值得商榷,但這就是人,不是那些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完人”。雖然兄弟倆社會人文行為方式南轅北轍……但生命的最終還是殊途同歸。他們的吹與不吹,都建立在真才實學上,不想如今政商官場名利場娛樂圈,不學無術三節毛,工于心計全為吹,爛電影在吹,爛小說在吹,腐朽謳歌文化在吹,鬼魅舔跪男盜女娼恬不知恥也在吹,每每看到那些走紅地毯的光鮮靚背浮掠,真不忍心把他們如何上位的前史翻出來……虛榮虛假虛偽,自詡自負自鳴得意。歷經滄海如此多,屈辱蹂躪幾代人,但依然沆瀣追捧,追得風生水起,吹得如魚得水,吹唄。
我愿意寫別人不會寫也寫不了的人……他們對我來說,才是名人。
胡雪楊
2025/08/30.09.31Paris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