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鄧啟金
雪粒子砸在臉上,如針扎一般。四歲的我趴在牛背上,腳趾死死摳著冰冷的巖石,竭力保持著平衡。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老虎口”,風聲在嶙峋的石筍間凄厲地呼嘯。牛蹄踏在薄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聲。
我抬頭望向前方爺爺的背影,他背上沉重的藥簍穩穩當當,腳步在積雪覆蓋的陡峭山徑上卻異常堅定。身后,石柱縣七曜山層層疊疊的山巒匍匐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像沉默的巨獸。爺爺忽然,止血生肌的寶藥!記住嘍兒,路再險,藥長在石縫里,命懸在腳底下,也得踩穩了采回來。”
爺爺的背簍里,除了草藥,還壓著沉甸甸的家族往事。懸壺濟世的曾祖,在清末的亂世里用一碗碗湯藥和散盡的家財,換來石柱忠州豐都三地無數貧苦百姓的命,也換來“秦善人”的口碑。爺爺說,每逢年關,秦家老宅門口,川流不息的是前來叩謝的鄉民,他們放下僅有的幾個雞蛋、一捆柴禾。到了堂爺爺那一輩,世道更亂。堂爺爺在重慶碼頭混過袍哥,一條好漢,后來拉起地方武裝,保境安民。抗戰烽火起,他傾盡家資,為出川抗日的川軍籌措糧秣藥品。爺爺每每說起那段烽火歲月,渾濁的眼睛里就會閃出光:“袍哥人家,義字當先!對得起天地良心!”這些故事,連同那苦得像黃連根的草藥湯,是我貧瘠童年里唯一的滋味。家里早已徒留四壁,祖輩的榮光,如同懸在茅草屋梁上那幾塊褪色模糊的匾額,在漏風的屋里沉默地晃蕩。我啃著凍得梆硬的洋芋,望著那匾額,心里想著:這“積善流芳”幾個字,能當飯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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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后,我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光腳踩過結霜的田埂,腳底凍得麻木,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那雙母親熬夜納的布鞋,寶貝似的揣在懷里,只有快到村校門口那片能望見旗桿的坡地,才舍得拿出來穿上。腳板被山石礪出了厚厚的繭子,踩著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放學鈴聲一響,又趕緊脫下鞋子塞進書包,踩著越來越涼的暮色跑回家,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小獸。赤足奔跑成了我的本能。山野的風灌進破舊的衣衫,卻也吹開了我的心竅。書上的字,我念得比誰都響亮;老師教的土家山歌,我一張口,調子能飛出山坳坳;寨子里跳“擺手舞”,我扭得最歡騰,汗水順著白里透紅的臉頰往下淌。我體內似乎奔涌著山野賦予的無窮精力,還有祖輩傳下來的那點不甘沉寂的血性。
仗著從小跟爺爺學的幾下拳腳,加上《少林寺》里看來的招式,我成了娃兒堆里的“小袍哥”。一次放學路上,鄰村的幾個痞子攔住我們班的女生。我沖上去,吼著不成調的川劇唱腔,硬是用書包砸,用腳踹,把那幾個比我高半頭的家伙攆得抱頭鼠竄。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光著腳站在土路上,像個得勝還朝的小將軍,心里滿是江湖兒女的豪氣。那晚,我腳底的裂口又深了些,滲出的血染紅了破布條,可心里那點“俠義”的火苗,卻燒得更旺了。
命運的風向,在我十八歲那年陡然逆轉。從天而降的人,仿佛從天而降的神諭,輕易就抹去了我正在讀的大專履歷。來提我的人目光如鷹隼,話語簡短有力:“特殊人才,國家需要。”沒有解釋,不容置疑。我懵懂地脫下家境不錯的同學送給我的二手夾克,換上筆挺的軍裝,像換了一個人,也換了一個世界。
新兵營在西北荒漠深處,代號“獸營”。訓練場上,沙礫灌滿軍靴,磨得腳底的血泡層層疊疊,最終化為鐵板一樣的硬繭。教官的吼聲在空曠的戈壁上回蕩:“你們是國家的利刃!要快!要狠!要準!”、“干驚天動地事,做隱姓埋名人!”、“背負使命,不懼生死!”……極限體能、格斗搏殺、密碼破譯、追蹤反追蹤、間諜與反間諜、滲透與反滲透……一次次挑戰生理與意志的極限。汗水浸透軍裝,又在寒風中凍成冰殼。我像一塊生鐵,在殘酷的鍛打中扭曲、變形,又在一種奇異的集體榮譽感中重塑。當第一次在模擬對抗中拔得頭籌,當那枚象征“精英”的徽章別上我胸前,一股前所未有的熱流沖上頭頂——自豪、榮耀,還有被國家機器認可的狂喜。貧窮饑餓的陰影,似乎被這身軍裝徹底隔絕在另一個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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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真正走進了那沒有硝煙卻更加兇險的戰場。檔案室里堆積如山的卷宗,是暗流洶涌的冰山一角。我的代號是“蝰蛇”,潛伏于無形的深淵。西北邊境,風沙如刀。一次代號“凈沙”的反恐行動中,情報顯示恐怖分子頭目將在邊境小鎮接頭。我和戰友提前布控。目標出現時,狡猾得像沙漠里的狐貍。我緊貼著一堵土墻,呼吸壓得極低。耳機里傳來指令,冰冷而精確。那一刻,時間被拉長。我透過瞄準鏡,清晰地看到目標衣領上沾染的一粒沙塵。扳機扣動,巨大的后坐力撞擊肩窩,遠處目標應聲撲倒。任務簡報上,“蝰蛇”的名字后面是“行動果斷,一擊斃敵”。軍功章沉甸甸地掛在胸前,閃耀著金屬的冷光。我穿著锃亮的軍靴,踏在鋪著厚地毯的走廊里,腳步聲被無聲地吸走。窗外,是肅穆的機關大院,一切都秩序井然,像一部精密運轉的機器。我成了這機器上一顆被反復打磨、日益鋒利的齒輪。
軍銜的階梯一級級攀升,我得以窺見更多機器的內部構造。那些曾讓我熱血沸騰的“國家機密”,其背后運作的邏輯開始顯露出令人齒冷的猙獰。一次關于某邊疆地區“維穩經費”的內部審計,厚厚一疊票據中,一張巨額餐飲巨額餐飲發票異常刺目——地點赫然是南方某海濱城市的頂級會所,時間正是該地區所謂“暴恐事件”風聲最緊之時。我拿著票據的手微微發抖,指尖冰涼。坐在我對面的部門負責人,那位平日里威嚴赫赫的大校,此刻只是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煙灰,眼皮都沒抬:“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有些‘代價',是為了更大的‘穩定'。”他的語調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另一個深夜,一份“絕密”級情報分析報告擺上案頭,要求論證對某特定族裔群體實施“重點監控”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報告里冷冰冰的數據和充滿偏見的預設推論,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刺向我內心深處某個剛剛萌芽的角落。這些“代價”和“必要”,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我曾經輕盈如飛、如今卻套在锃亮軍靴里的腳上。那些被“凈沙”行動抹去的面孔,那些在“維穩”名義下被碾碎的普通人,他們的命運,是否也只是報表上被輕易勾掉的數字?軍功章貼在胸口的位置,開始隱隱灼痛,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烙印。
靈魂深處的地震開始了。我需要答案,需要錨定這艘在驚濤駭浪中失控的航船。部隊圖書館塵封的角落里,我翻開了《道德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冰冷的宇宙法則讓我悚然。轉而投向佛經,“諸法無我,諸行無常”,試圖在空寂中找到解脫。然而,當我在深夜的辦公室,面對屏幕上那些即將因“必要”行動而家破人亡的檔案照片時,佛家的“放下”頓成虛妄的泡影。形而上的高維慰藉,填不滿現實中血肉淋漓的溝壑。我成了被撕裂的人:靈魂在云端痛苦地質詢“我是誰?為何而戰?”,肉體卻在地獄般的現實泥潭中,繼續執行著那些被冠以神圣之名的指令。每一次按下發送鍵,將那些冰冷的“處理意見”傳遞出去,都感覺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隨之死去。洗腦灌輸的“崇高使命”光環徹底剝落,露出其下殘酷的奴役本質。我開始反抗,用沉默,用拖延,用那些不易察覺的“技術性疏漏”。我成了機器里那顆格格不入、開始生銹的齒輪。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曾經信任的目光變得審視而警惕,晉升的通道在我面前無聲地關閉。辦公室的燈光白得刺眼,照著我軍裝筆挺卻日漸空洞的軀殼。我像一頭我像一頭困在鐵籠中的獸,每一次無聲的反抗,都換來更緊的束縛和更深的窒息。那身曾經象征榮耀的軍裝,此刻沉重如枷鎖,腳上锃亮的軍靴,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鐐銬。
最后的崩塌源于一個雨夜。一份絕密級任務指令送達:以“危害國家安全”的名義,對一位長期致力于揭露某些基層官員非法征地、暴力拆遷的年輕律師及其家人,實施全方位監控,必要時可采取“非常規手段”限制其行動。附件里,有律師年邁多病的母親每日去社區診所的路線圖,有他剛上小學的女兒所在的班級和放學時間,照片上孩子天真的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指令末尾,是那個熟悉而冰冷的電子簽名。窗外,暴雨如注,狠狠沖刷著辦公樓巨大的玻璃幕墻。雨水在玻璃上扭曲流淌,像一張哭泣的臉。我坐在一片死寂的辦公室里,盯著屏幕感覺身體里的血液正一點點變冷,凝固。祖輩懸壺濟世、袍哥義氣的面孔,與律師母親蹣跚的背影、小女孩無邪的笑容,在我腦中瘋狂地交織、碰撞。那個在雪山上光腳采藥的秦家子孫,那個夢想當“小袍哥”的孩子,如今坐在這里,正準備成為碾碎另一條無辜生命軌跡的幫兇?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頭,我猛地站起來,帶倒了椅子,在空曠的辦公室里發出刺耳的巨響。長久以來禁錮著靈魂的硬殼,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碎。我緩緩脫下那身筆挺的軍裝,摘掉肩章,如同剝離一層不屬于自己的皮膚。最后,我彎下腰,解開了那雙锃亮軍靴的鞋帶,將它們并排放在冰冷的地板中央。赤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一股久違的、來自大地的寒意直沖頭頂。我拿起桌上那幾枚曾象征榮譽的軍功章,掂了掂,金屬冰涼刺骨。然后,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扔進了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深處。鎖舌“咔噠”一聲扣上,仿佛鎖住了一個時代。轉身離開時,赤足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微弱卻清晰,像心跳的回響。身后,那部龐大機器仍在恒常運轉,低沉的嗡鳴被隔絕在厚重的的門后。門關上了,一個世界在我身后轟然倒塌,前方是無盡的黑暗和冰冷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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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軍裝,如同剝掉一層浸透謊言的皮膚。社會的汪洋瞬間將我吞沒,冰冷而陌生。昔日的“蝰蛇”成了履歷上無法解釋的空白,成了人才市場里一個突兀的問號。前妻無法理解也無法忍受這種從天到地的墜落,更無法承受隨之而來的無形的壓力與異樣眼光。她獨自拋下年幼的兩個女兒離開的的那天,雨下得很大,風也很大。我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女兒秦小雨,站在租住的筒子樓狹窄的樓梯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灰蒙蒙的雨簾中。小女兒在我懷里不安地扭動,發出細弱的哭聲。那一刻,世界只剩下懷中這團微小的溫熱和樓道里彌漫的、永遠散不盡的霉味。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信仰。為了懷里的秦小雨,也為了那份微薄的撫養費。我在建筑工地扛過鋼筋,沉重的螺紋鋼壓在肩頭,每一步都陷進松軟的泥土里。腳上廉價的膠鞋很快磨穿,砂石硌著腳板,每一步都鉆心地疼。后來在嘈雜的夜市支起小攤,賣些廉價的襪子手套。寒夜的風像刀子,割在臉上,也刮過光顧者的寥寥無幾。生活像一把鈍鋸,反復拉扯著神經。最艱難時,口袋里只剩幾個硬幣,連給小雨買一袋便宜的奶粉都要反復掂量。餓得發昏的深夜,看著女兒熟睡中恬靜的小臉,我會想起石柱老家灶膛里煨熟的洋芋那樸實的焦香,想起爺爺藥簍里草藥的清苦氣息。那些深植于血脈中的東西,在極致的困頓中,反而像黑暗里的微光,固執地亮著。
筒子樓的日子逼仄灰暗,唯一的光亮是女兒小雨。她搖搖晃晃學步時,小小的腳丫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濕漉漉的小腳印。我總忍不住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去暖她冰涼的小腳,就像當年爺爺在雪地里攥緊我凍僵的腳趾。她咯咯的笑聲,是這陋室里唯一的仙樂。后來,生命里闖進了另一個女人,李娟。一個同樣被生活打磨得粗糙卻也堅韌的女人,帶著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她第一次走進我那間堆滿夜市存貨、散發著劣質塑料味的出租屋時,沒有皺眉,只是默默地幫我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兒童玩具和臟衣服。我們像兩株在石縫里相遇的野草,彼此依偎著汲取活下去的力氣。重組家庭的日子并不輕松,四個人的口糧,孩子的學費,像沉重的磨盤。李娟在餐館后廚洗盤子,雙手長期泡在堿水里,紅腫皴裂。夜深人靜,我們擠在狹小的廚房里,就著一盞昏暗的燈,計算著每一分錢的去處。生活的重壓下,偶爾也會爆發爭吵,怨氣和疲憊像沉悶的雷在狹小的空間里滾動。但最終,總會被孩子們懵懂的眼神,或是彼此眼中那份同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理解所化解。我們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學著用破碎的自己,去拼湊一個勉強叫做“家”的避風港。
內心的風暴從未平息。那些在體制暗面里目睹的真相,那些那些執行過的指令,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每一個試圖安眠的夜晚。憤怒、質疑、巨大的荒誕感和無力感,像潮汐般反復沖刷著內心的堤岸。我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能解釋這巨大苦難與不公的答案。一次偶然,在幫李娟去夜市收攤的疲憊歸途中,被一陣斷斷續續的歌聲吸引。循聲望去,是一間小小的、燈光昏黃的基督教堂。歌聲并不優美,甚至有些走調,卻透著一股奇異的、近乎執拗的平靜力量。鬼使神差地,我抱著困倦的小雨,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了進去。里面人不多,大多是些和我一樣滿面風霜的底層人。講臺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牧師正念著:“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他聲音溫和,卻像重錘敲在我心上。他講“行公義,好憐憫”,講在最小的弟兄身上所做的,就是做在主身上。這些話,陌生又奇異,卻像一束微弱的光,照進了我靈魂深處那片被懷疑和黑暗籠罩的廢墟。那個在雪地里光腳采藥的秦家子孫,那個夢想“義字當先”的小袍哥,那個最終在體制絞肉機里遍體鱗傷的靈魂,似乎在這樸素話語里,找到了某種遙遠而模糊的回響。
從此,那間小小的教堂成了我靈魂的避難所。我如饑似渴地讀著那本黑皮金邊的《圣經》,字句艱澀,卻仿佛有磁石般的力量。耶穌在曠野中拒絕魔鬼權柄的誘惑,他說:“當拜主你的神,單要事奉他。”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心中積郁已久的迷霧。原來真正的自由,是拒絕成為任何機器的零件,無論它披著多么神圣的外衣。真正的力量,源于承認自己的有限,并選擇去敬畏那超越一切不義的公義本身。那個雨夜脫下軍靴、選擇赤足離開的決定,似乎在此刻才真正獲得了意義——一種剝離了所有虛妄依附后,直面生命本真與神圣召喚的脆弱勇氣。信仰沒有立刻抹平生活的溝壑,卻給了我一種奇異的定力。當在工地上被工頭無理克扣工錢時,當面對旁人異樣的目光時,那團燃燒在心底的憤懣之火仍在,但一種更深沉的力量開始涌動。我開始學著在憤怒中禱告,在絕望中默念:“主啊,憐憫。”然后,彎腰,繼續搬動下一塊磚。
生活的磨礪與信仰的微光,漸漸重塑著我。我依然在夜市擺攤,依然為生計奔波。但有些東西在悄然改變。當看到拾荒老人瑟縮在寒風中,我會默默塞給他一雙厚實的襪子——那是我攤位上賣得最好的貨。當得知鄰居家孩子重病無錢醫治,我翻出壓在箱底、爺爺傳下的幾頁土家族偏方,又和牧師商量,在教堂門口放了個簡陋的捐款箱,用笨拙的字寫了張說明。錢不多,方子也未必對癥,但那份心,是熱的。李娟看著我忙活,起初不解,后來也默默把餐館里客人偶爾落下的小額零錢塞進捐款箱。我們的小家依舊清貧,爭吵也偶有發生,但一種新的東西在生長。夜里,我會給小雨和繼子小輝讀《圣經》里的故事,讀《道德經》,也講石柱大山里的傳說,講袍哥的義氣。燈光下,孩子們的眼睛亮晶晶的。小輝從最初的沉默,到后來會主動問:“秦叔叔,那個拒絕當王的人,后來怎么樣了?”信仰不再是飄在空中的教條,它開始落在實處——落在給流浪漢的一碗熱湯里,落在對家人多一份的忍耐里,落在夜市昏黃燈光下,我低頭為一雙襪子縫補綻線的針腳時那份專注的平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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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飄雪的冬日清晨。我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腳上是李娟新做的厚布鞋——她總說我赤腳慣了,腳底容易著涼。像多年前跟著爺爺一樣,我背著藥簍,帶著小雨和小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雪覆蓋的山路上,去尋找幾味冬日里才藥性最好的草藥。目的地是城郊那間小小的教堂。牧師在簡陋的醫療點里忙碌,那里收留了幾個無家可歸的病人。其中一位老人躺在行軍床上,枯瘦的腳露在外面,凍瘡潰爛流膿,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牧師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洗。
“試試這個?”我放下背簍,拿出幾株帶著泥土清香的“仙鶴草”,還有搗藥的石臼,“老家帶來的土法子,能拔毒生肌。”牧師感激地點點頭。我蹲下身,用溫水仔細清洗老人潰爛冰冷的腳。水很涼,手指凍得通紅。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嘴唇哆嗦著。我低下頭,用爺爺當年教的手法,將搗好的、帶著辛辣清香的暗紅色藥泥,輕輕敷在那片潰爛上。動作笨拙而專注。小雨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小輝則默默遞過來干凈的布條。昏黃的燈光下,老人潰爛的腳,我凍紅的手,孩子們安靜的目光,草藥微苦的氣息,還有窗外無聲飄落的雪,構成一幅奇異的畫面。這一刻,沒有殿堂的輝煌,沒有廟堂的森嚴,只有只有這小小的、散發著藥味和汗味的教堂一隅。祖傳的草藥敷在陌生人的傷口上,這微不足道的舉動,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蕩開微弱的漣漪。它連接著雪山上那個赤腳采藥的孩童,也指向一個我尚不能完全明晰、卻愿意用余生去踐行的未來——在這破碎的大地上,在每一個需要溫暖的角落,點燃屬于自己的、微小而真誠的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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