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濾鏡+內在枷鎖：李普曼《輿論》的百年啟示

在信息爆炸的今天，社交媒體上的熱點話題如潮水般涌來又退去，令人目不暇接。當算法推送不斷強化既有認知，當“后真相”時代模糊了事實與情感的邊界，重讀1922年出版的《輿論》，猶如在喧囂中尋得一方靜室，得以重新審視人類認知的局限與輿論形成的深層邏輯。

這部被公認為傳播學奠基之作的經典，在學術領域影響深遠。在百年后的今天，它又為理解當代輿論生態提供了銳利的解剖刀。

01

擬態環境：認知外部世界的“濾鏡”

李普曼在書中提出的“擬態環境”概念，猶如一記重錘，擊碎了人們對“客觀真實”的幻想。他以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為喻，揭示了人們認知世界的困境：人們無法直接接觸所有外部事件，只能通過媒體建構的“擬態環境”來理解世界。這種環境并非現實世界的鏡像，而是經過篩選、加工和重構的象征性圖景。李普曼舉例說：

若某人擁有一本地圖集，且這本地圖集告訴此人世界是一個平面，那么他就一定會避免在行船中駛向假想中這個平面的邊界，因為他擔心會“掉出去”。

若某探險家在地圖上看到某處有一眼可以令其永葆青春的泉水，那么他便會踏上尋找這眼泉水的旅途。

若某人挖掘出了在其看來像黃金一樣的黃色的東西，那么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會以為自己真的找到了黃金。

人在任何時間點上的行為都是基于其彼時彼刻對于現實世界的某種想象。這種想象能夠決定人們為何事而奔忙，產生何種情緒，懷有何種希望，卻無法判定人們最終會取得何種成就，以及事情將會迎來何種結果。

而輿論，正是基于擬態環境形成的。

在一些事情上，我們的行為與他人的行為相互勾連，即我們的行為會對他人的行為產生影響，他人的行為也對我們的行為意義重大——我們通常籠統地將這類事情稱為公共事務，而公共事務是我們所處的世界的一個重要層面。“他人”頭腦中關于自我，關于其他人，以及關于自身需求、目標和社會關系的認知圖景，就構成了他們個人的意見；而這些圖景一旦成為社會中某個群體的行動指南，或以社會群體的名義由一些個體去付諸實踐，那么就成了更宏大意義上的輿論。

李普曼點出了擬態環境為何如此重要：

人的所有行為都是針對這一擬態環境做出的。不過，這些行為如果是具體的行動，其產生的后果就不是作用于催生了這些行為的擬態環境，而是作用于那個實實在在承載了這些行動的真實環境了。

在當代社會，社交媒體平臺的算法推薦機制，進一步強化了“擬態環境”的封閉性。這些算法依據用戶的瀏覽歷史、點贊、評論等行為數據，精準地揣摩用戶的興趣偏好與既有觀點，進而為用戶量身定制信息內容。用戶接收到的信息往往與其既有觀點高度契合，因此逐漸陷入“信息繭房”。

以關于全球變暖的討論為例。這一全球性的復雜議題本就需要多元視角和全面信息來深入理解，然而，在算法建構的“擬態環境”下，支持者與反對者卻仿佛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信息世界。

支持全球變暖觀點的人群，他們日常在社交媒體上頻繁刷到的，是來自權威科學報道中對全球氣溫上升、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等嚴峻現象的詳細闡述，以及環保組織積極宣傳的全球變暖給生態系統、人類社會帶來的緊迫威脅。這些信息不斷強化著他們對氣候變化問題的關注和擔憂，促使他們積極參與環保行動，如倡導綠色出行、支持可再生能源發展等。

而反對全球變暖觀點的人群，看到的信息往往會對氣候數據加以質疑，聲稱全球變暖只是自然周期的一部分，或者指出某些科學研究存在漏洞和不確定性。在這類信息的長期影響下，反對者對氣候變化問題的嚴重性持懷疑態度，甚至認為這是某些利益集團為了推動特定政策而制造的“騙局”。

這種分裂的“擬態環境”，使得公眾如同置身于一個個相互隔絕的信息孤島，難以接觸到與自己觀點相悖的信息，難以理解其他立場和依據，達成共識更是變得遙不可及。長此以往，這不僅不利于公眾對重大社會問題的理性討論和決策，也可能影響整個社會在應對全球性挑戰時的凝聚力和行動力。

02

刻板印象：存于內心的枷鎖

如果說“擬態環境”是認識外部世界的濾鏡，那么“刻板印象”則是人類認知的內在枷鎖。李普曼通過心理學實驗揭示了刻板印象的普遍性：在哥廷根召開的一次心理學會議上，目擊者對同一事件的描述存在巨大差異，甚至有人虛構出根本不存在的細節。這一實驗表明，人類的記憶并非客觀記錄，而是受到既有認知框架的深刻影響。李普曼精辟地指出：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工作在世界的一隅，活動范圍限于小圈子之中，密切交往的人屈指可數。對于具有廣泛影響的公共事件，我們充其量只能了解某個方面或片段。

在這一點上，即使是那些起草公約、制定法律、發布政令的“局內人”也不例外——他們和處在公約、法律、政令約束之下的普通人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

然而，在時間、空間和數量上，我們的見解又必然覆蓋比我們所能直接觀察得到的事物更為廣泛的范圍，這部分見解便是由他人的報道和我們自己的想象拼湊出來的。

刻板印象的危害在于，它簡化了復雜的世界，卻也遮蔽了真相。例如，在種族議題上，刻板印象往往將個體行為歸因于群體特征，導致偏見與歧視。李普曼指出，這種認知模式不僅存在于普通人之間，也滲透于新聞報道與政策制定中。媒體在報道犯罪事件時，若過度強調嫌疑人的種族身份，便會強化公眾對特定群體的負面刻板印象。

在當代社會，刻板印象的表現形式更為隱蔽。例如，在性別議題上，社會對“成功女性”的刻板期待，往往要求她們兼具溫柔與強勢、家庭與事業的完美平衡。這種期待不僅給女性帶來巨大壓力，也掩蓋了性別不平等這一結構性問題。李普曼的洞見在于，他并未將刻板印象簡單歸咎于個體的無知或惡意，而是將其視為人類認知的必然產物。他說：

由于我們要從零開始并細致入微地觀察和認識所有事物，卻又由于精力不濟或生活繁忙而無法將其歸入各種類型，故通過刻板印象來觀察外部世界就成了一種經濟、便捷的方法。

李普曼進一步指出：“離開了刻板印象，我們的生活將寸步難行。”

那么，我們該如何與刻板印象相處呢？李普曼是這么說的：

最重要的是了解刻板印象的特質，并且時刻牢記我們在動用自己的刻板印象時是極易受到誤導的。

能否做到這一點，取決于我們自身的行為模式，這些行為模式的總和就是我們的哲學觀。

若我們的哲學觀假定世界是可以被我們所掌握的規則闡釋的，那我們就傾向于用自己掌握的規則去對世界上的事物做出描述和總結；相反，若我們的哲學觀認為人只不過是天地間微不足道的存在，人的智慧至多只能理解浩繁的觀念中極小的一部分，那么當刻板印象開始發揮作用時，我們就會意識到其只不過是刻板印象而已，不但不值得我們頂禮膜拜，而且在其出錯時我們會欣然對其做出修正。

此外，我們還會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觀念是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產生的，以及我們為何會接納這些觀念。

用李普曼所說的后一種哲學觀去對抗刻板印象，這就是我們要具備的媒介素養。

重讀《輿論》，我們不僅是在回顧一部學術經典，更是在與百年前的智者對話。李普曼的洞見，在人工智能、大數據與社交媒體的時代，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李普曼的觀點是對人性與社會的深刻洞察。他提醒我們，認知的局限與輿論的缺陷，是人類無法逃避的。但正因如此，我們更需保持謙卑與理性，努力打碎濾鏡，掙脫枷鎖，在信息洪流中堅守批判性思維，在眾聲喧嘩中傾聽多元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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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輿論》精裝版

﹝美﹞沃爾特·李普曼 著

常江、肖寒譯

ISBN 9787301360637

定價：99.00元

2025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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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趙云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