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保護膜與憂傷姑娘

酒吧里坐了一個姑娘，身影倒映在微暗的臺面，孤零零地守著杯子殘留的紅酒。那杯子里的液體，淺淺地懸在杯腰下，映出幾片浮光閃動。她以指尖輕描淡寫般地敲著吧臺邊緣，仿佛在配合無人聽見的節拍；同時，一絲模糊的微笑勉強凝在了嘴邊，像一張單薄的貼紙，隨時會被空氣吹散，露出底下的疲憊來。

她身旁安放著的竟是一卷藍色保護膜。膜體簇新如未拆封的刀片，每一環都卷得一絲不茍，嚴謹而冰冷地豎立在酒痕斑駁的桌面上——仿佛一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以其過分耀眼的整潔，嘲諷著半杯殘酒浸透的人聲喧嘩，還有她微微迷蒙的眼簾之間。
幾天前，我在商場見過她。彼時她臉上的笑容，是被反復練習塑形的商品；手勢嫻熟而夸張，將那片薄薄的藍色在演示機上伸展、覆蓋，口中吐出的盡是精準的計算和保障。那圓熟的表情如同另一層精心粘貼的保護膜，嚴絲合縫地包裹住了里面活生生的軀體。那片刻的職業笑容恍若面具，然而面具之下，終歸是無法掩蓋的人的氣息在暗暗掙扎涌動。
酒吧里光線混沌，杯影人聲重重疊疊，像晃動的水底世界。唯有她指尖旁那圈冷傲的藍膜，異常清晰地盤踞一角，散著冰一樣的反光，仿佛從另外一個全然無關的宇宙跌落到這里來。這精致之物，與其說是她謀生的工具，不如說已成為她身份的象征——如同蝸牛背負的硬殼，她也被困守在自己推銷的產品之內，難以挪步。她費力卷起膜體，又用力撫平壓緊的動作，此刻看來宛如掙扎于藍色纏裹之下的困囚，在徒勞地對抗某種透明卻牢固的包圍。
人們不斷求索那層藍膜，用以屏擋磨損，屏蔽歲月在物品上留下的劃痕；可是，當人們蜷在玻璃手機屏幕之后，人何嘗不是為了阻隔彼此。現代生活如魔咒，大家執意要把自己珍重包裹在透明甲胄里，仿佛脆弱的一枚蛋清那樣地護在心窩之處。
倏忽間，她擱在桌面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于是瞬間，她如同被驚醒的沉睡者，之前那種微醺的迷離神態倏然剝落干凈。她立刻像包裝醫療器械般細致地收起嘴角的痕跡，臉上重新覆蓋上那種熟悉的、仿佛已備好售出的職業表情——她接通電話，聲音霎時變得甜美親切，如同夏日水果汁液般流暢。
而我，默默望著對面那冰冷屏幕發出的藍光漫過她重新變得生硬的臉，一片青幽水光漾過她的面頰。這種藍光似漲滿了無形的牢，使她的面目有些模糊失真了。
燈光昏沉，人們微醺而喧騰。唯獨桌上那片藍膜的棱角，在這片浮薄的歡悅氣氛中異常刺目地鮮明著——它不僅是抵御劃傷的表面功夫，倒更像一道無形的疆界：劃開世界與自己，劃開今日的杯盞與明天的生計；最后，在酒杯底淺淺的殘紅與手機刺目幽藍光芒的分界線上，也劃開了她。
此刻酒館之內，燈光與幽暗并存，喧囂與寂靜共生，恰如城市夜晚本身的兩面：它既有撫慰人心的杯中之物，也暗地里鋪設了某種囚禁靈魂的藍色牢籠——我們都在努力護一層薄膜在身，殊不知已在透明隔絕中失掉了最原本也最輕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