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劉猛/月光清冷

我居住的小城名曰阜寧，靜臥蘇北鹽城之北。這里無山無海，卻有鋪展至天際的沃野，河塘溝渠如蛛網交織，妥妥的魚米之鄉。四季常青的城郭被靈動的水色滋養，連空氣都浸著綠意。射陽河自古老的興化射陽湖啟程，一路奔涌著、蜿蜒著、沖撞著，待流到小城腳邊時，卻忽然收了野性，化作一汪柔情，緩緩向東舒展身姿。

這條被小城人喚作 “母親河” 的射陽河，是阜寧境內最大的水系。千百年間，它始終在 “石羊開河” 的神話里流淌，穿城而過的河道將小城分為南北兩岸，幾座雄健的大橋飛架其上。往來的車流與人潮在橋面涌動，恰似河水里奔涌的浪花，推著小城一路向前。

“一條大河波浪寬，我家就在岸上住。” 我家所在的城南小區距河岸不過百米，也算臨河而居了。夏夜常沿河岸散步，尤其月圓時分，清風撫過垂柳，柳枝輕掃棧道。月華如銀，傾灑在粼粼河面，兩岸燈帶齊齊亮起，大橋的燈光刺破夜色，將河面映照得幽遠而開闊，近處霓虹燈的光影又為小城鍍上一層現代氣息。

因著射陽河穿城而過，它的支流如脈絡般延伸至城鄉各處，河口多筑有泵房閘站。這些大小不一的水利設施，是守護城南城北的安全屏障：汛期時，大河漲水，閘站便急速閉合，水泵晝夜轟鳴排水，若哪處閘站失守，洪水便會倒灌，小城恐成澤國；到了秋冬水落，正是修繕閘站的時節，秋風里散步河岸，總能撞見工地施工的景象。

又是一年中秋。深藍天幕懸著金黃圓月，蟲鳴、笑語、煙花都浸在月光里。“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我家團圓飯向來吃得早，妻兒各自消遣時，我趁月色出門散步。出小區東門沿徐州路北上，便到了射陽河南岸。與喧鬧的街道不同，河岸此刻寧靜至極：明月當空，清輝漫流，河水無聲奔涌，岸邊楊柳依依。我踩在木棧道上慢行，偶爾駐足聽草叢里蟲兒低吟。

行至棧道盡頭，一道綠鐵皮圍欄擋住去路，這里是崇大港閘口的施工場地。崇大港西臨市民廣場，不過二百米長，卻是射陽河連接蘇州河的 “血管”，閘口安危關乎城南萬千百姓。經年累月受洪水沖刷，老閘早已吱呀作響、遍體鱗傷，今年終于輪到 “大修” 了。

我推開虛掩的簡易門，工地里水泥、沙石、鋼筋堆得雜亂，中秋月光落在機械上，將白日的喧囂濾成一片靜謐。推門聲驚動了集裝箱工棚里的人，一道強光手電照來，厲聲問道：“誰？進工地做什么？” 我忙解釋只是散步路過，正欲離開，光束已晃到眼前。那人打量我片刻，忽然道：“你跟我當年吳灘復習班的同學‘小猛子’太像了！” 我大驚 —— 這空曠工地上，竟有人喊我年少時的小名！“我就是小猛子啊！” 他一拍我肩膀，“我是后插班來的王勝！” 我腦中飛速搜索，卻一時空白。“你還是老樣子，電筒光一照就認出來了，你可是班里的作文尖子！” 他嘿嘿笑著，“我樣子顯老，沒嚇著你吧？” 這笑容瞬間驅散了陌生感，他熱情邀我進工棚，那是個逼仄卻飄著飯香的地方。

算起來，自復習班一別已二十余年，昔日同窗散落人海，偶有遇見，更多是終生難見。誰能想到，二十載后竟在中秋月夜的射陽河畔重逢？杜甫與李龜年是 “落花時節又逢君”，我與王勝便是 “中秋月明再相逢” 了。

簡陋工棚里，一張床鋪、一張圓桌，廚具散落其間。王勝的妻子周蘭香正在炒藕絲，香氣四溢。他拉我在床邊坐下，閑聊起復習班的舊事，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漸漸清晰。

1991 年中考落榜，我頹喪了一整個夏天。鄰村的初三語文老師古道熱腸，勸我復讀一年。父母斟酌后，送我進了鄉里的復習班。班里起初只二十多人，后來陸續插班，王勝便是國慶后加入的。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總坐在后排，話不多。

記得曾去過王勝家，鄰鎮小街上的兩層小樓收拾得整潔。他父親是村干部，那日開會去了，母親給我們燒了紅燒肉、煮鮮魚，炒青菜配著餃子，兩人狼吞虎咽后，便借著背書的由頭溜到射陽河邊。春日的河岸風朗氣清，楊柳依依，河水如一匹白亮的絲綢鋪展，高低錯落的蘆葦為它鑲上綠邊。我們在河灘上撿被河水打磨的石子、蚌殼，隨手一拋便是一串水漂，漣漪層層蕩開。那時都對著河水喊出理想，如今想來，那些夢早已隨流水遠去，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老弟，你當年作文是真厲害，聽說中考拿了滿分！” 王勝拍著我肩笑，“班里有個女生總向你請教，校外有個追她的長發男生誤會你們談戀愛，差點跟你動手，還是我幫你解圍的呢！我算你的‘防洪閘’吧，再荒唐的‘洪水’也給你擋住！” 這話勾起往事 —— 當時確實尷尬，多虧王勝解圍，如今想來只剩唏噓。那些歡樂、悲傷、酸澀的舊時光，一提起便在眼前復活。

許是中秋的緣故，桌上擺滿了菜肴：清蒸魚蝦白嫩紅艷，青椒肉絲紅綠相間，小蔥燉蛋青白分明，花生與菱角擠了滿桌。王勝盛情難卻，我坐下陪他吃喝。他對妻子使了個眼色，周蘭香解下圍裙出去，不久拎回一瓶 “國緣”。他拆盒給我斟酒，自己卻從床底摸出一大壺散裝白酒：“老弟，這‘店小二’我喝了十多年，夠勁！你喝不慣高度酒，喝這個。” 說罷舉杯，“祝我們中秋重逢，干！” 我猜這瓶 “國緣” 他平時定是舍不得開的。

三杯酒下肚，王勝臉頰泛紅，話也多了：“你我都是凡人，活在世上不容易啊。” 他抿了口酒，說起經歷：復習后沒考上，便回家跟父親養豬、養蝦、養泥鰍，全靠天吃飯，年景好能賺十萬，差的時候血本無歸。折騰十幾年攢了幾十萬，眼看孩子長大，又不敢再冒險。后來做鋼筋工，出國三年掙了六十多萬，在村里算過得不錯。“可錢總不夠花啊！大兒子結婚，縣城買房加裝修花了一百多萬，彩禮又去了三十多萬，家底掏空還欠了十萬債。”“前幾年父母生病，花了近二十萬還是沒留住，最后五萬塊買了墓地，也算盡孝了。” 他眼里泛起淚光，我想起當年他母親做的飯菜，嘆世事無常。妻子端來米飯嗔怪他：“大過節的，跟同學說這些干啥。” 我默默舉杯，想起自家的種種，竟無言以對。在這射陽河畔的工棚里，我們一杯敬過往，一杯敬生活。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酒局，是王勝的二兒子打來的，說要交三千元輔導費。他應下中秋假期后轉賬，又對我說：“今年國慶中秋假長，我們夫妻在工地值班，每天各掙兩百，剛好夠孩子這學期的輔導費。”

我這才明白他們中秋不回家的緣由，心頭一酸。生活從不是童話，卻也并非絕境，無數個 “王勝”，無數個你我，都在用雙手筑起家庭的 “閘站”，在歲月洪流里咬牙前行，哪怕身心俱疲，也從未放棄對美好的期盼。

不覺已至深夜十一點，露水深重，月光清冷。我們互道珍重，目送彼此消失在夜色里。此刻的射陽河愈發幽邃寧靜，河兩岸及更遠的地方，不知多少人洗盡鉛華安然入睡，待晨光初現時，又將微笑著迎接新的日子。歸途上，刀郎的《山歌廖哉》序曲在風中飄蕩：“九州山歌何寥哉，一呼九野聲慷慨。猶記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門暮不歸。” 這歌聲似與河水共鳴，淌進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