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回望2025｜上海區級美術館如何點亮各自的“光譜”

回望2025年的中國藝術界，上海的區級美術館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巨大力量：從上海浦東新區浦東美術館的西方經典大展，到閔行區海派藝術館的海派藝術系列展、虹口區朱屺瞻藝術館“戲畫”品牌的二十年堅守，再到徐匯區西岸美術館與法國蓬皮杜中心的對話……每一座上海的區級美術館都如同一個獨特的棱鏡，折射出所在區域的文化性格與戰略雄心，共同培植出一幅多元共生、層次豐富的“來上海看展”的藝術生態。《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的“藝術回望2025”本期聚焦于上海的區級美術館，看他們如何點亮各自的光譜？

當畢加索筆下那些解構的形體與熾烈的色彩，跨越時空閃爍在上海東部的浦東美術館展廳時，同一城市的另一系列藝術對話，正在地處上海西部的閔行區海派藝術館里舉行，“南宗北格——元明清書畫研究展”、“海上大觀”特展以及當代海派系列展，將目光沉潛于本土藝術江河的源流與浩瀚。這一東一西，一聚焦外引的經典，一著力內生的文脈，恰如一枚硬幣的兩面，與其他美術館一起，成就了上海當下藝術生態的圖景。

浦東美術館展廳，畢加索作品前

海派藝術館“茲山無盡”展覽現場

這一清晰的對位，并非孤立現象。它精準地揭示出2025年上海區級美術館群發展的核心脈絡：在全球化語境與本土化深耕之間，在學術立館與公共服務之間，它們正依據各自的區位、資源與使命，尋找并鞏固著不可替代的坐標。

學術深耕與文脈梳理：在歷史縱深中確立坐標

近年來，上海部分區級美術館將立館之本錨定在對深厚藝術文脈的梳理與再現上。

地處閔行區的海派藝術館無疑是其中代表。上海海派藝術館今年初舉辦的“茲山無盡——石虎最后十年重彩畫展”被學界預言為現象級展覽，這一持續兩個月的特展動用了該館1800平方米展廳，吸引了近8萬人次參觀，甚至有不少觀眾專程從外地乃至國外趕來，這不僅是對一位特立獨行藝術大師的緬懷，更是一次對當代中國文化精神內核的深度叩問。策展人在闡述中說，石虎晚年的創作，其“個人史也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畫史”。這一論斷，恰如其分地揭示了海派藝術館在2025年度一系列重磅展覽背后的深層邏輯：它并非簡單地陳列藝術史片段，而是致力于通過學術性的梳理與公共性的呈現，構建一條清晰的文化敘事主線——即在全球語境下，確立中國藝術的主體性，并以開放、創新、包容的“海派格局”，連接歷史、當下與未來，最終指向一種堅實而從容的文化自信。

“茲山無盡——石虎最后十年重彩畫展”展出作品

“海派藝術館既然名之為海派，那最重要的就是對海派藝術文脈的梳理與呈現，我們就是想高揚海派藝術的大旗，著力于對文化自信的構建，所以這也體現在對藝術史本體的深度研究與系統梳理上。這種自信，源于對自身文脈的清晰認知與鄭重確認。”海派藝術館館方對澎湃新聞說。

海派藝術館的年度大展“南宗北格——元明清書畫研究展”正是這一路徑的典范。展覽并非泛泛展示，而是以“南宗文人畫”與“北宗院體畫”這一中國藝術史的核心理論框架為經緯，系統性地呈現了元明清的經典序列，勾勒出海派書畫得以孕育的深厚土壤與傳統淵源。該展觀展人次截止到11月底超過15萬人次，在上海所有美術館展覽中人流量排名第五。

“南宗北格——元明清書畫研究展”海報

“南宗北格——元明清書畫研究展”中的明代書法《天馬賦》

與之形成雙璧的是對近現代海派大師的個案深耕。今年“巨刃椽筆獨稱雄——鄧散木的藝術世界”展覽延續此前的沈尹默大展的創意，聚焦這位集詩、書、畫、印于一身的海派奇才，這種對本土藝術名家價值的“重新發現”與“鄭重確認”，是文化自信最基礎的功課。它意味著藝術館不僅追逐國際明星，更珍視并光大本土地域文化譜系中每一顆璀璨的星辰，讓“鐵筆孤憤”的海派風骨在當代得以延續和煥新。

“鄧散木的藝術世界”展覽現場

文化自信不僅存在于學術史的故紙堆中，更必須活在當下，與時代共振，與人民共情。海派藝術館館方認為，藝術創作應深入“時代的大生活”，去感受人民，聆聽時代的呼喚。這一理念，在該館策劃的“江山·人民”系列展中得到較多地體現。該系列自2023年啟動，已成為海派藝術館的核心品牌。

在“狹窄”的學術領域內持續縱深開掘

相較于那些以宏大敘事和國際視野著稱的大型藝術機構，虹口區的朱屺瞻藝術館與松江區的程十發藝術館則選擇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它們并未追求展覽主題的無限廣博，而是如同高明的匠人，以各自的館主藝術家為核心，在看似“狹窄”的學術領域內持續縱深開掘，最終形成了“窄而深”的獨特策展路徑與不可替代的學術影響力。這種選擇，既是基于自身規模與定位的清醒認知，更是一種以深度對抗浮泛、以專業建構經典的文化策略。

朱屺瞻藝術館，“時序：朱屺瞻藝術研究展”現場

朱屺瞻藝術館自1995年建館起，便明確其學術定位為“傳統創新、現代經典與當代視覺”。這一定位看似涵括三個維度，實則圍繞朱屺瞻先生的藝術人生緊密展開。2025年建館三十周年之際推出的“時序：朱屺瞻藝術研究展”，是這一理念的典范。展覽沒有泛泛而談，而是聚焦于朱屺瞻“耋年之變”這一關鍵學術命題，并首次集中展示了拉開變法序幕的關鍵作品《浮想小寫》十二幅。

朱屺瞻藝術館還將中國戲曲人物畫這一獨特品類做成了品牌與學術富礦。自2005年推出“畫妝”中國戲曲主題展以來，該館在此領域已深耕近二十年。2025年末的“候場——中國戲曲主題藝術展”，巧妙地從演員登臺前的“臨界點”切入，匯集朱屺瞻、關良、韓羽、高馬得、丁立人、謝春彥、韓碩、朱剛、陳九、季平、余啟平、顧村言、白纓、徐旭峰幾代藝術家的戲曲人物畫作品。這不僅是一次展覽，更是對梅蘭芳、關良等曾活躍于虹口的藝術先賢的致敬，與“虹口有戲”的區域文化品牌緊密聯動，讓學術研究成為激活地方文化記憶的鑰匙。

“候場——中國戲曲主題藝術展”展出現場

“候場——中國戲曲主題藝術展”海報

地處松江區的程十發藝術館的聚焦策略則體現為一種更具結構性的“三個圈層”理論。其核心圈層是“以程十發書畫藝術為中心”，全力完善館主藝術人生的文獻挖掘與研究。第二圈層由此生發，挖掘與松江歷史文脈相關的藝術文化名人，從古代的松江畫派到近現代海派書畫史。最外圈層，則是策劃當代書畫名家的邀請展。這三個圈層由內及外，如同漣漪般擴散，但圓心始終穩固地錨定在程十發本人。例如，其“吳昌碩王個簃程十發師生三代作品研究展”，便精準地定位在梳理程十發藝術淵源這一核心課題上。通過這種高度聚焦的規劃，藝術館確保了其所有展覽活動都具備內在的學術連貫性，而非零散的節目拼盤。

松江區程十發藝術館，“吳昌碩王個簃程十發師生三代作品研究展”現場

“候場——中國戲曲主題藝術展”現場

公共重塑與社區粘合：讓藝術成為可感的日常

與學術深耕并行不悖的另一條路徑，是美術館的全面“公共化”轉型。它們主動拆解圍墻，將藝術能量注入城市肌理與社區生活的毛細血管之中。

浦東新區的金橋碧云美術館是“社區友好型”理念的實踐者，該館明確將“家庭教育、藝術療愈、生活美學”作為核心，全年160余場公教活動覆蓋超5000人次，服務周邊20余個居委。其“遠山與潮汐：當代藝術家手稿對話展”并非曲高和寡，反而衍生出“筆尖共舞·靈感共振”親子臨摹活動。此外，“童畫碧云”暑期班、“素人舞蹈計劃”等，無一不旨在增強與社區的情感鏈接。在這里，美術館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殿堂，而是社區居民可隨時參與、可感知溫度的“文化客廳”。

吳昌碩紀念館展出吳昌碩作品

地處浦東新區的吳昌碩紀念館擅長以“小而精”的學術活動撬動公共教育。2025年國際博物館日，它圍繞“空谷自芬芳——吳昌碩與嶺東弟子的花鳥畫傳承”展，舉辦主題論壇，探討博物館教育的未來。廣州美術學院副教授王艾在論壇上分享的觀感，揭示了展覽更深層的公共價值：“通過觀展，我很意外20世紀竟有那么多廣東人，尤其是潮汕人來上海求學發展……顛覆了我們對過往歷史的認知。”這種基于扎實研究的文化交流史呈現，讓公共教育超越了簡單的知識普及，上升至文化認同與歷史觀的構建。

國際視野與城市引擎：對標世界的文化雄心

在光譜的另一端，一些區級美術館憑借得天獨厚的資源與定位，直接對標全球藝術圖景，扮演著城市文化引擎的角色。

浦東美術館，米勒《拾穗者》前圍滿了觀展觀眾

浦東美術館無疑是其中最耀眼的明星。其年度重磅大展“締造現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匯集百余件珍品，全球僅此一站，堪稱“不可復制的藝術盛事”。開展不久觀展人次便突破25萬，最終更超過100萬人次，是2025年流量最大的美術館。但它的影響力遠不止于墻內。為“接住大展流量”，浦東美術館進行了一場“藝術與城市相融”的實驗。一方面，它創立“大藝術家節”，將梵高的《臥室》《向日葵》等名畫轉化為可步入、可拍照的互動裝置，植入前灘公園巷的市集，讓藝術走入商圈夜色；另一方面，它推出“深夜專場”，將閉館時間延至23時，票價親民，滿足上班族的觀展需求。浦東美術館負責人展望了更宏大的“聯動”愿景：與上海國際會議中心策劃藝術主題客房，聯動周邊打造“濱江夜經濟圈”。這種“大展流量轉化模式”，讓美術館成為帶動區域文旅消費、塑造城市生活方式的強大引擎。

10月26日（“奧賽展”閉展之日）晚10點后，趕上“末班車”的觀眾圍在梵高《自畫像》前

徐匯區的西岸美術館，則通過與法國蓬皮杜中心長達五年的展陳合作，確立了其前沿性與國際化的底色。2025年，新一輪合作以常設展“重塑景觀”啟幕，系統梳理現當代藝術中的風景主題。蓬皮杜中心主任羅朗·樂朋評價此合作“非常成功”，并贊嘆浦江兩岸的建筑景觀“我在世界其他地方還不曾見過”。與此同時，沉浸式藝術展“大衛·霍克尼：更大，更近”則以前沿科技呈現藝術家的視覺世界。西岸美術館不僅引進展覽，更通過“建造上海：1949年以來的建筑、城市與文化”特展，主動向世界梳理和輸出本土的現代化經驗。它在全球對話中，建立了平等、雙向的文化話語權。

西岸美術館“重塑景觀”現場

2025年，上海的這些區級美術館已形成分工明確、特色鮮明、功能互補的有機生態：海派藝術館、朱屺瞻藝術館、程十發藝術館等，以學術研究“挖深井”，守護和闡釋文化根脈，回答了“我們從哪里來”的身份之問。金橋碧云美術館、吳昌碩紀念館等，以公共教育“廣撒網”，深耕社區與社群，讓藝術賦能美好生活，解答了“藝術為何”的價值之問。浦東美術館、西岸美術館等，以國際資源“架橋梁”，引領城市文化風向，提升全球競爭力，探索著“向何處去”的未來之問。它們共同證明，一座偉大城市的文化活力，不僅在于擁有幾座頂級藝術殿堂，更在于擁有一個層次豐富、根系發達的美術館網絡，上海區級美術館群以各自的探索，共同拓寬了“美術館”一詞的內涵與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