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往刑房里灌,地上水跡沒干,鐵鏈子冷得滲骨頭,寧波憲兵隊把燈照得刺眼,人被冷水一盆劈頭蓋臉澆醒,后背鹽水一遍一遍抹上去,整張囚衣貼在肉上動一下就扯下來一片皮,面對小隊長佐藤的盯視,他抬頭,聲音不高,“我招,我全招,”空氣像是被按住,偽軍停在半步外不敢喘氣,茶盞推到他手邊,他抿兩口劣茶,開始給出一條條看上去像那么回事的東西,外圍聯絡,幾個下線,山坳里有糧,兵分兩路去翻,翻出幾袋發霉的口糧,臉上有了點喜色,密室里鞭子收了回去,手銬松了半扣,臨走還留了兩個兵把人看緊,他靠著墻,背皮火辣辣,眼睛卻一點點亮起來,話已經丟出去,鉤子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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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年火光照天,村口的樟樹燒斷了半截,房梁倒下來的聲音砸在耳膜里,爹娘把他塞進柴房夾層,院壩里人影一晃,刺刀一下,地上紅了一大片,腦子里刻下去的三個字一直沒淡,隊伍里出了內鬼,他和聯絡員在破廟門前接頭,門縫里有人影吞吐,出廟門就撞上堵口的槍口,腳邊石子被踢進水溝,涼得透腳,身上那點證據被翻個干凈,手腳縛緊,扔進這間屋,就到這一步了。
假話要真里裹,真話要碎著撒,他先遞東西給日軍吃,給的都是他早前就埋下的坑,佐藤把人從凳子上拎起來又輕輕放下,臉色緩了點,熱飯還是熱飯,他端著碗吃了兩口,胃里火燒火燎,眼睛在墻角掃來掃去,屋里只有破床一個尿桶一盞昏黃的燈,墻皮剝落沒有能刻字的石片,腳趾在地上摸索,摸不到一點能用的邊角,他把呼吸按得很慢,耳朵盯門的響動。
過了兩天又半天,送飯的偽軍進來腰板是塌的,腳步虛,眼神躲閃,他往前一探身,指尖去扯囚衣的線頭,一根一根抽出來,飯碗里摳出米湯,揉皺的草紙攤在膝頭,指頭在上面蘸蘸寫寫,字沒幾筆,意思全在里面,“日軍爭取我投降,我無法逃脫,不如將計就計,”紙團一捏,掌心捂熱,他把人叫住壓低嗓子,話像石子落在井里,波紋一圈一圈散開,東河村,老槐樹,磨盤底,路上不要直走,拐兩道彎,一封米湯信塞進衣襟,偽軍手心汗濕,嘴唇抖,背影左搖右擺消失在拐角。
消息繞路到了組織手里,桌上放著那團發白的草紙,懷疑繞了一圈,人事檔案翻開,之前的人皮貨郎擔在肩上在據點邊走了三個月,崗哨換班圖一筆一筆畫得跟尺子量的一樣,彈藥庫被端兩個,冬天跑斷了腿還把人往后拽,血泡磨爛了鞋底,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信跟人對得上,懷里這團字有了分量,配合就上,幾名“下線”擺到臺面上給敵人看,口供順著臺詞走,假消息鋪成一張網,憲兵隊里一陣子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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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把面前這人當成可用之才,帶去各村“征糧”,這一路上車轍深,路邊的稻草堆藏了人的眼睛,他把每一條岔路記在心里,板車走慢半寸,路上和村民對個眼色,挑糧的肩膀一聳,轉彎進自家后院,缸底多了層石灰,袋口多了層舊麻袋,晚上有風,他把紙條塞進爛梨心,扔給放牛娃,孩子夾在腋下撒腿跑,臨時駐地夜里連根拔走,天亮日軍撲進來,見到空地一塊,腳印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桌上杯口還留著茶漬,誰也沒往他身上想。
人躲在敵人中間,白天臉上要掛笑,晚上躺下把牙咬得直響,村里有人挨打,他看見了,腳趾扣緊鞋底,指節在袖子里繃得發白,跟著偽軍去干臟活,夜里對著墻自己來回扇臉,耳根子發熱,心里把每一步怎么落下去重復一遍,不能亂,不能多,不能漏,一個眼神多給就露餡,一個動作慢半拍就出事,誤解會有,冷背多背幾天,命留住,事做成,腦子里一句話翻來覆去地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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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掛名在浙東的400小組,外面認這攤子叫“憲兵隊密探朱家”,每個人都用代號說話,佐藤把鑰匙遞到他手上,他往里帶了幾名被捕的同志,點子合在一起,小組的邊往外擴,屋里又拉出一支反間諜小組,他領頭,線從憲兵隊心口穿過去,暗線暗到燈下看不出痕跡。
審訊室里燈光照著一張臉,繩子勒在手腕,女人的眼神直直頂上來,他認出人,莫奇,小組里的人,心里咯噔一下,臉上換個樣子,往前湊,沖佐藤擠出笑,女人有姿色,賞我收著,慢慢做工作,佐藤眼皮一搭,手一揮,人從刑房被帶出來,兩人進屋關門,身份一亮,話接上,戲開演,過幾天肚子有了“動靜”,又“流產”,情報點交出來的都是過時的,憲兵隊里找不到一個能對上的口,懷疑一點點散,屋門從里往外推更容易,他在外面走得更深。
小組往外走的時候絆了一腳,李平,嘴皮子滑,心路不正,他把線丟給佐藤,說這人手腳不干凈,有假,鴻門宴擺出,酒里有味道,李平沒來,風聲傳出去了,他不敢等,藏身點的門牌號送到鋤奸隊,半夜門口影子一晃,事辦妥,潛伏路上少了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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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風潮濕起來,耳朵里能聽到倉庫里木箱子的碰撞,碼頭上傳來的消息越來越密,局勢的天平往一邊傾,酒桌擺上,浙東這幾個軍官被喊過來,杯口對著杯口,他把一句話丟在空里,像不經意,像隨手,像聊天,像提醒,像給未來留臺階,像給心里的人遞目光,像在屋頂上放一只風箏,像把線留著不收回去,像讓人心里起個念頭,像“像我這樣的‘叛徒’,那邊有寬恕,”這句話在幾個人心里落下去,沒人接,桌上酒邊沿映出幾張臉的影子。
離那張投降書還有一段日子,佐藤動身的心起了,準備帶隊抽身,他手里的地圖旋過來又旋過去,他把一條路給錯,紙面上畫了一道干干凈凈的線,嘴上像沒事人一樣,另一條真正的路已經從別處飛過去,游擊隊埋伏在山坳里,槍聲在樹影下起落,隊伍陷進去,連喘氣的空隙都沒有,消息回到根據地,浙東這塊天亮了半邊。
打完這一仗,山坡上風把葉子吹得嘩嘩響,樹下他靠著樹干,煙在指間點著,背上的疤在陽光里一條一條,戰友過來,他抬眼一笑,開口不多,“可算不用裝孫子了,這煙抽著都香,”一句話把這段日子壓在胸口的悶氣放出去。
后來有人問那封紙團,手抖不抖,怕不怕,他點頭,怕,怕路上斷了,怕組織看不清,怕這頂帽子扣一輩子,腦子里又閃過院壩里的血,路邊挑擔的背影,孩子在田埂上跑,想明白一件事,賭一把值,命放在這兒,字也寫在這兒,紙也丟出去了。
抗戰告一段落,他把一大摞軍需物資押回根據地,賬本記得清清楚楚,隊里給了個評語,后來去了華東局做后勤,人手一聲吆喝,小推車排成龍,糧彈一車一車壓向前線,四十八年冬天路上結冰,車輪上纏了麻繩,推的人腳下打滑,隊伍沒散,戰役那頭傳來捷報,名字被念出來,人群里有人笑。
新中國樹起來,他換上一身公安制服,案頭擺著一疊又一疊材料,臺燈下面的影子把他的眉骨拉得很長,線一點點串起來,幾起間諜案被拿下,城市的夜安穩了不少,后來風起的時候,有人翻舊賬,把他往泥里按,戰友站出來,證言擺在桌上,事過去,他留在南京,公園里早晨打拳,晚上散步,九八年的一天閉上眼,八十七歲,這一輩子翻過的山,走過的水,都落在后輩的講述里。
回頭看這段假投降,勇不勇敢不在喊,不在刀口上硬頂,是知道路上難,知道路上險,還是把腳邁出去,心里有桿秤,手里有把尺,用“投降”的殼把刀藏在衣襟里,把敵人的心窩在地圖上畫出來,時間一到,刀從殼里抽出來,這段事不熱鬧,也不喧嘩,分量夠,痕跡深,才叫真正的勇敢。
那些人不站在光下,影子里把活做完,不留名字,留下幾條線索,留下幾句口供,留下幾頁紙,關鍵的時候把門頂住,把縫堵上,這些人,藏在暗處的英雄,名字該被記住,故事該被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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