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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太皇河水面寬闊,河水載著千帆緩緩東流。河岸兩旁,綠油油的稻田一望無際,其間點綴著幾處村落。
李家油坊就坐落在太皇河南岸,五間大瓦房遠遠就能望見。此刻,油坊里傳出沉悶的撞擊聲和工人的吆喝聲,空氣中彌漫著菜籽油的青澀氣味。
油坊管事李山站在院中,四十出頭的年紀,穿著一件半舊的靛藍長衫,眉頭緊鎖地望著碼頭的方向。他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喃喃自語:“這船菜籽也該到了!”
“管事,要不要我去碼頭瞧瞧?”長工李小五從油坊里走出來,抹了把額上的汗。他在李家油坊干了十二年,從學徒做到如今的老師傅,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
李山搖搖頭,“不必,讓他們卸貨便是。你再去看看那批新來的短工榨油的手法可還熟練?”
李小五應了聲,轉身回了油坊。李山的目光隨之投向院內那五個正在忙碌的陌生身影,他們是上月才從北方逃難來的流民,為首的叫陶狗兒。
陶狗兒約莫三十歲年紀,身材精瘦,黝黑的臉上刻滿了風霜。他正和同鄉一起推動著沉重的石碾,碾碎炒熟的菜籽。汗水從他額上滾落,在滿是灰塵的臉上沖出一道道溝壑。
這時,一陣吱呀吱呀的櫓聲從河邊傳來,李山精神一振,忙叫上陶狗兒等人,快步向碼頭走去。
太皇河碼頭上,一艘載滿菜籽的貨船緩緩靠岸。船老大站在船頭,朝李山拱手:“李管事,這船菜籽可是上等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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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點點頭,隨即回頭對跟在身后的陶狗兒等人吩咐:“你們五個,今日務必把這船菜籽卸完,搬進倉房!”
陶狗兒望著那滿滿一船的菜籽,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這么熱的天氣,這一船貨卸下來,怕是胳膊都抬不起來了。他猶豫著開口:“管事,這活太重,能不能再找幾個力工……”
“怎么?這點活就干不了了?”李山打斷他,聲音冷硬,“別忘了你們是什么身份!要不是老爺心善,收留你們這些逃難的,你們早就餓死在路旁了!”
陶狗兒低下頭,不敢再言語。他身后的四個同鄉也都默默垂首,眼神里卻藏著不甘。
“趕緊干活!天黑前必須卸完!”李山丟下這句話,轉身往油坊走去。
望著李山遠去的背影,陶狗兒啐了一口唾沫,低聲對同鄉們說:“這李管事,真不把咱們當人看!”
“狗兒哥,咱們命苦啊!”年紀最小的王小嘆氣道,“背井離鄉的,到這還得受氣!”
陶狗兒不再說話,第一個跳上船,扛起一袋菜籽。那麻袋少說也有百十來斤,壓得他脊背彎成了弓。其他幾人也跟著動起來,沉默地開始卸貨。
七月的淮北平原,悶熱得像蒸籠。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五人身上的短褐就全被汗水浸透了。王小年紀輕,體力不濟,扛到第三袋時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小心點!”陶狗兒急忙扶住他,轉頭對眾人說,“歇會兒吧,這么干非累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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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坐在河邊的樹蔭下,望著太皇河水默默發呆。他們是三月里從北面逃出來的,家鄉遭了兵災,房子被燒了,田地也荒了,不得不背井離鄉,一路向南乞討。到了這太皇河邊,正好趕上李家油坊招短工,工錢只有本地長工的一半,但好歹有口飯吃。
“狗兒哥,我想家了!”王小突然帶著哭腔說。
陶狗兒拍拍他的肩膀,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又何嘗不想家?想起家鄉那三間土房,門前那棵老槐樹,還有在兵亂中失散的妻兒,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一樣疼。
“快干活吧,一會兒李管事來看見咱們偷懶,又該罵了!”同鄉中年紀最大的趙大站起身來說。
五人重新回到船上,繼續那似乎永遠干不完的活。太陽漸漸西斜,他們的影子在河灘上拉得老長。
油坊里,李小五正指導幾個短工操作木榨。這木榨是用整根槐木鑿成的,需要兩個壯漢合力推動沉重的撞桿,反復撞擊木楔,才能將菜籽里的油壓榨出來。這是油坊里最累的活計,以往都是幾個長工輪流干,如今卻全落在了這些短工身上。
“用力要勻,不能太急,也不能太緩。”李小五站在一旁指點著,“對,就這樣,保持節奏!”
他看著短工們推動撞桿,汗水從他們額頭滾落,砸在腳下的土地上。李小五心里有些不忍,但他不敢說什么。自從這些北方逃難來的短工到了油坊,李山就把最苦最累的活都派給了他們,原先的一半長工都被打發回家休息了。只有他因為有技術,還被留在油坊里,活計反倒比從前輕松許多。
李小五知道,這些短工心里有怨氣。干的活比長工重,拿的工錢卻只有長工的一半,換做是誰都會不滿。但他更知道李山的算計,這些逃難的外鄉人,說不定哪天就回鄉了,不如趁現在讓他們多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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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那船菜籽終于卸完了。陶狗兒等人累得幾乎直不起腰,正準備回住處歇息,李山卻又來了。
“誰讓你們下工的?”李山厲聲喝道,“油坊今晚還要開工,趕緊回去干活!”
陶狗兒忍不住反駁:“管事,我們卸了一天的貨,連口氣都沒喘勻呢!”
“怎么?讓你們多干點活就不樂意了?”李山冷笑,“不想干就滾!有的是人想干!”
陶狗兒咬緊牙關,拳頭在身側攥緊,趙大連忙拉住他,朝李山賠笑:“管事別生氣,我們這就去干活!”
五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油坊。夜色漸濃,油坊里點起了油燈,昏黃的燈光在墻壁上投下晃動的人影。撞桿撞擊木楔的咚咚聲在夜空中回蕩,像是沉重的心跳。
到了半夜,活還沒干完。陶狗兒的雙臂已經麻木,肚子餓得咕咕叫。他們這些短工,一天只有兩頓飯,都是些粗糧窩頭就咸菜,根本填不飽肚子。
“這李管事,真要把咱們往死里使喚啊。”趁著李小五不在場,陶狗兒低聲對同鄉們抱怨。
趙大嘆氣道:“有什么辦法?咱們是外鄉人,無依無靠的!”
“我聽說鎮上的油價比咱們的工錢貴多了!”陶狗兒眼里突然閃過一絲光亮,“你們看那幾桶剛榨出來的油,要是能弄出去一些……”
王小嚇了一跳:“狗兒哥,你是說偷油?這要是被抓住了,可不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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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么?”陶狗兒壓低聲音,“咱們是逃難的,去哪不是活著?偷些油,到別處一人換幾兩銀子,日子不就好了嗎?總比在這里累死強。”
幾人都沉默了,只有撞桿撞擊木楔的聲音在繼續。陶狗兒的話像一顆種子,在他們心中生根發芽。是啊,為什么要在這里受氣?為什么要做這牛馬般的活計?為什么要拿這微薄的工錢?
“我跟著狗兒哥干!”年紀稍長的孫二率先表態。
“我也干!”李五也附和。
趙大猶豫片刻,終于也點了點頭。只有王小還在遲疑,但在眾人的注視下,最終還是同意了。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咱們就這么干!”陶狗兒眼中閃著決然的光,“等后半夜,李管事和李小五都睡下了,咱們就動手!”
計議已定,五人繼續干活,但心情卻大不相同。每個人的心跳都加速了,既緊張又期待。
后半夜,油坊里只剩下他們五人。李小五早已回房歇息,李山也早就回了宅院。太皇河畔萬籟俱寂,只有偶爾傳來的蛙鳴和蟲唱。
陶狗兒悄悄走到院門口,確認四下無人,然后回頭朝同伴們點了點頭。他們迅速行動起來,找出幾個原本裝水的木桶,小心翼翼地灌滿菜油。
“夠了吧?”趙大低聲問,聲音有些發抖。
陶狗兒搖搖頭,指向墻角那幾個小陶罐:“再多裝點,機會只有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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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裝了四陶罐油,用布包好,系在腰間。這些油加起來,少說也值十幾兩銀子,夠他們每人分二三兩,在鄉下能活半年了。
“走吧!”陶狗兒低聲說,率先向門外走去。
五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溜出李家油坊,融入茫茫夜色之中。他們不敢走大路,只揀那些田間小徑,向著北方疾行,那是他們來時的方向。
這一夜,太皇河的水聲似乎格外響亮,像是為這群逃亡者奏響的送別曲。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李山就來到了油坊。一進院門,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太安靜了。平日這個時候,短工們應該已經開始干活了。
“陶狗兒!趙大!”他高聲喊道,無人應答。
李山心頭一緊,快步走向短工們住的偏房,推開門,里面空無一人,床鋪整齊地疊放著,顯然一夜沒人睡過。
“糟了!”李山暗叫不好,急忙沖向儲油間。一推開門,他就看見那幾個明顯少了的油桶。
“天殺的逃難鬼!”李山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就往大宅跑。
李守仁剛起床,見李山慌慌張張跑進來,不悅地皺起眉頭:“何事如此慌張?”
“老爺,不好了!”李山上氣不接下氣,“那五個短工,偷了油跑了!”
“什么?”李守仁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偷了多少?”
“少說值幾十兩銀子!”李山哭喪著臉,“是我疏忽了,沒想到這些外鄉人如此不知好歹!”
李守仁勃然大怒,一掌拍在身旁的石桌上:“混賬東西!我好心收留他們,他們竟敢偷我的油!”
發泄一通后,李守仁慢慢冷靜下來,對李山吩咐:“你去,把那些在家休息的老長工都叫回來,工錢還和以前一樣。外來人就是不可靠,還是咱們本地人知根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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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爺!”李山連連點頭,匆匆離去。
李守仁回到書房,心中仍是郁結難解。這些逃難來的流民,原以為可憐他們,給他們口飯吃,他們會感恩戴德,沒想到竟是引狼入室。
李守仁恍然大悟:“怪不得王世昌家那么多鋪子生意,沒招一個逃難來的短工。還是先生見識高明啊!”二人又閑聊片刻,李守仁心情舒暢了許多,起身離去。
油坊院里,李山和李小五正和那些被重招回來的老長工們圍坐在一起。這些長工們聽說能回來干活,都很高興,七嘴八舌地向李山表達感激。
“大伙可都得感謝李管事,”李小五高聲說,“不然你們都回不來繼續干這差事了!”
長工們紛紛附和,對李山說著奉承話。李山面帶得意,享受著眾人的恭維。
陽光灑滿院落,太皇河的水聲隱隱傳來。李家油坊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仿佛昨夜的一切從未發生。只有那幾個空了的油桶,默默訴說著五個逃難者的故事,他們像太皇河上的一朵浪花,短暫地出現在這里,又匆匆消失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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