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散（任見短篇小說選）

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章英薈、桂越然[美]、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老散（任見短篇小說選）『原創』

～A～

走過一個不大的花圃，向右拐，再穿過一段兩旁堆滿了各類雜物水泥路，就到了機修車間。今天，我到這兒報到。

車間辦分室是一棟半舊的平頂小樓，里面一個大間用柜子一分為二。外間四張桌子分成二組，散在左右二邊，占據了大部份面積，僅留中間一個通道；里間一張辦公桌，一張三人長沙發，空間比較寬敞。

外間的辦公桌上扔滿了未來得及洗的飯碗，很多人正在里間起勁地玩著撲克，手上抓著錢的，正在為某人出錯了一張紙牌而爭吵。煙霧塞滿了整個空間，讓人窒息。

一個形態有點像侏儒的人坐在沙發上看報，見我進去，把報紙往沙發上一扔站起來就握住了我的手。

“你是來實習的大學生吧？早就聽說你要來我們這里了。我代表車間全體職工歡迎你！”他說這話的時候，把“實習”二字提高了半拍，好像怕我不明白似的。

“您是賈主任嗎？”我用試探的口氣問。來報到前，我已經知道車間主任姓賈，是個敢于改革創新的中年人。雖說從他的長相我不敢確定他就是我今后的上司，但人不可貌相，從他的口氣中我感覺到了一種逼人的味道。

“賈主任在工藝室畫圖紙。我是這里的老工人……”

他還沒說完，里間有個人出來了，順口向我解釋道：“老散。這是咱們的老散！”

老散師傅個子瘦小，一米五左右的身材，體重不會超過八十斤。一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袖口和領口磨出紗線，左邊的口袋往外翻下半個，露出深藍色的底子，好像是在告訴別人衣服原來的顏色。這件衣服最多只能算作小號，可穿在他身上仍然嫌大。一雙肥大的袖套占滿了整個手臂，看樣子是用舊棉褲改制而成。褲子也同樣洗得發白，所不同的是在膝蓋和屁股這些地方鋪著厚厚的補丁，針腳整齊地一圈圈轉出螺旋形軌跡。一雙皮鞋的鞋頭微微上翹，顯然是經常在油路上行走的緣故。

“我帶你熟悉一下我們車間吧！”老散依然很熱心。

我順從地隨著他的腳步走向我未來的工作場所。

機修車間在廠的最北邊。車間除五十年代建造的主廠房用來做金工小組還算像樣外，其它房子都像臨時性的工棚。在主車間和工棚的交匯處，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大堆的鑄鐵件；這些鑄鐵件都是半成品，要放在露天讓它自然氧化。我在課本上學到過鑄件為什么要進行自然氧化的道理：新澆鑄的工件有白口鐵，而且炭化物還沒有穩定下來，經過自然氧化后，沒有了白口鐵就更便于加工；另外，炭化物處于穩定狀態，做成零件后才不易走形。

主車間里排滿了各類機床，車、鉗、刨、銑、鏜、插、磨樣樣齊全，井然有序。只是房子的墻壁年久失修，看上去灰蒙蒙的；偶爾還有一個手印或鞋印蓋在上面，好像要和墻面比黑似的；那些用白灰刷過，但又沒有完全覆蓋住的標語，羞羞答答地在告訴人們，這里也經受過特色政治的洗禮。正中間的墻面做成了一塊大黑板，一條“論‘有本事吃肉，沒本事喝粥’”的標題特別醒目。黑板的對面是通往休息室的側門，用厚厚的帆布封住，可能是為了擋風，使本來光線就不夠的空間顯得更加陰暗。

看我對黑板報感興趣，老散便開始介紹工廠的歷史和車間的情況。

“我們廠有過很輝煌的歷史，只是后來的廠長壞了心眼才成現在這樣子的。”他說：“他還當過市人大代表呢，可如今成了階下囚。這一切都是錢在作怪。”

“我們現在的車間承包是新廠長搞起來的。”老散的語調輕松起來：“我們現在是集體承包性質。承包，工廠減輕了負擔，我們也得到了實惠。當然，賈主任最風光，他是勇于改革的典型，評上了勞模。不過這也應該，他在管理上也有一套辦法。”

說到這里，老散突然剎住話題，用手一指前面走來那人說：“這是賈主任，你先聽他安排工作。我飯碗還沒洗呢。”

我嗯嗯呀呀地點著頭，算是作了回答。

～B～

慢慢地，我熟悉了老散。

老散每天上班來得很早，并在食堂吃早飯。他買二兩飯，一分醬菜，澆上開水，然后吃得津津有味。飯吃完后，醬菜肯定是不吃完的，于是再用開水沖泡醬菜。

“這是一碗很好的醬菜湯喲！”見我總盯著他，便解釋道。然而，這就是他一上午喝的“茶”了。

有一種情況老散是不喝“很好的醬菜湯”的。夏天，車間會準備一些綠豆湯之類的用來防暑降溫。此時的老散，吃早飯就不再買醬菜，說是天氣熱沒胃口。但等到湯料拉來后，他胃口一下子也就又好了。而此刻，恐怕是上班一個多小時以后的事了。

午飯時，老散“當當”敲著鐵碗去吃飯。然而從食堂出來，他一聲不吭地把飯碗舉過眉頂，生怕別人看到似的疾步趕回車間。

我的車床和老散工作的車床正好成拐角，這樣排機床的目的是為了錯開每臺機床的車頭箱，避免工件在車削過程中鐵屑扔出去碰到前面工作人員的身上。

老散很熱心，每天工作之余都來給我講解零部件加工中的一些技巧。盡管我知道，他是車間里技術最差一個。但看他講話的認真勁，我還是很尊重地每次聽他滔滔不絕。

“你做股票嗎？”有一次，老散突然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我剛參加工作，哪有錢買股票呀！而且，我聽說現在股票也不大好做。”其實我很想了解有關股票的知識。據說很多人發了財。于是，我就借題問他：“你做嗎？”

“股票這東西不好說，有人發財，越做越多，有人做不好，能做破產……”他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句，就轉了話題。

老散節約，做事也很細心。他有一輛看上去很新的舊自行車，據說已經騎了十多年了。他家住鄉下，每天要騎車三個小時。車是大號的，他騎在上面，就如一只鳥停在上面。很難想象，他是怎樣把車弄回去的。據他自己說，他每次回家有一條近道，路雖小，但可以節省半小時路程。有一次回家，騎到半路下雨了，鄉下土路的爛泥粘滿了自行車。他心痛他的車，便扛了自行車回家。

其實，從工廠到他家是有公交車的，很方便，每次伍角錢，當然還可以買月票，更劃算。不過，老散算過一本帳：廠里對家住在二站路以上的職工發車貼，每月五元，如果買月票，則自己要貼出五元，而如果騎車回家，這五元錢就是利潤，加上本來買月票要貼出的五元，就成十元。這樣，在相同的上班時間里，就比別人多了十元錢。

我茫然，像老散這種工資比我高二三倍的人也知道精打細算，而我卻從來沒計算過怎樣存錢。

～C～

廠里一位老工人出車禍死了。工會組織我們去開追悼會。

老散當然也參加了。

到了殯儀館，工會主席來收花圈錢，每人五元，寫上自己的名字，在殯儀館的紙花圈上掛一下，表示對死者的安慰。大概是那個師傅平時為人很好且又死得悲慘的原因吧，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很多，花圈塞滿了整個大廳。

其實，除家屬表現出很悲傷的樣子外，其它人并無多少悲傷可言。而對于我來說，和那個師傅本來就不熟，就更談不上傷心了，只是作為一個同事，做出一點姿態給別人看而已。

更能吸引我的，是殯儀館里的秘密。于是，我們幾個年青人就壯著膽量，推推搡搡地走進里間。誰知一進去，我們便嚇得直往外逃。在大廳背后的走廊里，橫七豎八地躺著一排排等待火化的尸體。

回到大廳，我百無聊聊地看著亂哄哄的人群。

老散踅到我跟前，一臉正經，神秘地對著我的耳朵輕輕說道：“你有沒有發現花圈掛得不對？”

“什么？”

“我們都是每人送一個花圈的，按道理每一個花圈的挽聯上只會有一個送花圈者的名字，而現在一個花圈上卻有七八個人的名字。”

我按照老散的提示尋找著我送的那個花圈，我的名字和車間里其它幾個年青人的名字集中寫在一張挽聯上。

“這其中有貓膩兒。”老散很氣憤。

然而在回廠的客車上，老散又為我解開了心中的疑團。他說，工會主席真是個有心人，他知道死者家庭經濟狀況不好，就把我們送花圈的人的名字集中在了一起；這樣，就可以少租幾個花圈，把節省下來的錢留給家屬了。

回到廠里已是吃午飯時間，我拿了碗去食堂，正好碰到老散從食堂買了飯出來。

此時，他踱著方步，把碗放低到胸前。看見我就和我搭腔道：“參加追悼會后有什么想法嗎？”

“嗯？”我不知道他問話的意思，隨便應了一聲。

“人呀！死了就全空了。吃好菜！”老散感慨地說道，“錢又拿不到棺材里去，干嘛不吃得好點，死了想吃也吃不成了。”

后來，老散每天的飯菜也比以前好了許多。或許，他是真的想通了。

可悲劇在半年后還是發生了。老散從樓上跳了下來，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證券公司。所幸人行道上的梧桐救了他一命。

我作為車間團支部書記，就代表團員青年去醫院看望他。

醫院里充滿了難聞的藥水味。由于是個小醫院，環境也不好，吵吵嚷嚷地一個病房住了六個病人。

老散的腦袋被白紗布厚厚地包裹著，一根繩子掛起了他的一條腿，連整個身子也顯得非常滑稽地倒著牽了起來。我僅能從沒有被包裹住的微微睜開的小眼睛中才可確認他仍活著。本就弱小的身材，此刻顯得更加弱小。

見我進去，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我鼻子一陣發酸，差一點也控制不住自己。

師母給我倒了一杯水，她穿著很樸素，雖說年齡比我要大一倍，但看見我卻顯得很靦腆，一看就知道是一個不常露臉的人。

“我真的是不想活了……，都是股票害得我呀！”說這話時，老散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地抽搐起來。“這些可都是血汗錢，是我一分一分節省下來的……本想賺一點老伴的養老錢……她沒有勞保，現在倒好……”

護士進來給老散打了一針。漸漸地，他平靜了下來。

“我真是很傻，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的，不但給家里增添了麻煩，還不能去上班。這又不能算工傷，獎金是肯定沒有了。好在有勞保，醫藥費還不用自己，不然真的還是死了干凈。”老散又一次顯示出了痛苦。

師母在一旁偷偷地抹著眼淚。

我為老散感到悲哀。

他說的都是大實話。一戶家庭每月都應該有固定的“現金流”，突然一下子沒有了，會明顯感覺到吃緊。

但我只能揀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安慰他，其實連我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

從醫院出來，我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沉重。看看天，原來是快要下雨了，陰云正在悄無聲息地壓下來……

1995年10月，整理于海淀，鏡水村

“武周中心論”之三：任見：從“神都”再出發，重構軸心文旅的升維戰略

“武周中心論”之二：

“武周中心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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