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長篇小說《空城紀》連載（176）走了那么遠的路來到這里，是為了把我內心與塵世的一切因緣都了斷

編者按：即日起，本報開始連載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邱華棟的長篇小說《空城紀》。《空城紀》是作家邱華棟構思了30年、寫了6年的長篇小說。小說以龜茲雙闋、高昌三書、尼雅四錦、樓蘭五疊、于闐六部、敦煌七窟六章結構成一個渾然的整體。《空城紀》以詩意語言和絢爛想象回到渺遠的西部世界，重尋龜茲、尼雅、樓蘭、敦煌等西域古城的歷史傳奇。在《空城紀》中，六座西域古城得以復活，一座座廢墟還原成宮殿城池，一個個人物從此有了鮮活的生命。

我不可能回去了。我一路走來，到達沙州，從沙州過來時騎著一頭驢。后來，驢腿瘸了，不能走了，我就徒步。我走啊走，走到三危山的對面，那個時候是傍晚，太陽剛剛落山，我忽然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在三危山那鋸齒狀的山體映襯下，晚霞的千萬道金光在山間閃耀，就像是佛陀的光芒化為燦爛的云霞從山的背后放射出來。那個瞬間，我徹底被震撼了。我感覺到這里是神圣之地，是奇妙之所，是我可以忘卻塵世煩惱、斬斷情絲之處。那萬道霞光，難道不是指引我在這里停下來的智慧之光嗎？難道不是沐浴我的啟示之光嗎？

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來，我默默祈禱，雙手合十，對著三危山的萬道金光誦念經文。等到金光消失，我看到三危山的山體變得黢黑，金光隱去，我的內心已被點亮。這時，我看到，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河谷地帶。一片樹林橫亙在山崖前。我身邊，有幾座和尚的葬塔，塔尖伸向天空。

我快步向山崖那邊走去，隱約看見那邊有些什么動靜。有一條淺河，在一片赭紅色的山崖前流過，一排大葉楊樹長得很整齊，葉子嘩啦啦作響，似乎在歡迎我的到來。我看到，在眼前的紅色山崖上，已經有幾十個禪修洞窟被開鑿出來。我走到山崖之下，眼前的紅土石崖上，可見有很多洞窟，也許不很多，起碼已經有幾十座。那都是一些向佛之人，請工匠在這里開鑿的。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看到了三危山晚霞消失之前的金光四射。我快步朝洞窟走去，發現有的洞窟開鑿得很高，需要借助木梯爬上去。那些洞窟里，可能有人，但他們不會出來，他們在里面坐禪，進行著禪修。

我走進了一個洞窟。我必須按照天意對我的指引，隨意走進一個洞窟。我不知道這是誰修建的，供養人是誰。洞窟里面沒有人，我一眼就看到在這長方形的洞窟之內，有一座佛像迎面坐在那里，交腳而坐。佛像好像在招呼我，進來，進來吧，你進來了，就忘卻煩惱絲了，進來就能斬斷煩惱絲了，進來吧。

洞窟里的光線十分昏暗。此時，已經是傍晚，太陽疾速地跌落到三危山北面之后，大地變得晦暗，天地之間升騰起一陣寒涼。我能感覺到這種寒意，不禁雙手抱肩，走進洞窟，內心頓時感到了安詳。借助一點不知道從哪里映射的微暗光影，或者就是我的眼睛在起作用，我看到在這個不大的洞窟里，兩壁都有佛龕，也都有菩薩雕像。在洞窟的四壁，包括我頭頂的天井，不過那不是天井——叫藻井，是覆斗形的——都畫著壁畫。

是誰在這座洞窟里塑了佛像，在四壁上畫下了佛本生和佛傳故事壁畫？是誰，在這人跡罕至的山崖上，開鑿了這些洞窟？又是誰，引導我走進這洞窟？我不知道，我內心有著千般的感慨和萬般的疑惑，都要在這里化解了。我放下背囊，感到又冷又餓。我要休息了，現在，這里是我的洞窟，我必須要休息了，我躺下來。這是夏季，可晚上依舊是寒涼的。

遠處傳來了一陣陣的狼嚎。狼嚎的聲音凄厲而悠遠，不知道這只狼在召喚著什么，也許是在召喚同伴，它發現這里有了人，正在洞窟里。可我不怕狼，我的背囊里有利刃，我不怕壞人，也不怕野獸。我只要在洞窟里，就有佛祖保佑我，我看到了佛光萬道；我躺在洞窟里，累了，走了那么遠的路來到這里，是為了把我內心與塵世的一切因緣都了斷，無牽無掛也無礙，就這么才是最好。

那時我還是一個少年，在涼州，我家是大家族，田產、畜產都有很多，且幾代人都和河西地區的其他大家族有聯姻。可到了我這一代，我們家就我一個男丁獨苗。我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我父親娶了兩個小妾，生下來的都是女兒。我媽媽去世很早，我的家族對我這根獨苗倍加寵愛。

有一天，我在門口和一些富家子弟玩耍。那時，我們這班富家少爺都算是些紈绔子弟，喜歡在街上遛鳥斗狗，起哄架秧子，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很多人對我們側目而視，趕緊躲避開，也并不搭理我們。我們倒都是一起上學堂，可涼州大儒講的那些說教，真是讓人感覺要噴飯吐血。因我們生來都是銜著金鑰匙的，對這類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屁話并不在意，更不用說好好讀書了。

說的還是那一天，我們這些半大的小子在涼州城的街上玩耍，手里拿著各種玩意兒，牽著大狗、拎著鳥籠子的都有。拐過街角，看到幾個乞丐躺在那里要飯。他們看到我們來了，裝瘸裝傻的、裝眼瞎的，都立時好了，啥病都沒有了，站起來就跑。我們就在后面追，拿起土坷垃扔過去，砸這些臭烘烘的要飯的。

接著，遠遠地，一個游方僧人身穿黃色袈裟走過來，右手里拄著一根拐，左手里托著一個缽。見到我們并不躲避，一看就知道是外面來的。我們中有一個小子裝作不留意，手一松，一只牽著的大狗就帶著繩子沖了出去。

俗話說，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這只大狗欺負人欺負慣了，汪汪叫著就向那個游方老僧人沖過去。眼看著就要一口咬住僧人的大腿把他撲倒，想不到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老僧人一低身子，手里的拐杖就橫掃過去。只聽一聲慘叫，原來是大狗騰空撲過去，卻在半空中被拐杖砸中右腿，倒地之后就嗚嗚叫著，翻滾著，狗腿已被打斷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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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高思佳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