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長聲 來源:日本華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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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飾北齋的浮世繪《富岳三十六景》之《山下白雨》畫的是雨,但視角是上帝的,不然,暮色驟雨中看不見須仰視才見的富士山。《神奈川沖浪里》畫的是浪,而《駿州江尻》畫的是風。浪有形,風須借助于他物而顯形。明代戴進的《風雨歸舟圖》用蘆葦、樹葉、蓑衣的動勢表現風,張路的《山行落帽圖》中童仆追趕被風吹跑的帽子。《駿州江尻》上狂風大作,兩株樹(一株是什么樹,還有一株也是什么樹)岌岌欲倒,旅人們抗風而行,從女人身上吹飛的是什么呢?那隨風飛去的是懷紙——揣在懷里的和紙;疊起來揣進懷里,所以也叫它疊紙。有點像我們現在常用的紙巾,但紙巾的用處似不多。據史書《日本書紀》記載:610年高麗僧人曇徵來日本,“知五經,且能作彩色及紙墨,并造碾硙(wèi石磨)。蓋造碾硙,始于是時歟。”大概懷紙始用于平安時代,是貴族之雅的必需品,用它墊吃食,拭杯沿,當然也可以擤鼻涕,還用來記事,寫和歌或漢詩。1001年前后寫就的《枕草子》一書里多處有寫,例如:“把陸奧紙(陸奧國產的紙,即檀紙)折成細長條的懷紙,藍的或紅的,好像顏色有點淺,丟在隔屏里邊。”
據說江戶時代高貴的女性做愛時拿出懷紙叼在嘴上,以免發出淫聲。如今常見茶道用,與和服相宜,但我更覺得有趣的是小說影視中以殺人為業或為樂的武士們用它,很有儀式感。武士小說家柴田煉三郎說過:刀乃殺人的兇器,不必為之強辯詭辯,說什么武士的靈魂。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的小說《新選組血風錄》中有一段這樣的描寫:
武士處斬(市井之人叫處死)讓穿上禮裝,用染色的繩子捆綁,反剪雙臂,伸出脖子受死。組里兩個年輕人從罪人背后拽著繩頭。
新選組監察筱原泰之進擔當檢視。
加納總三郎繞到罪人的左側,倏地拔出刀。從從容容。
“他,這不是砍過人嗎?”副組長土方歲三想。
加納舉刀過頂。“得罪!”人頭落地。
這是有什么功夫,居然沒有濺上血?他用優質的懷紙擦了刀,甚至眼含淡淡的笑意。
殺了人,從懷中掏出懷紙拭刀,這是要表現武士的優雅。日本伊坂幸太郎的小說被美國導演大衛·雷奇搬上銀幕,2022年上映,日本演員真田廣之也出演。拍攝時他建議殺人之后揮一下刀,銀幕上果然有這個動作,但畢竟不是武士,恐怕導演也未必理解這一揮的文化內涵,場面亂哄哄一帶而過。估計真田廣之不會進一步建議用白紙或者死者的衣襟擦擦刀。多年前看過一部國產影片《夜宴》,畫面很有點血腥,刀身帶血便收入鞘中,大概要表現的是殘暴。王昌齡《出塞》有云“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這像是中國傳統。刀不拭凈會生銹。
眾人圍坐,你方吟罷我接續,短歌或俳句便成為連歌或連句。連歌以聯吟一百句(五音七音五音和七音七音交替作一百句)為基本形式,叫百韻,連句也沿襲。蕉門好聯吟三十六句(五音七音五音和七音七音交替作三十六句),名為歌仙(古代有三十六位優秀的歌人,被稱作三十六歌仙,借以數數),此后成為連句形式的主流。參與者一邊欣賞別人的作品,一邊創作自己的作品,創作出來立即給別人欣賞,作者和讀者構成共同體,創作與欣賞一體化。這種集體活動需要有主持,有規則,還有人按一定的格式記錄。做記錄或謄清的用紙也叫作懷紙。把一張厚紙對折成細長條,百韻用四張,歌仙用兩張,聯吟完即為“一卷”,疊在一起,右端開孔,用紙捻訂綴。小時候家貧,母親也曾這樣給我訂本子。紙捻,日本叫“水引”。
被奉為俳祖的荒木田守武有一首俳句:“氷らねど水ひきとづる懐紙かな”,意思是未到結冰時,何故水面凍一片,原來是懷紙。“とづる”的漢字可以是綴,那就是綴水引,也可以是閉,當封凍講。把“水引”一詞拆開,“引”與“閉”合為動詞,就變成水面凍成冰的意思。當你把前兩句理解為不冰凍而冰凍時,作者最后來一句:我說的是懷紙呀,用紙捻訂綴的。這就是俳諧(統稱連句俳句等)的語言游戲,類似于如今流行的諧音梗,逗人一樂,于是眾樂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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