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墨千秋：存世宋刻本的獨特魅力

（來源：光明日報）

轉自：光明日報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刻本《唐女郎魚玄機詩》。作者供圖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咸淳間廖氏世彩堂刻本《昌黎先生集》。作者供圖

宋刻本，即宋代以雕版印刷方式生產的書籍，因其刊刻精審、紙墨瑩潔、?？眹乐?，歷來被藏書家視若珍寶。宋刻本上承寫本時代之余緒，下啟元明清刻本之范式，在中國文獻傳承史上占據著無可替代的樞紐地位。時至今日，歷經近千年的兵燹水火、歲月侵蝕，存世宋刻本已如吉光片羽。據調查統計，海內外公私所藏存世宋刻本約有3500部，存于全球150余家藏所。古人云“一頁宋版，一兩黃金”，而宋刻本的價值遠超物質層面，更在于其無與倫比的文化魅力。這種魅力，深植于其匠心獨運的版式特點、一絲不茍的精審?？迸c韻味悠長的書法藝術之中。

古雅規整、精致悅目：

宋刻本的版式布局與視覺之美

宋刻本是我國雕版印刷史上第一座高峰的實物見證，其版式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反映了宋代印刷技術與審美的高度結合。它包括版框、行格、書口、字數等，對其進行系統考察，可以直觀地研究宋代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系統的版刻風格與技術演進。例如，浙刻、閩刻、蜀刻等地方刻本各具特色：浙本工整典雅，多為官刻精髓；建本為適應市場需求，往往刻印迅速、成本較低，間有簡體字，雖不乏精品，但總體?？鄙赃d；蜀本多由官府或學術機構主持刊梓，?？奔氈?、字形端莊雄健，版面整齊、疏朗，線條清晰。就版式而言，北宋刻本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書口標識簡單，無魚尾，常以橫線代之。如北宋刻本《文選》書口有兩種版式，一是書口所鐫書名卷第、頁碼的上下分別有短橫墨線；二是書口書名卷第與頁碼分刻在上下兩處，中間用豎墨線相連。其實，現在保存下來的《大藏經》，其中縫均無魚尾，甚至連橫線都沒有。因此北宋本書口的簡單明了或淵源于唐五代的早期佛經刊印版式。日本國會圖書館藏北宋刻本《姓解》無魚尾，南京圖書館藏北宋刻本《禮部韻略》偶見魚尾。北宋刻本版式疏朗，多為白口、左右雙邊，而《大藏經》則只有上下單邊，內文無界行。雖布局簡約，但不乏內蘊之美。至南宋，版式日趨精巧，出現細黑口、書耳等。由于刻書者更加追求書籍的觀賞性，在書口上更加講究，往往添飾一些標志，于是單黑魚尾、雙黑魚尾、花魚尾等相應而出。而且，有的向下魚尾甚至運用到每卷卷端正文首行頂格處，不僅美觀，且有引領正文之用。據統計，存世宋刻本中，白口者占了八成多，愈往后細黑口愈多，至咸淳間，已經有了粗黑口。而到元明時，黑口、粗黑口則極為常見，從宋刻本之元明補刻頁中亦可見之。

宋刻本書口往往鐫刻刻工姓名及大小字數，以方便主持人按件計酬，同時亦有宣傳之用。宋代刻書都是手寫上版，逼真的雕刻技術及刀法等就是一種技能，刻書主持者即以此作為聘用之標準。至明代中后期及至清代，鐫署刻工姓名的情況已不多見，這是因為此時期的刻字有了固定的字體風格，即所謂“明朝體”，已無書法美學意義，僅具閱讀功能，故而署名意義不大。存世宋刻本中，有200余部鐫有刻書牌記，用以交代刻書者、刻書時間、地點等，在發揮宣傳作用的同時，亦起到維護版權之用。其形制多作碑形、鐘形、鼎爐形或荷葉蓮龕狀，這些源于金石與佛教藝術的造型為樸素的書頁注入了古雅莊重的儀式感，方寸之間盡顯對典籍的敬畏。宋刻本之用紙多取浙楮、麻沙之上品，質地堅韌，簾紋寬闊，撫之如玉。墨以松煙為主，摻以膠礫，歷千年而猶泛烏漆之光。海源閣舊藏《周禮》以黃麻紙印制，墨色沉靜，滲入肌理，展卷時古香襲人，足證當時工料之精、匠藝之湛。宋咸淳間廖氏世彩堂刻本《昌黎先生集》《河東先生集》，光潔如新，墨若漆點，細審用紙，纖維細而勻凈，紙面薄而光潤，墨色清純。我國科學技術史專家潘吉星云：“桑皮紙，白色，間有黃斑，紙薄，纖維勻細，細簾條紋，編織絲紋間距3厘米（約二指寬）。”紙墨相發之妙，正是宋版書神韻所在。

此類版式特征及所用紙墨等，體現了宋刻本的固有特點，一方面為判定刻本的刊梓時地或過程提供重要的實物依據，從而構筑起宋代出版印刷史研究的實物基礎；另一方面，一旦版式趨于穩定并形成固定范式，便為后世沿襲效法。盡管在傳承過程中亦不乏局部調整與美化，例如在視覺美觀性或結構復雜性上有所加強，但其基本形制仍得以延續，體現出明顯的繼承性與穩定性。

精校細勘、文獻淵藪：

宋刻本的文本權威與學術價值

宋刻本的巨大魅力不僅在于其“形”，更在于其“神”，即文本的準確性與原始性。?？本珜徥瞧潇`魂所在，也是其被視為“善本”圭臬的根本原因。宋代官方將?？币暈橐豁棁烂C的文化工程。國子監刻書，必設專人，廣羅眾本，歷經初校、覆校、詳校等多道程序。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周易正義》卷末詳列的校勘官銜名，清晰展示出官方?？钡牧鞒膛c問責制度。這種制度化的嚴謹確保了官方文獻的權威性，并使官刻本成為后世翻刻本的源頭之本。宋代私家刻書的繁榮是宋刻本精審的又一重要保障，許多家塾本的刊行者本身就是著名學者、藏書家，他們刻書不以營利為首要目的，而是為了傳承家學、流布善本。因此，他們在底本選擇、校勘考訂上精益求精。宋槧之精審，不僅在于官校、私勘及制度與學養的雙重保障，更在于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古書的原貌，許多先秦兩漢乃至唐宋的著作現存最早的刻本即為宋刻本。在沒有更早寫本存世的情況下，宋刻本便成為最接近作者時代的刻本，其文本權威性最高、學術價值最大。

俄羅斯國立圖書館藏南宋初福建刻本《淮南鴻烈解》，校審至精。此書僅見南宋末茶陵本，元代未見刊本，明正統十年《道藏》本為后世通行本。清顧廣圻于嘉慶二十五年跋稱建本“洵為最善之本矣”，將其與《道藏》本比勘，校出《道藏》本訛脫倒衍55例，其中訛誤46例，脫5例，倒1例，衍3例。今再度?？?，《道藏》本之誤遠遠不止此數?！堕簳玟洝肪砣嘣?，“若此至精至善之本，實于人間無兩”。類此肯定贊揚宋槧者不勝枚舉。

宋刻本的學術價值首要在于其無可替代的文獻校勘價值，作為最接近古書原貌的刻本，因其刊刻嚴謹、訛誤較少，清人乃至現代學者整理古籍，皆以宋槧為底本，從而最大限度地恢復文本原真，糾正后世傳抄、翻刻中累積的謬誤。同時，通過研究宋刻本物質性特征，可以構建中國早期印刷出版的技術譜系與傳播網絡，揭示兩宋時期的文化生產與傳播機制。而其刊刻內容，無論是經典還是宋人著述，均為研究當時政治、思想與社會的第一手材料。

刀筆合一、神采流轉：

宋刻本的書法藝術與字體流變

兩宋刻書往往聘請書法家手寫上版，再由技藝高超的刻工雕版。其字體反映了當時的書法審美，故其本身就是精美的書法藝術品。因此宋刻本不僅傳播內容，而且有法帖之用，讀者既閱讀又可臨摹，可謂一舉兩得。從現存宋刻本來看，北宋刻本多古樸、稚拙，字體偏歐體、扁狹長形，如日本石川武美紀念圖書館藏北宋刻本《新雕入篆說文正字》、新疆吐魯番出土五代北宋初刻本《切韻》等。而北宋佛經則多顏體，如北宋刻本《妙法蓮華經入注》及《開寶藏》等。但就個案而言，又體現出鮮明的個人特點。蘇軾采用獨特的“側臥筆”，導致筆畫多呈左潤右枯的姿態，結字扁平，橫勢為主，線條厚實中帶有傾斜感，且喜用濃墨，筆畫飽滿，墨法豐厚，濃淡相宜?！独阗ぐ隙嗔_寶經》四卷4萬余字，均為蘇軾手寫上版，充分體現出蘇寫本書法特點。北宋元豐八年，該經由張方平施錢刊行。其后，此書流入福州東禪等覺院，至元祐三年，沖真等命工摹勒，并入《崇寧藏》中。蘇寫本行款為5行13字，偈言5行10字，與《崇寧藏》之6行17字不同，行格舒朗，字體亦與《崇寧藏》迥然，顯然為單獨刊刻入藏，可見蘇寫本頗受東禪寺重視，即便打破統一行款格式亦允例不惜。清康熙間曾翻刻此本，但書跡已經走形，離蘇書面目遠甚。

南宋時期，刻本字體更加秀麗，字呈多樣。一般來說，南宋浙刻仿歐體，蜀刻仿顏體，建刻仿柳體。臨安陳宅書籍鋪所刻“書棚本”，其字體工麗雋秀，呈歐體風格，已成為宋代審美——“雅”的典型代表。今存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唐求詩集》等，均可稱歐體典范。蜀刻本唐六十家集中《李太白集》《王摩詰文集》《孟浩然詩集》等，亦是顏體代表。一般而言，卷首末之序跋往往手寫上版，如宋刻本《東觀余論》卷首樓鑰序、宋淳熙八年池陽郡齋《文選》卷首尤袤楷書跋及袁說友楷書、隸書兩跋等，字大如錢。當然，亦有一些宋刻本保留了作者本人的書體風格，如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所藏宋刻本《寒山詩集》，其中收錄朱熹、陸游尺牘《朱晦庵與南老帖》《陸放翁與明老帖》，皆為其手跡，是研究朱熹、陸游書法的重要資料。故而這些宋刻本不僅具有書法美學意義，對本人書法風格源流亦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同時，宋刻本亦可見證漢字的演變，它所保留的大量古字、異體字和俗寫字，是研究漢字形體從楷書到明清印刷體演變過程的寶貴文獻。

存世宋刻本之所以珍貴，不僅因為它們是年代久遠的“善本”，更在于其完美融合了實用、求真與審美三重價值。從形式上看，宋刻本版式舒朗，字體或渾厚或秀勁，紙墨精良，藝術性甚高。宋代文人將其從單純的閱讀工具，提升為融合書法、雕琢與材質之美的綜合藝術載體，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可資借鑒的“文化基因圖譜”。從內容上看，宋刻本最接近原作，凝聚了宋代嚴謹的校勘精神，文本精審可靠，堪稱后世印本的典范。這些幸存至今的宋刻本就像一把鑰匙，幫助我們解開中國文化傳承的密碼，其版式風格的演變揭示了審美標準的提高與刻印技術的精進；其字體的流變呈現了書法藝術與雕刻工藝的有機融合；其牌記是早期版權意識的萌芽。置于國際視野下，宋刻本是東亞印刷文化的源頭，對周邊國家產生了深遠影響。它所承載的物質特征，如同一門“書籍考古學”，為我們追溯古代的知識傳播提供了線索。在數字化閱讀飛速發展的今天，宋刻本也正以自身存在提醒我們，無論媒介如何變革，都要堅守對人文精神和美學品質的追求。

（作者：曹春茹、丁延峰，分別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存世宋刻本敘錄”課題組成員、曲阜師范大學教授；首席專家、2024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入選者、曲阜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