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翁氏藏書”在上海，嚴正聲明背后

12月22日夜，上海圖書館、上海市古籍保護中心發布嚴正聲明稱，近期網絡上關于該館拍賣翁氏藏書并牟利的說法，純屬謠言。

聲明中表示，“上海圖書館始終依法依規管理各類館藏。自2000年翁氏藏書整體轉讓入藏以來，本館從未以任何形式對外處置該批古籍。這批古籍專藏被妥善保存在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庫，并通過展覽、講座、出版等多種方式服務廣大讀者。”

上海圖書館、上海市古籍保護中心聲明

聲明不長，其背后，是延綿20多年乃至更長時間的一段關于中華文明的傳奇。

12月23日，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專程到訪上圖東館七樓館藏精品館，《營造法式》清張蓉鏡小瑯嬛福地抄本第四冊正在這里展出。展簽最后的“由翁萬戈先生2000年轉讓上海圖書館”，彰顯著這件版本精良的抄本的“出身”，正是備受矚目的“翁氏藏書”。去年起，以每隔幾月輪轉更新一次的方式，全四冊《營造法式》已完整亮相。

上圖東館七樓館藏精品館，《營造法式》清張蓉鏡小瑯嬛福地抄本第四冊正在展出。展簽最后的“由翁萬戈先生2000年轉讓上海圖書館”，彰顯著這件版本精良的抄本的“出身”，正是備受矚目的“翁氏藏書”。施晨露攝

“拿出來亮一亮，讓大家看看”，在上圖聲明的評論區，有網友直白留言。記者采訪發現，與“翁氏藏書”結緣的20多年里，在妥善保存的基礎上，通過影印出版、展覽、數字化等多種方式，讓中華古籍為更多人賞、更多人用，更好地傳承歷史、弘揚中華傳統文化，正是上圖一以貫之的做法。

2000年，“翁氏藏書”入藏上圖時，翁萬戈從美國發來傳真件——“現在是我向上海市致敬的時候。我原籍常熟，而生在上海，所以對這件事感到莫大的慶幸。我在這好似天涯海角一樣的美國東北山林間，夢想已經告別的家藏古籍，免不了斷續的懷念，但更為它們重返祖國，有說不出的無限欣慰。”

2010年，“翁氏藏書”回歸10周年之際，上圖舉辦“瑯函鴻寶——上海圖書館藏宋本展”，這不僅是“翁氏藏書”首次公開亮相，也是中國內地第一次由一家公共圖書館舉辦的以宋刻本為專題的展覽。93歲的翁萬戈從美國趕來，當看到“翁氏藏書”中的宋刻本被陳列在展廳最醒目位置，他興奮不已：“上海圖書館把書保存得這么好，還進行研究，把它們拿出來為公眾服務，看來我10年前的選擇完全正確，這是‘翁氏藏書’最好的歸宿。”

2020年，翁萬戈在美國家中去世，“翁氏藏書”與上海的故事還在繼續。

一、“這就是翁藏古籍的理想新居”

“翁氏藏書”是晚清政壇上名盛一時的兩朝“帝師”、維新派的支持者翁同龢的產業。藏書源于翁同龢之父翁心存，而后歷經六世，躋身“清末九大藏書”之列。

翁氏藏書，內中多有驚人的孤本秘籍，如《邵子觀物篇》《長短經》《施顧注蘇詩》等既是各書的最早刻本和祖本，也是海內外僅存的孤本。但在一代代的傳承中，翁家始終秘不示人。到了20世紀初，已經沒人知道翁氏藏書的下落了，甚至連研究清代藏書歷史的專家也得出了結論：翁氏藏書“今皆無尺牘片紙矣”。

意外的是，1985年，翁氏藏書突然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中國善本書展”上露面了。當時正在美國參觀展覽的我國著名學者傅熹年和啟功欣喜若狂，專程拜望了翁氏藏書的主人翁萬戈。這才知道，翁萬戈為翁同龢嫡系五世孫，其所繼承的翁氏世藏古籍善本1949年初由上海運往美國。回國后，傅熹年先生將抄錄的“翁氏藏書”目錄復印給一些國內知名版本專家看，他們斷定：“翁氏藏書”是已知海外唯一數量最多、保存最完好的私家藏書，也是目前所知清代以來留存海外的最后一批中國古籍善本收藏。

1997年春天，翁萬戈來到北京，悄悄參觀嘉德公司春季拍賣會。嘉德公司得到這一信息，主動拜訪了翁萬戈，問他是否有意參加這里的拍賣，但他未置可否。翁萬戈離開北京，4月12日到了上海，他主動去上海圖書館新館參觀。上海圖書館相關人士事后回憶：這似乎是“翁氏藏書”與上海圖書館結緣的開始。

中國嘉德國際拍賣公司獲知翁氏藏書的消息后，希望能促成這批珍貴的文化遺產重返故國。幾經努力，他們與翁萬戈談妥：這批藏書參加2000年4月在北京舉行的拍賣會。

短短10余天內，國家圖書館、首都博物館、上海圖書館等先后與嘉德公司聯系，表示強烈興趣。最后，上海圖書館與翁萬戈達成協議，不通過拍賣，以協商轉讓的方式將這批珍本入藏上海圖書館。在各有關方面的共同努力下，上海市人民政府斥資450萬美元，海外漂泊半個多世紀的翁氏藏書葉落歸根，在上海圖書館安家入住。“當時，請示、呈文，批復等等，各環節一路‘綠燈’”，上海圖書館原副館長周德明曾這樣回憶。

入藏上圖的80種共542冊古籍善本包括宋刻本十一種，元刻本四種，明刻本十二種，清刻本二十六種，名家抄本、稿本二十七種，其中宋刻本《邵子觀物內外篇》《長短經》《重雕足本鑒誡錄》《會昌一品制集》《丁卯集》《施顧注蘇詩》《嵩山居士集》等均為海內外孤本。

上海圖書館原黨委副書記王世偉曾撰文講述“翁氏藏書”入藏上圖始末。他認為，翁氏藏書之所以能夠入藏上海圖書館，有翁萬戈先生夫婦與上海的情緣和地緣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三方面原因：

一是上海圖書館給翁萬戈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2000年4月22日，在翁氏藏書已決定入藏上海圖書館后，翁先生用傳真發來其準備在轉讓入藏儀式上的書面發言，其中寫道：“三月初我過上海時專程拜訪了上海圖書館，使我能仔細參觀這宏偉的建筑和現代化的設備。我看到了古籍的儲藏、急救、精修等等部分，而且那著名的朱氏結一廬的遺書就在此，使我非常欽佩他們工作的精神和方法。那時我心中已深感這就是翁藏古籍的理想新居。”

二是上海博物館和上海圖書館的合作。早在1999年，上海博物館便已與翁萬戈先生聯系購藏翁氏藏書，2000年1月開始，上海博物館、上海圖書館共同向上海市領導匯報，兩館緊密合作，大大增強了爭取轉讓的力度和分量。

三是上海市領導對文化的重視以及決策的果斷和辦事的高效。

2000年4月12日，上海一行10人到達北京，負責護送“翁氏藏書”至上海。所有“翁氏藏書”被分裝在7個大箱子中，由2輛面包車送往北京火車站，裝至13次列車硬臥車廂。4月13日上午10時15分，火車順利到達上海。11時，“翁氏藏書”運抵上海圖書館善本書庫。

2000年4月28日，上海圖書館為“翁氏藏書”舉辦隆重的入藏儀式。研究人員將這批藏書連號登錄，整體存放于古籍善本書庫，并為其中的宋、元本全部定制金絲楠木匣，予以妥善保存。

2001年，上海圖書館將“翁氏藏書”中的宋、元版本全部予以數字化，在館內古籍閱覽室開放閱讀，為讀者研究利用提供方便。

二、“出讓和捐贈就像‘嫁女兒’般慎重”

“2010年之前，翁萬戈先生幾乎每年都會來大陸，在上海，我們總是相約國際飯店喝咖啡”，與翁萬戈相熟多年的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陳先行介紹，翁萬戈畢生致力于介紹中國歷史文化，曾用大量精力拍攝介紹中國文化的教育片和紀錄片，在世界各國資料中摸索、研究。他是收藏家，也是鑒賞家，在中國美術史方面建樹極高，和啟功、徐邦達、謝稚柳、楊仁愷等老先生是一個“圈子”里的。

2015年，翁萬戈又向上海圖書館捐贈包括47冊《翁同龢日記》在內的珍貴翁氏文獻。2016年3月，常熟翁氏家族翁同書六世孫、翁萬戈之侄翁以鈞將自己所藏的翁同書、翁同龢手稿等翁氏家族文獻捐贈上圖，翁同書五世孫翁銘慶則向上圖捐贈暨轉讓了翁同龢《己酉南歸應試日記》稿本等文獻。

解放日報記者見證了2015年12月19日翁萬戈捐贈的一批翁氏文獻抵達上海圖書館時的情景。

當天21時許，7冊《翁同龢日記》和12包《翁氏文獻叢編》手稿被一一清點、收入上海圖書館善本庫。4天前，時任上圖歷史文獻中心主任黃顯功與陳先行、郭立暄等上圖專家和翁以鈞等一行五人從上海出發抵達紐約，行經波士頓，一路奔波，12月17日中午來到翁萬戈居住的小鎮。98歲高齡的翁萬戈自行駕車，早早等候在鎮中心公共事務大廳。

當天午后，在翁萬戈獨居的居所，上圖團隊見到了此行奉迎的寶貝。翁萬戈已在家中準備兩天，對照清單查點《翁同龢日記》，竟比預料的45冊還多兩冊，《翁氏文獻叢編》手稿則以紅色文件夾一一標記。陳先行寫下收條，珍貴文獻被打包裝入五個背包。

翁萬戈（左二）與上圖專家。（資料圖片）

早在上世紀80年代，翁萬戈就是上圖常客。他研究明末清初著名畫家陳洪綬來查資料，上圖毫不吝嗇地拿出孤本供他研究。復印部分本要收取資料費，上圖老館長顧廷龍說：“收資料費發不了財，但我們就此失去了一個朋友。”

陳先行曾告訴記者，雖與翁萬戈相熟多年，但從未開口談及他的家藏，“對于翁氏四代人經歷百多年守護，完好無損的《翁同龢日記》和其他手稿來說，出讓和捐贈就像‘嫁女兒’般慎重。”從2015年4月上圖獲悉翁家有意在中國大陸選擇一家圖書館或公藏機構無償捐贈翁氏《日記》等稿本的意向開始，翁萬戈委托其侄翁以鈞與上圖多次接洽、考察。11月，翁萬戈之女還專程從美國來到上圖考察，工作人員陪同她到書庫觀看這批在上海圖書館“住”了15年的“翁氏藏書”。為讓父親放心，翁先生的女兒拍了很多照片帶回美國，老人家看后很開心也很滿意。

2015年12月17日下午，在翁家握別之際，翁萬戈向上圖團隊表示：“歡迎你們明年再來。”這令上圖團隊非常振奮。

接回這批“寶貝”之際，上圖就已決定，次年為它們舉辦展覽。

2015年12月，翁萬戈向上海圖書館捐贈的《翁同龢日記》等珍貴翁氏文獻。蔣迪雯 攝

2016年11月，“瓊林濟美——上海圖書館翁氏藏書與文獻精品展”上，包括這批《翁同龢日記》在內的81種珍貴翁氏藏書及文獻與公眾見面，這是上圖首次以家族文獻為主題舉辦年度大展。“翁氏藏書”中的宋刻本《長短經》影印出版首發式和翁氏藏書整理研究座談會同期舉辦。時任上圖副館長周德明表示，這個展覽也是向翁萬戈先生、翁銘慶先生、翁以鈞先生的熱情支持與無私捐贈致以衷心感謝。

三、“歡迎來上圖看‘翁氏藏書’”

近年來，上海圖書館多次展覽“翁氏藏書”，解放日報記者都曾采訪。

2019年5月，10種古籍精品在上海圖書館淮海路館進行限時一日一展，打頭陣的就是出自“翁氏藏書”的“一葉宋版，一兩黃金”的北宋孤本《長短經》。

2022年9月28日，上海圖書館東館正式對外開放，專辟“館藏精品館”，首展共計展出70件館藏精品。固定展區以“典冊琳瑯”為主題，分為“古代寫本、稿抄校本、尺牘信札、碑帖拓片、歷代刻本、活字聚珍、地方志書、近代先聲”八大主題展區，系統展示從紙間書寫到勒石傳拓，從古代的雕版、活字印刷，再到近代的鉛印、石印等技術更迭下的文化傳播之路，帶領讀者從典籍文獻的視角解鎖文明的傳承密碼。中央區域八個展柜，展出的均為“鎮館之寶”，其中“歷代刻本”的代表就是宋刻本《長短經》。

宋刻本《長短經》 上海圖書館提供

“當時就在對面那個展柜展出。”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館員楊雪薇在目前展出《營造法式》的展柜前告訴記者。

《營造法式》初稿成于元祐六年（1091），后由將作監主簿李誡奉敕再次編修，成書于元符三年（1100），崇寧二年（1103）及紹興十五年（1145）曾先后刊布，但到了清代，宋刻全本就已亡佚。“翁氏藏書”中的這一“清張蓉鏡小瑯嬛福地抄本”，是《營造法式》現存數一數二的版本。

此本有清張金吾、孫原湘、黃丕烈、鄭德懋（聞箏道人）、席存珍、邵淵耀、孫鋆、褚逢春、陳鑾、錢泳、錢天樹、吳郁生等人跋，附邵淵耀致張蓉鏡手札一通，亦可見翁萬戈的一枚藏印。

清抄本《營造法式》 內有“翁萬戈藏”印（右下）上海圖書館提供

2024年起，上圖館藏精品館推出“楮林悅賞”定時人工導覽服務，每周日下午向市民讀者開放預約。楊雪薇和歷史文獻中心的很多同事都做過導覽員，為讀者講解包括《營造法式》在內的正在展出的館藏精品。

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副主任徐錦華介紹，目前，上圖所收藏的翁氏藏書及翁氏文獻中的大部分已完成數字化，方便讀者查閱利用；《長短經》《重雕足本鑒誡錄》兩種珍貴宋刻本已影印出版。

宋刻本《重雕足本鑒誡錄》 上海圖書館提供

“歡迎來上圖看‘翁氏藏書’！”這份邀約背后，是翁氏后人與上圖的一份情誼，也是上海堅定守護傳承中華優秀典籍和傳統文化的指向所在。

原標題：《25年，“翁氏藏書”在上海，嚴正聲明背后》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施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