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冬至這天，無錫南禪寺老街的“王阿婆湯圓店”又排起長隊。
蒸籠掀開時，糯米香裹著芝麻、豆沙的甜氣往人鼻子里鉆，排隊的老阿姨邊搓手邊念叨，“冬至不吃湯圓，耳朵要凍掉的！”這話聽著俗，但無錫人對湯圓的執念，確實刻在骨子里。
店里最顯眼的不是常見的芝麻餡，而是玻璃柜里擺著的四色小碗，深褐的芝麻、暗紅的豆沙、乳白的豬油、翠綠的菜餡。
“現在年輕人就愛芝麻豆沙，菜餡的一天賣不出十碗。”
店主老李頭一邊舀湯圓一邊嘆氣，手里的長柄勺在鍋里轉了個圈，“可我爹傳下的手藝，菜餡才是魂。”
無錫的湯圓和別處不一樣，偏甜，還愛搞“甜咸混搭”。
就說這菜餡湯圓，青菜焯水剁碎，拌上豬油、白糖、松子，包進糯米皮里，煮出來咬一口，菜香混著甜膩的豬油香，外地人嘗第一口多半皺眉，本地人卻能吃出小時候的味道。
這口味確實小眾，跟無錫人愛吃的醬排骨、玉蘭餅一個路數甜得理直氣壯，咸得心甘情愿。
湯圓的甜能暖身子，可生活里不只有甜，青石橋下那家開了二十年的店，就藏著甜以外的故事。
“小麗壽衣店”五個字刷著紅漆，門口掛著素色的花圈樣品，隔壁就是王阿婆湯圓店的后門，兩家共用一堵墻，冬天湯圓的熱氣能順著墻縫飄過去，把壽衣店的冷清烘得暖了三分。
這家店是老李頭的岳父張老爺子開的。
三十年前張老爺子老伴走得早，一個人拉扯女兒小麗長大，開壽衣店時想都沒想就用了女兒的名字。
“小麗香燭店”“小麗殯葬服務一條龍”，招牌換了三次，女兒的名字沒換過。
“人家說這名字不吉利，我覺得吉利，我閨女的名字，能給人送最后一程，是積德。”
張老爺子現在還常坐在店門口曬太陽，說起這事眼睛發亮。
小麗接店那年才二十出頭，街坊鄰居都替她捏把汗。
殯葬這行當，總帶著點晦氣，年輕人躲都來不及，她倒好，每天穿著碎花圍裙在店里擦花圈，見人就笑瞇瞇的。
有回我去買湯圓，正好撞見個老太太來挑壽衣，小麗蹲下來給老人比量尺寸，嘴里念叨，“您看這料子，貼身軟和，顏色也素凈，走的時候穿得舒服最重要。”
那語氣，跟隔壁賣布料的阿姨沒兩樣。
以前我也覺得壽衣店該是肅穆冷清的，可小麗家不一樣。
店里總擺著瓜子糖果，來辦事的人坐下喝杯茶，聊著聊著就忘了來這兒是干嘛的。
有回一個大叔給父親挑壽衣，挑著挑著哭了，小麗遞了包紙巾，沒說啥安慰話，轉身從湯圓店端了碗紅糖姜茶過來，“喝點熱的，天冷。”
那碗姜茶，是老李頭剛煮好的。
說起來，老李頭和小麗能走到一起，全靠那碗姜茶。
十年前老李頭剛接手湯圓店，每天天不亮就揉面，揉到胳膊發酸，抬頭總能看見隔壁壽衣店的燈也亮著。
小麗比他起得還早，要給前一天預訂的花圈扎緞帶。
有天冬天特別冷，老李頭看小麗搓著手哈氣，鬼使神差煮了碗紅糖姜茶送過去，“本來想送湯圓的，又覺得大清早吃甜的膩，姜茶驅寒。”
他后來跟我說這事，耳朵還紅。
那碗姜茶送了半個月，小麗終于問他，“你天天送茶，是想跟我處對象？”老李頭嘴笨，憋了半天說，“我媽說，會照顧人的姑娘，錯不了。
”處對象那陣子，老李頭每天給小麗帶三碗湯圓當午飯，芝麻、豆沙、菜餡換著來。
張老爺子一開始不樂意，覺得“賣湯圓的配不上我閨女”，直到有天老李頭端來一碗菜餡湯圓，老爺子嘗了一口，突然說，“行，這小伙子踏實。”
菜餡湯圓這東西，現在年輕人確實不太買賬，總覺得甜膩膩的菜味怪，但張老爺子吃的不是味道，是念想。
他跟我說，“以前窮，一年到頭吃不上肉，菜餡湯圓里那點豬油，就是過年的味道。
能把這口味道留住的人，心細，懂日子。”
后來我才知道，小麗她媽生前最愛做的就是菜餡湯圓。
現在老李頭和小麗把兩家店打理得像個“小王國”。
湯圓店早上六點開門，壽衣店七點營業，中間隔著的小院子種了棵桂花樹，秋天的時候，湯圓香混著桂花香，連來辦白事的人都說，“聞著這味兒，心里敞亮多了。”
有回我去買湯圓，正好碰上小麗給一家辦喪事的人送花圈，送完回來，對方拎著兩袋湯圓走了，“給家里孩子帶的，小麗說這家湯圓最地道。”
剛開始我也覺得這組合挺奇怪，一邊是生的熱鬧，一邊是死的安靜。
可待久了才發現，這倆店湊一塊兒，反而透著股實在的生活氣。
人這輩子，不就是從一碗熱湯圓開始，到一身舒服的壽衣結束嗎？中間那些日子，有甜有咸，有笑有淚，就像無錫的湯圓，不管是芝麻餡還是菜餡，裹在糯米皮里，煮出來都是圓滾滾的，寓意著“圓滿”。
前幾天冬至，我又去排隊買湯圓，聽見兩個小姑娘在議論，“那家壽衣店老板娘真厲害，嫁了湯圓店老板，天天聞著甜香味，肯定不覺得晦氣。”
小麗正好在旁邊聽見，笑著接話，“不是不覺得晦氣，是日子本來就這樣。
有人生，就有人走，有湯圓的甜，就得有送別的暖。”
排在前面的大叔回頭搭茬，“我奶奶走的時候就是小麗給辦的，她給奶奶梳頭發，梳得比我媽還仔細。
辦完事兒她塞給我一袋菜餡湯圓，說‘回去煮給孩子吃，老人也想看著你們好好過日子’。
”這話一說，排隊的人都安靜了，蒸籠里的糯米香又飄了過來，比剛才更暖了些。
現在老李頭的湯圓店多了個規矩，來壽衣店辦事的人，走的時候都能領一碗免費的湯圓。
菜餡的、芝麻的，隨你挑。
有人不好意思要，小麗就往人手里塞，“拿著吧，大冷天的，吃碗熱乎的。”
那些湯圓，煮得軟糯，咬開的時候，甜汁能燙到心尖上。
青石橋下的風，吹了二十年，把湯圓的甜和壽衣店的暖吹得混在了一起。
其實生活哪有那么多涇渭分明，生和死，甜和咸，就像這兩家店，隔著一堵墻，卻靠著一碗湯圓的熱氣，成了分不開的街坊。
冬至這天，吃著湯圓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無錫人愛這口甜，不是因為甜有多好吃，是因為甜里藏著日子藏著生的熱鬧，死的體面，和煙火人間里，那點最實在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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