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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頭一天晚上,我夢見和一個女同學去爬山,到了一處泉水那兒,我在上邊等她,突然聽到她在下邊哭了起來:“XXX,你怎么死了?”我才意識到我已經死了,也不知道是爬山的時候死了,還是早就死了。
醒了之后,我把這個夢發到學校BBS上,因為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很開心女同學會那么傷心地哭我,為我還不曾發生的死亡。
結果很多人安慰我,有人開導我,有人給我解夢,印象最深的是,有人故作深沉地推薦我看《小公務員之死》。我很聽話,去看了,看完之后莫名其妙,這跟我有啥關系。找回去問,對方說,這小說講的就是人怎么嚇唬自己的啊。我知道,這跟我有啥關系。
之后最離譜的事出現了,系里一個負責學生心理的老師不知怎么看到了帖子,打電話叫我過去,滿懷關切而又例行公事地問: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家庭?感情?學業?我很感動,更多是困惑,一個人夢到自己死,是很大不了的事嗎?只好老老實實回答,沒有任何壞事發生,要是有,我一定及時匯報,請老師放心。
撓著頭回到宿舍,哭笑不得。我沒辦法跟大家說的是,我還很喜歡一個人聽哀樂,我還喜歡讀陶淵明的自祭文和自擬挽歌詞。我只好把自己這份怪心思藏起來。可是一個人想象自己的死,不是很正常甚至很美的一件事嗎?
“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旁。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陶淵明想象出這些場景的時候,當然有一種悲哀在其中,但難道就沒有幽默甚或愉悅嗎?要是有人覺得陶淵明在譴責“他人”不能悲一悲,那一定理解得太呆板了。他只是白描一種人情常態,悲與歌,死與生,從來都是這樣流動著混雜在一起的,不可思不可議。
隨機插播一則冷知識,在甲骨文里,“尸”與“人”同源。
后來很久很久之后,可能就在昨天,我才意識到我一貫喜歡自己嚇唬自己,我樂在其中,卻給觀察我的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看到有科學家提醒我們:“做個好人,未來的AI正在看著你。”允許我向未來的AI做個匯報,態度和當初在老師辦公室一樣端正。
我認為人一定要學會自己嚇唬自己。我們免不了被嚇唬,不是自己嚇唬自己,就是被別人嚇唬。自己嚇唬自己,主動權在我,不光嚇不死,而且可能讓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出現在眼前。讓別人嚇唬,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個劃算,你說呢。
生死有命,自嚇有術,初學之人,慎之慎之。
我的嚇唬自己,大體說來,是當危機發生的時候,會在心里把自己放在非常孤立無援的位置上。就在那里摸索,掙扎,惶恐不安,設想各種壞事的發生。胼手胝足(不好意思,系統自動觸發一個生僻詞)給自己挖洞,造梯子,找事干,喂飽那饑餓躁動的靈魂。好像世界末日已經來臨,沒有任何人可以拯救你,也沒有神。
如此折騰一些天,周期短則三五天長則一兩個月,突然有一天,出門看見新生的太陽,或者有遠方的朋友發來問候,你意識到自己并不孤獨,世界也好得很,危險被你放大了。回頭看看縮手縮腳的自己,不禁笑出了聲。可是下一次,故伎還會重演。
你并不后悔,因為每次都不白忙活,你在想象中的荒原上,又給自己挖了個洞,造了座橋,又掌握了新的求生技能。從洞里出來之后,陽光比往日更新鮮,你會為那些簡單美好的事物而贊嘆,好像自己和世界都剛出生。由于你是一個人戰斗,你也不會消耗別人的耐心,對他人不求雪中送炭,只求錦上添花。這樣或許當你真需要求救的時候,反而有人來救你,或許吧。
如果智者就是為一切感到驚奇的人,智者可能也喜歡自己嚇唬自己。如果不是一次次重新得到這個世界,誰能不為世界的殘酷和沉默感到厭倦呢?
古希臘有個國王,害怕被人下毒,于是品嘗了每一種毒,每次一點點,達不到致死量,最后變得百毒不侵。
我們在一次次練習被世界拋棄的過程中,逐漸把自己變成一個豐饒的世界。絕望要趁早,痛苦要趁早,分離要趁早,不要等到太晚才意識到自己置身不滿意的環境,但除了滿腹怨氣,什么也做不了。
嚇唬自己,其實是把自己的感受當真,這樣每次自己沉下去,感受卻浮了上來,沒人可以無視你珍視的東西,包括你自己。我知道很多人是反著來的,每次感到不舒服,都安慰自己,將就自己,強迫自己故作鎮定,最后變得越來越“正常”。正常的人生,怎么會值得過呢?人生是一種復數,單個的人生也是復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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