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要給我們的心動手術的話,得用上一加侖膠水。”
在懷俄明,一個命運坎坷的女人,這樣對痛失摯愛的格蕾特爾·埃里克說。
原本,埃里克只是到懷俄明做個短期工作,結果卻再也離不開了。對她而言,懷俄明就是那“一加侖膠水”。
懷俄明是何處?也許你早在電影中感受過它的氣質,那部讓李安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斷背山》,原著故事就發生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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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背山》劇照
它是美國人口最少的州,州名意為“大草原”或“山與谷相間”,是一片遼闊而嚴酷的蠻荒之地。在這里生存是一件艱難的事,牧羊人干一輩子苦力,可能到頭來發現自己還欠著一百萬美元的債務。
埃里克生于加州,也住過大城市紐約,她那些都市舊友認為她只是暫時跑到落后的鄉野逃避現實,總問她何時結束在懷俄明的“躲藏”。
可恰恰是這種原始粗野的生活,讓她修復好了內心的創傷,重新填滿對充分活著的渴望。她在貧瘠中發現了豐饒,在空曠中感覺到充實。
她把這段被治愈的經歷寫進了散文集《曠野的慰藉》,這本書向我們描述的,并非一種詩意的遠方,而是殘酷而冷漠的自然,夾雜風霜和血的勞動,是生活剝離一切累贅后露出的最純粹的核心,里面藏著一個關于如何找回自我的秘密。
平生第一次,我在大地上居住,不需要任何借口,不需要任何自我推銷的計劃。
在曠野中,風會從四面八方吹來,路怎么走都可以。你不用看人的臉色,但必須跟上羊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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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活在城市中才感到安全,有人卻注定要在曠野上奔跑。
格蕾特爾·埃里克就是后者。
1946年,埃里克出生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個偏僻馬場,從小和一群“喜歡到處跑”的動物生活在一起。長大后的她,也喜歡到處跑,足跡遍布亞洲、非洲、南美洲、北極圈。23歲時被中國佛教吸引,還曾千里迢迢來到西藏喜馬拉雅山朝圣。
30多歲時,她在曠野上突然被一道閃電擊中,千萬伏特的電流瞬間穿過她的身體,將她拋向高空。據醫生推演,心臟在那時就停止了跳動,是重重摔落在地上的身體,重新震活了它。
埃里克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也從此患上嚴重的心臟病。在花了兩年時間康復心臟后,她又開始了環球旅行。
43歲那年起,她七次前往世界上最人跡罕至的地區之一格陵蘭島,在那里和因紐特人學會了“接受命運的發牌”。
生命仿佛一直在跟她開玩笑——在格陵蘭島,她跌進裂開的冰湖,又險些喪命。事后她卻平淡地說:“我當時非常高興能在那里——我甚至想,如果真要死,那至少也是死在一個我所熱愛的美麗的地方。”
埃里克就是這樣一個浪漫超脫的人,她比一般人更渴望新鮮、變動、真實的體驗。她甚至不會每天用同一把牙刷——“因為世界本來就每天都在變。我沒有任何固定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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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的慰藉》作者格蕾特爾·埃里克
然而,這個自由的靈魂最終扎根在了懷俄明,從紐約的紀錄片導演,變成了一位山區里的牧羊人。
一切始于一次巨大的失去。
1976年,埃里克受美國公共廣播公司的委派,從紐約前往懷俄明拍攝牧羊人紀錄片。這個項目本應由她和愛人搭檔戴維一起完成,但臨行前,戴維突然被告知罹患癌癥,生命將盡。
埃里克只能獨自去完成拍攝,在每隔兩三天一次的電話中,他們“幾乎說盡了死亡的方方面面”。后來對話常常停頓,電話那頭只有他的呼吸聲,這有時是一種安慰,有時則變成純粹的諷刺——“沒有比死亡更大的玩笑了。”再后來,戴維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拍攝接近尾聲的一天早上,埃里克接到了戴維的死訊。她沒有去參加戴維的葬禮,而是留在懷俄明參加了另一場葬禮,可“戴維”卻無處不在。
埃里克的眼淚持續奔涌了兩年。
她像是“把死亡穿在身上”一樣,在北美大陸上四處游蕩,感到繼續活著很可恥,夜里時常被恐懼驚醒。
幾個月后,在懷俄明關照她的牧場主約翰打來電話,“你還在漂啊?住什么地方都差不多,你還是回家吧。”
于是,她不間斷開了十七個小時的車,回到懷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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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幫助埃里克走出悲傷,牧場的幾個女人很快和她成為朋友。
她最喜歡多蘿西,一位四十多歲的女牛仔,非常活潑迷人——從她的狀態你絕對看不出她的生活有多么動蕩:
第一任丈夫在地震期間拋棄了她和八個孩子,一個孩子后來被車撞死;第二任丈夫燒光房子之后也離開了她;回到懷俄明老家,發現爹媽拼了老命建造的房子也沒了。
即便如此,她還努力保持著“一種馴馬師般的幽默感”,哭一陣,再死命干一會兒活兒。
與我一起勞作的人,他們的活力沖走了我內心深處幻覺般的創痛。
另一邊,約翰也馬上給埃里克安排了活兒——把成千上萬頭羊從欄里趕出來,剪毛,烙印,除虱,每天一干就是十四個小時。
她扔掉了都市華服,剪短了頭發,學習騎馬、套繩、牧羊、接生牛犢,在風暴、干旱和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冬生存,開始真正融入懷俄明。
過去別人會問,在戶外不覺得無聊嗎?但對埃里克來說,這里可做的事情太多了,“我簡直跟不上節奏。”
第一次牧羊時,她手足無措,時刻提心吊膽,生怕它們不見了,“簡直就像頭一回當媽”,而且還是兩千只綿羊的媽。
她問約翰牧羊的邊界在哪兒,約翰差點笑了,“嘿呀,格蕾特爾,這周邊五六十公里都是咱們的地盤。它們想去哪兒,就帶它們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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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里克在牧場
一個雷暴天,埃里克正抓緊時間趕羊。
她爬上山頂,與馬、牧羊犬協力把羊群趕下山谷。頭上的閃電消逝又綻放,牧羊犬不小心將一只小羊追得掉落懸崖。
跑過去要二十分鐘,但羊群早已走在前頭了。她只能繼續前行,心想:一只羊死了。她會重生嗎?重生為把羊羔趕進屠宰槽的狗嗎?
懷俄明隨處可見不同腐爛階段的動物尸體,在這里,生死就像四季更迭一般常見。正因如此,這里的生命力也非比尋常,兔子可以挨過寒冬,野草會一次次重生。生命的脆弱和堅韌,有時是同一件事。
埃里克回過頭看,那只“死去的”小羊,正渾身顫抖著,奮力爬上懸崖去找羊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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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來自pexels
后來,她問另一位女牛仔埃倫,如何挺過獨自放牧的挫折。埃倫說自己做得也不好,也會為自己干的蠢事氣得發瘋,“然后,我會拿起這只老舊的萬花筒,轉它一轉。你看,不可能老盯著一件事吧。還得讓位給其他事啊,它們都很美。”
這句話提醒了埃里克。最初她來到這里,是想在一個人煙稀少的新地方“迷失自我”,但牧場的生活并沒有讓她麻木,反而令她驚醒。
跟著羊群不斷轉場,從這個水坑到那個水坑,從這個牧羊點到那個牧羊點,竟然變成了某種渴望。
在這片動物數量遠超人類的土地上,自然的絕對冷漠,生命的勃勃生機,讓她變得更加冷靜、敏銳地感受一切。
她也在牧羊中漸漸找到了屬于這里的節奏,介于二擋和倒擋之間的新的人類檔位,“一種沒有什么速度的慢騰騰穩當當的敏捷小跑。”
草的每一次顫抖都彌足珍貴。淺水灣和空中的云斑,就像水一樣給草以生命。山貓每晚都來。在輕松的睡眠中,狗的夢爪追逐著郊狼。
就在一次次草的顫抖、牧羊的小跑、奶酪般的天空中,內心的痛苦逐漸滋生出一種柔軟,她給朋友寫信道:真正的慰藉就是找不到任何慰藉,換言之,慰藉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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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來自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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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我在露臺上睡覺的時候,聽到碗碟的碰撞聲,原來是兩只雄鹿在我床前爭論。
埃里克在日記里寫下許多動物相關的體驗。在這里,缺失掉的人類互動,可以通過與動物親密接觸補足。
馬既可靠又頑皮,忠誠又任性,是牧羊人的“閨蜜”;狗能指揮牛群,還是語言天才——埃里克的狗學會了十匹馬的名字;奶牛沒有羊群好管理,但它們在雪地表現優秀,在暴風雪中騎馬趕牛,就像一場在滑雪板上玩的觸式橄欖球比賽,二者相互碰撞,馬常常滑倒,小牛卻能穩當地跑回家。
在埃里克眼中,動物的生活與人類相似,也會打架,斗嘴,炫耀,相愛。動物的沉默無言,與懷俄明的空曠一樣,具有凈化人類的特性。它們能幫助我們的大腦掙脫那些復雜的運轉和算計,也能讀懂我們的精神狀態和“下意識的痙攣與氣味”。在動物面前,我們是透明的,一覽無余的。
動物把我們帶到當下:此時此刻,我們是誰,非曾經的自己,非銀行賬戶所描述的我們。
這種毫無功利的生活,沒有vlog博主的炫技和濾鏡,沒有現代生活瞻前顧后的焦慮感,只是活在當下,記錄當下,甚至連寫作都是無心之舉。
在懷俄明生活三年后,埃里克才開始動筆寫《曠野的慰藉》。起初,她并不是刻意在寫一本書,而是當成書信和日記在寫。
一無所有的空曠,讓“活著”這件事變得如此純粹,它可以僅僅代表:人與動物協作的微小成就,晚上聽聽收音機或辨認星座,在春天的原野上騎馬,在八月采摘稠李,在秋天里剝鹿皮,在日復一日平凡艱苦的勞作中,體驗到一種無言的喜悅。
她想把這份純粹和喜悅傳遞給遠方的朋友,于是開始在信件里寫下牧場生活的種種。
《曠野的慰藉》只有不到10萬字,她卻前前后后寫了5年,最終整合為12個獨立的篇章,首次出版于1986年,光英文版就已重版6次,成為至今仍被名家和讀者推崇的經典散文。
2010年,埃里克被授予首屆梭羅獎——對,就是那位寫了《瓦爾登湖》的梭羅——表彰她“作為自然文學作家展現出的非凡才華,以其精妙的筆觸描繪自然景觀的壯闊與寂寥”。
這使她與后來的獲獎者珍·古道爾、羅伯特·麥克法倫等人,一道成為當代自然文學領域的重要聲音。
著名詩人余光中曾論述過,散文是一切文體之根,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大致指句法的靈動、審美的分量、遣詞的品質。在此基礎上若兼具詩意與哲理,就是好的散文,那《曠野的慰藉》可以說是絕佳范本。
翻開本書的前言,你就能感受到這種散文的質地:
在寫作中,我努力追求的最真實的藝術,就是賦予書頁土地一般的質地:天氣惡劣地落于紙上,光線會闡明最困難的道理,風會吹走愚蠢的廢話。最后,無常的教訓使我懂得:失去是一種奇怪的充實;絕望清空了,就會變成對生命無止境的渴望。
她寫風景,就像一幅細節在流動的畫:
一千五百只羊的羊群,在山嶺上就像一個水體在移動。如果你從羊群中間往回走,它們會從你身邊繞過去向前,就好像你是溪流里的一塊石頭。綿羊沿斜坡向上吃草,就像冉冉升起的奶油塊。
哪怕只是寫平常的事物,她也能動輒寫出一首短詩來:
秋天告訴我們,結果也是死亡,成熟是腐爛的一種形式。葉子是展現季節變換的動詞。/冬天卻更像海洋。雪漲,雪落,以一種航向拐彎的聲音撞擊著我們生活的船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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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來自unsplash
埃里克筆下的曠野,不是空洞的詩意,也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在見證了城市的快節奏、經歷人生變故而迷失方向之后,試圖尋找一種偏離軌道的活法,一股在土地中重生的力量。
她意識到,城市的富足是一種滯重的阻礙,人生的無常是一個無法躲過的玩笑。我們總是試圖用物質、賬單、人脈去填滿生活,卻從未學會如何清空自我。
這份最初寫給遠方朋友的信,也寄給了多年后陷于社交網絡和賬目游戲的我們。
自然中的一切,都在不斷邀請我們成為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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