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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章英薈、桂越然[美]、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皇園記奇(任見短篇小說選)『原創』
凌老太太芳諱凌瓏。她那樣的年紀,有個名字便稀罕,她非但有,還非常的美雅。凌老太太祖籍漢陽,父親是個醫生。半個多世紀以前,在江城漢口唯一的那所大學里,誰人不知道預備班那位年方二八、艷若桃花的凌瓏小姐呢?
可是日寇的飛機像蒼蠅似的嗡嗡飛來了,把成進上千噸炸彈傾瀉在這座江岸上的城市。凌先生的醫務所給炸平了,漢口淪陷了。百姓們流水樣地向南奔逃,成群結隊,擁道塞途。
在岳陽有國軍駐守,這支國軍收容了一部分北來的難民。這一部分很小,具體地說不過是凌瓏和年歲仿佛的七八位小姐。兵荒馬亂,流離失所抹煞不掉她們的光鮮妍麗,一入伍就洗滌了軍營的沉悶、黯淡。她們被充實進師部政工隊,唱歌跳舞,鼓動抗日。
末及一周,戰事吃緊,政工隊被精編,小姐們分散了,分散給師部的長官們。凌瓏一眨眼睛,就成了一位少將參謀長的二姨太。少將參謀長姓黃,名振國,打起仗來十分好漢,新分到手的小姐聰穎可人,直教他愛得又勇武又小心。凌瓏呢?春情正濃得化不開的年齡,很快也就陶醉于這位先畢業于黃埔軍校后畢業于重慶陸軍大學的少將參謀長的男子漢和丈夫氣了,覺得他胸脯寬大,聲音濃厚,胡須搔人,動作有力。
黃振國將小可人兒擁在懷里,游洞庭,逛君山,指天對地,生生死死,哪還記得情事之外戰火連綿。這小人兒是知識女子又兼青春如花柔懷似水,他私心歡喜無比,便失了江山又何妨。凌瓏覺得男人地位既高,年尚未及而立,相貌堂堂儀表凜凜又體貼周全寵護有加,覺得也值了,恨不得永遠緊貼著他寬厚的胸懷。
她細言軟語為他描述漢水岸邊的小院。一側,是父親的診室,一側,長滿了嫩綠的植物,成簇的,或爬滿架的。父母篤信基督,父親每個禮拜日義診,她從學堂回去也跟母親一起做義務護理。小院被強盜的炸彈炸平了,她和父母也在逃難中失散。說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他抱起來半天慰吻,難以平息心傷。
他也敘故事樣地為她講他的家。黃家。在洛陽城北的邙山上。
人說生于蘇杭,葬于北邙,這北邙山是寶地,古來選址安葬于此的皇帝算算也有一個排了。先朝詩人有句:俯看洛陽川,茫茫走胡兵。在何處俯視下去,看盡整個洛陽川?在北邙山南坡叫做黃梁的地方。黃梁有座皇園,是他老黃家的,祖上世世代代傳留下來的。
皇園是座奇園,異園。黃振國在習習吹拂的洞庭清風中給凌瓏講這說這個園子。
皇園原是黃園。園子后部有彩云圃,一片沃畦,出產牡丹,花朵豐滿碩大,奇絕誘人。說是有個先朝皇上,陽春佳日 巡玩邙山,見滿園金玉,實實地陶醉了,就摒退所有文武扈從,嬌嬪美妃,喚來老黃家先祖,于圃頭竹幾上品茗賞花,樂而忘返。末了這皇上雅興大發,題寫皇園二字加封,著老黃家照常居住管理;同時降旨擴修,使得園子更見規模。但老黃家先祖又不知出于何種樣的考慮,前門額上是皇園二字的石匾,后門頭兩個小字依然是黃園。不知多少世多少代,就這樣過去了。
謠諺說:洛陽牡丹甲天下,皇園牡丹甲洛陽。皇園圃里牡丹好,在于它地脈最宜。這地脈之宜也有來由,老黃家的族譜記了這樣一個開篇故事:早先,牡丹野生在邙山上,花朵不大,色也單調,人們不以為貴,常常刈割下來做為炊柴。有位黃姓后生十分憐惜,將花移值院內,培土澆水,精心護養。一個中秋明月之夜,后生正在讀書,房門輕輕開了,娉娉婷婷走進一位美貌女子。她贈送給他一床被褥和一方繡帕,繡帕上面繡有大朵大朵的多色牡丹。后生納悶,正待相問時女子悄然不見了。展開繡帕,但見上面題有字跡娟秀的小詩一首:芳名洛陽花,邙嶺有我家,感君情意重,來春見奇葩。到了第二年春上,后生家中的牡丹綻放,果然豐碩艷麗,婀娜含情。從此,黃姓人家便以種植牡丹為業,家境日見富裕。
到了宋代,黃家牡丹品別種類之多,花型花色之美,無有過者,真正甲于天下了。從黃家移植牡丹的姚家、魏家也著名了,他們的牡丹以其花色被譽為姚黃、魏紫。洛陽地方官每年春上都要取黃園的上品牡丹,蠟封籠養,日夜兼程地送呈宮內以為貢品,宋神宗趙頊看見貢花中有朵一尺二寸大的牡丹時,欣喜失態地手都抖了起來,將它簪在頭上,在宮中走來走去……
就是這樣的皇園,可恨如今在日寇的鐵蹄淫威之下了。黃振國說時,手握所佩中正劍的劍柄,咯咯然有聲。
實際情形是,黃振國和凌瓏泛舟洞庭的時辰,日本人的炮口正對著皇園,正對著黃梁,正對著在皇園躲難的男女老少邙山鄉親。
據許多年后黃梁上了年紀的人回憶,那場面實實駭人。一排炮口,黑的,黑的,黑的,尿罐樣粗細。炮口下無數槍刺,白亮亮中泛青。暫時不炮轟也可以,日本人通過翻譯官說得送六十名花姑娘去。沒有花姑娘送,僵持著。日本人嗷嗷叫。后來有兩個人朝著黑炮口和白槍刺走去講和。是黃振國的爹,他穿著富貴的長衫,由黃振國的胞弟黃振家陪護著……
黃振國在悠悠飄蕩的舟子上告訴凌瓏,他懷想父親,懷想弟弟,懷想寄放著他童年歡樂的皇園。父親在以祖傳的方式做著一個洛陽的鄉紳。胞弟黃振家跟他黃振國不一樣脾性,是一介書生。心中的皇園更讓他仇恨戰爭,仇恨炮火硝煙。越是戰事危急,他越是緬念皇園,緬念皇園的亭臺廊閣、青枝綠葉、花朵、野草、鳴蟲甚至空氣。
黃振國說,打完了仗我要回去的,回到皇園。古語云,生當男兒,不能戰死沙場,便要回到故鄉。回到皇園續度余生,直至白了胡須,扶了手杖。凌瓏,到那時,你這小人兒依然在我身邊陪著嗎?
凌瓏深深鉆進黃振國懷里,一聲聲嬌羞無比地說,陪著,陪著,日夜陪著……
戰爭與溫情勢不兩立。僅僅二十個晝夜,炮火就過了江。黃振國和凌瓏在硝煙中分手,扯皮拉筋,戀戀不舍。她的淚水晶晶亮亮,串珠似地順著光潔動人的臉蛋兒灑落,他一口口吻著將它們吞掉。然后,他派專車送她。最后,她跟其他長官們的家眷一起,被安置去了相對平靜的桂林。
部隊奉命作戰。斯時日寇大勢已去,節節南撤。黃振國部追著打著,連連告捷,實際上是跟著日寇向南走。一直到了廣西。黃振國忙中討閑,跟凌瓏再度如膠似漆。凌瓏后來在漓江畔為黃振國生下一個兒子。她能干,正房沒有辦到的事情她辦到了。黃振國興奮不已,對高天鳴槍三發。將兒子命名為旗。黃旗,老黃家的一面旗子。
日寇投降后未歇氣又是三年戰爭。黃振國所在部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最后在濟南作戰中丟盔撂甲,如水涂地。
濟南作戰時,凌瓏等軍官家眷已被放在上海,有關船只整裝待發,即將送她們轉移臺灣島。凌瓏日日聽取山東方面的戰況傳聞,心如火焚。終于守不住,有點發昏了,攜起小兒黃旗竟擠上一架飛赴濟南的運輸機來奔丈夫。此舉甚為荒唐,既耽誤了向臺灣的轉移,也因為軍心使黃振國挨了守城長官王耀武的一頓臭罵,還失去了兒子。
濟南戰敗,黃振國在西北城門破潰之前諧凌瓏鉆過臭氣熏天的下水道狼狽出逃。只可惜兒子黃旗不過四歲,夭折于濟南炮火,令人心如齏碎。兒子是凌瓏發了昏帶來的,她哭成了淚人兒。兒子是黃振國讓勤務兵帶著被炸死的,他傷心憤恨得要閉過氣去。
幼子黃旗之死使黃振國成了一匹紅了眼的野獸, 一只瘋了神的惡魔, 他很快卷土再起, 復出東山,大勢將去之際居然又恭恭敬敬接下了一份由委員會長親筆簽署的委任狀。
死于戰場, 這就是黃振國的結果。
看到報上所載黃振國死訊, 凌瓏昏了過去, 跟兒子黃旗死去時一樣昏過去好久, 未能醒轉。而后,她衰弱地站了起來, 耗了半年時光千里輾轉回到漢口尋找她的父母。繼爾擴大范圍, 長江上下, 漢水兩岸, 尋遍、找遍了。三個春夏秋冬過去, 沒有任何收獲。
許是她對黃振國的愛太不一般, 許是黃振國在她心間種下的那個凝固不化的皇園情結在起作用, 許是為了一個偶然而生的怪念頭的驅使, 斷線風箏似的凌瓏盤桓曲折,迤邐北行, 到了洛陽, 到了北邙山。這時她已是二十六歲的婦人, 相距隨著黃振國游洞庭、逛君山也有十年。
皇園殘敗不堪,由于多年戰火。不過當時一個新世界已經確立。土改勝利完成,合作化如火如荼,上是艷陽麗日,下有風擺楊柳,昔日窮苦的農民當了家做了主,滿臉泛著喜色,眉毛高三分。而黃家呢,只剩下了一個人,黃振國的同胞弟弟,三十多歲的黃振家。
皇園雖破爛,也是勝利果實,分給了貧下中農。住著汪家,戶主汪翻身當過黃梁農會主席。黃振家是地主分子,遠遠住在一孔窯洞里,那窯洞是他老黃家以前關羊群的地方,倒也挺寬敞。
地主分子理應由黃振國和黃振家的老子黃效仁承當,可黃效仁在土改中死了,地主分子就變成了黃振家。
黃效仁死得邪。這個老鄉紳的死跟農會主席汪翻身無關也有關,有關也無關。有關是他死在汪翻身當家作主的年月,無關是他因為仇恨新社會而殺。
黃梁的汪家從前也是大戶。有田有地,有產有業,沒有黃家豪富,卻也是方圓著名。到了叫汪寶的一輩兒,這家敗了,也怪了富有,養活他個抽、嫖、賭,占全了。他爹剛剛燒成煙泡子,轉身咳嗽一聲兒他就給偷抽了。還偷他爹的銀兩,一包袱一包袱地偷,偷了跑下邙山,去洛陽城里,一家家妓院地排著逛,警察局長的公子玩不起的妓女他全部點名兒要了領著滿城里胡吃海塞,然后嫖、抽。有天他爹打探著消息找到了,看到六個妓女圍著他在一張床上抽煙泡子,氣得當場暈翻。
汪寶被他的爹老子頭朝下倒掛在村中央的彎柿樹上,不給飯吃,也不卸下來。汪寶的兒子叫個狗兒,這汪狗兒趁天黑爬上柿樹高處解開繩套放下汪寶。
汪寶的爹沒多久就一命歸西,之后汪寶為抽為嫖賣房賣地。他婆娘呼天搶地圖死賣活,汪寶扭住她膀子不放,扭著喊,扒呀,快扒呀。扒了,椽子檀條磚瓦門窗全拉走,只剩臟土。
汪寶將家產蕩得差不多時死去,他還算沒有絕情絕義,給狗兒留下兩間房子十畝地,夠住,也夠種。狗兒跟他爹學久了,十分地類乎,日本人投降那年戰爭已基本上毀了北邙山上的一切,狗兒的田產地畝窯洞房屋全沒了,過日子靠玩空手道。
黃效仁說汪狗兒到皇園來吧,喂喂牛,墊墊圈,有你吃,有你喝,過個三年兩載也好找個女人過日月。汪狗兒應承了,進了黃家莊園做了長工。
鬧解放時工作隊進駐黃梁,三打聽兩打聽,就把汪狗兒喊到了辦公的土地廟窯洞里。說,你上無片瓦下無錐田,扛著工,受欺壓,苦大仇深,是雇農啊。斗地主分田地分家園分浮財要當積極分子,沖上去掀翻一個舊世界。你當農會主席吧,名兒也改改,叫汪翻身。翻身做主,斗黃效仁,他是地主,又是戰犯的爹。
黃效仁給拉出來繩子栓了游街斗爭,他是北邙山上頭號大地主,長工有五六十號,還放賬呀收租呀什么的。
五花大綁的黃效仁戴著丈把高的大紙帽,刷白,寫大黑字兒,樣子滑稽極了。汪翻身看著地主,心間來氣。黃效仁,我X你祖奶奶呀黃效仁!我給你黃家當牛做馬呀,黑牛黃馬三年多呀,啊。我喂牛喂到半夜,你坐大圈椅子上看書看到半夜,還說陪我哩,我累死了你閑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工作隊接著呼口號,全都隨著呼:黃效仁,你真賴,貧下中農受壓迫!黃效仁,你真惡,貧下中農挨剝削!人們的火都燒旺了起來,就打,先左右打,像籮面,把黃效仁打倒了,又上下打,像打鐵。
農會決定扒掉黃家莊園,因為看著它貧下中農生氣。扒,镢頭鈀子閃光,磚瓦石頭亂飛,漫山漫天黃塵四起。扒了一半,工作隊制止,就不扒了。剩余部分,分給雇農汪翻身和作為農會、工作隊辦公用房。
有天又游街斗爭黃效仁,游呀斗地到了天黑,把他放在他老黃家關羊的窯洞里。顧慮他逃走,就像白天一樣仍舊捆著。可是也邪了,仍舊捆著,他卻不知怎地移動出來,移到糞池邊上,又下去,淹死在里面。
黃效仁死去,黃振家就是地主分子了,也是戰犯家屬了。他倒也服從改造,把挨批斗時戴的紙糊高帽子保管得好好地,逢開會就扛到會場戴在頭上。平日里早早晚晚地出義務工,背石頭,挑人糞尿,揮著大掃帚掃黃梁貧下中農們行走的路道,也不說話。
凌瓏這婦人居然隱姓埋名地被黃梁接納了。她的得以被接納,則需要酬謝黃梁初級農業合作社社長高豹。
高豹是農會主席汪翻身培養起來的,繼之成了汪翻身的接班人。高社長看見凌瓏,眼發了直,渾身熱燥燥地,很憋懣,覺得什么東西要噴射似的。問這天仙叫什么名字,說叫韓水。她諧音故鄉的漢水呢!他心就想,涎水。這鮮嫩鮮嫩的人兒,真逗人流涎水的呢。只嘆自己剛當社長就學新婚姻法,學了新婚姻法就照著結了婚。凌瓏編造的身世感動了他,就留她做黃梁人。
名叫韓水的凌瓏泊在了黃梁,常常看見黃振家。但由于高豹的關系,她不能理他,他也并不理她。
黃振家的貌相太肖似黃振國了。甚至同在岳陽的洞庭湖間、桂林的漓江水上時期的黃振國年齡也差不多,這讓凌瓏常常神不守舍,衣不能寐,醒來時發覺自己緊抱著一只枕頭。她仿佛以為黃振國再生了,就在面前了,胸脯寬大,聲音渾厚,胡須搔人,動作有力。
日子在苦辣酸甜中過去。終于有天,凌瓏坐在了黃振家的窖洞里,在這個當年老黃家關羊群的地方,黃振家精心地為她制作了一頓面條,他吃得香極了。在那窖洞的土坑上,他們終于抱著結婚證睡在一起時,凌瓏比黃振家還年輕十來歲呢。
兩年后他們生下一個兒子,商量了又商量了,給兒子取名旗。黃旗,老黃家終是又一面旗子了。這個黃旗比那個黃旗小了十歲,那黃旗是留在夢中的形影,這黃旗是肉團團活靈靈的真實。窖洞本來是清冷的,漸漸地被烘出了暖意來,黃梁人也漸漸平等相待這個家庭了。
黃旗過兩歲的時候又一個新時期開始了,北邙山同各地一樣瘋狂地顛蕩搖顫起來,中國人稱為大躍進,外國人翻譯作猛一跳。
洛陽城里技術革新捷報頻傳,昨天還在卷制水桶的工人老大哥今天生產的飛機就要在洛河灘試航了。此邙山上一夜之間長出了無數簡易的茅草棚,男女農民分住,白天黑夜二下四個鐘點軍事化,男人們冶煉鋼鐵,女人們劈山造田。各家各戶的鐵鍋、鐵鏟、鎖扣、門鼻、鐵釘、針頭全都集中起來土 小高爐,煉火熊熊,照亮了人臉,這些臉上閃著用不了幾天就會趕上英國超過美國的自豪光彩。撅腚挖土的女人們唱歌,女人賽過穆桂英,女人賽過穆桂英。在小高爐上裝料的男人們唱歌,撕片白云擦擦汗,對著日頭吸鍋煙。男女大合唱,勒緊腰帶拼命干,共產主義在眼前。
高豹早由初級社長變成了高級社長,他帶領社員們一夜煉鋼五千噸,一夜造田五千畝,黃梁的共產主義提前降臨。洛陽的報紙上都登了,雖說油墨不勻,但共產主義來到了幾個大字清清楚楚。
高豹準備再創奇跡然后更加威風地敲鑼打鼓下洛陽城里去向上級報喜,奇跡是:一夜煉鋼一萬噸,一夜造田一萬畝!
高豹一聲令下,連夜揮師進村,將汪家一應物什從皇園里清抄出來安排進村頭一孔閑窯洞,要用皇園內房上的梁木燒火煉鋼。
汪翻身朝房前一站,扎腰指著率眾扒房的高豹破口大罵,X你娘高豹,你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不是我叫你當社長你當你媽的個X!如今這皇園不是黃家的是我汪家的它姓了汪了!有種你來扒扒試試,敢來動一镢頭我今兒就不姓汪!
汪翻身腿邊站著兩歲的兒子汪階級,汪階級挺著肚子也對要來扒他房毀他家園的高豹怒目而視。汪翻身背后是他的懷了孕腆著大肚子的婆娘,她肚子里是后來取名汪社會的女兒。
眼看夜深,明天無法向上級報喜怎地能成?沒想到汪翻身這貨這么礙事兒,高豹牙縫里說,你反了天!接著一甩下巴提示手下人等,斗爭。
一幫人蜂擁而上,踢滅燈籠,將汪翻身篩糠籮面似地,無論頭臉、無論腰身地腳踹拳打。紛亂的拳腳不亞于一架錘式破碎機,汪翻身就是一塊石頭,在這破碎機的旋磨下,個把時辰也變成一灘砂。他起初還罵,后來不罵了,但高豹沒有聽見他罵,高豹在燈籠被踢滅的時候就走開了,去派人準備次日報喜用的鑼鼓。
汪翻身七竅里有四竊出血,更為不幸的是兩歲的兒子汪階級不知怎地被碰瞎了一只眼睛……
燈籠又亮亮燃起。高豹坐陣指揮,揭瓦掀梁,老園子又一度給扒得灰埃飛揚。
最為辛酸傷感的還有一個人就是黃振家。他隨著人們一起爬上了房卻下不了手,他望著琉璃瓦,眼睛發顫,鼻子發酸。老黃家祖上傳留下來的產業,世世代代的先人都在陰間看著呢,看著我這個不肖子孫跟人一起扒房。他撫摸著釉面光滑的脊獸,忘了所處時刻,所處環境,不覺潸然下淚。
但聽一句高喊大罵,有柄鐵镢頭向黃振家的腰眼猛捅過來,他倒抽冷氣仄身翻倒,順房坡骨碌碌滾下,慘叫著落在磚瓦石頭堆上……
大煉鋼鐵、大造良田結束,小高爐旁邊扔滿廢鐵與爐碴結合成的死坨坨,劈山造出的千畝良田本屬子虛烏有,早也隨風而逝。立冬了,為煉鐵為劈山,黃梁少種了一季秋糧,也誤了小麥播種。
人定勝天。高豹決定連夜播種,加倍播種,誓將損失奪回來,并且還要放飛個畝產一萬斤的大衛星。
天是寒食節令,很冷了。來自西伯利亞的硬風越過黃河河谷,有如瘋狂的野馬陣,猛烈地嘶嘯撞擊,鐵蹄過處,北邙山在瑟瑟索索的抖顫。黃梁村北邙山頭上的地里,黃振家吆著牛犁地,遠看像個剪影剪畫在青幕上。
黃振家被一镢頭捅下房頂大難不死,只是斷了幾根肋骨。他比汪翻身有幸,汪翻身挨打后三天死去了。他斷了的肋骨無法對接,有時候還聽到咯吱咯吱的響聲。因為這腰傷,他到天黑還不能收工,別人全犁完了,他還沒犁完。他慢得很,不像犁地,倒像是爬在扶手上,讓老牛費力地朝前拽,讓猛風死命朝前推,他頭上的毛巾被身上的汗染得發黃了,撲撲獵獵甩打著,響著。
高豹領著胡工作到山上看。高豹如今不僅管黃梁的事,還管市郊以黃梁為中心的一大片村子的事。胡工作是駐隊干部,應該叫工作員或者工作隊,但黃梁人簡稱他胡工作。胡工作一邊走一邊問高豹大衛星在什么地方放。
說話間站在地頭上,高豹說就在這里放。胡工作問畝產打算多少。高豹說一萬斤。胡工作說少,少,低,低,你不了解咱們洛陽的形勢,各公社畝產都準備突破十萬了。高豹表決心說黃梁畝產也超十萬,不行就十五萬。
高豹指著吆牛犁地的黃振家向胡工作介紹說這就是不法地主黃振家,有空兒還偷偷地寫毛筆字,不寫共產主義好,寫他媽的個X的青天白日國旗頌:美哉,中華之國旗也,青天白日,光輝燦爛,如日之方升,普照大地……
胡工作大喝一聲站住,黃振家吁牛停下。
胡工作奪過黃振家手中的鞭子,用鞭桿去犁過的地里戳量戳量,很淺。他半天未語,后就質問,高社長,你就憑這樣的地放衛星,放畝產十五萬的衛星?
高豹就跳起來沖上去罵黃振家,媽的個X你犁這叫地嗎?媽的個X嘴拱地也比這深!
黃振家居然絞著舌頭申辯,說這塊地下面有石頭底子,犁鏵扎不下去。
高豹抓過鞭桿,嗚嗚生風地朝黃振家頭上掄去,黃振家頭上的毛巾像碩大的鳥隨風飛走。高豹打著說哪來的石頭底子,破壞衛星還敢對嘴,找死!
黃振家要驗證自己的話,就像狗似地四蹄趴下,一把一把刨開犁溝的土,說你看看這底下真地有石頭底子。他這一驗證就將高豹驗證火了,鞭桿子劈哩啪啦落得黃振家滿頭。
高豹將斷成兩截的鞭桿丟給黃振家,斥他道,犁!今兒黑地犁到天亮也得給我犁完這塊地,犁不完小心你的狗頭。
高豹跟著胡工作回村,命令公共食堂不準開黃振家的飯,但凌瓏悄悄去給黃振家送吃的,高豹還是默許了。凌瓏由高豹安排在公共食堂幫廚,使她常常可以得點小小的便利。她拿了兩個黃菜窩頭給黃振家,黃振家惦記兒子黃旗。凌瓏說孩子吃了,托在學校的莫老師家里,我只是憂心你,你的腰還在痛。黃振家用力抱了凌瓏,又喚一聲,卻沒話說。
這一夜的彎月暈白暈白的,西北風掠過北邙山,酷似千百萬垂死的老人一齊發出痛苦的呻吟,老柿樹鐵絲般的硬枝在風中撥動,為一片呻叫聲又攪入鬼哭似的哨音……
凌瓏走后,黃振家又做著一幅初冬中的北邙夜犁圖。犁鏵在堅硬的石頭底子上咯哩咯嘣跳動發響,這頭響到那頭,那頭響到這頭。他不敢停,怕犁不完沒有好子吃。犁一遭,他還跪著爬著去摸一摸犁得有多深,然后又站起來讓兩匹老牛拖拉著前進。
而這時候的被窩里是另一番情景。
高豹抱著凌瓏,一聲聲地叫著韓水小親人兒,凌瓏埋著頭,柔柔的手撫著高豹的小腹和大腿,口里說著黃旗他爹好可憐,你得給他一條活路。高豹說是的,罰他今兒黑地犁邙山是當著胡工作的面沒辦法的事。明兒照常開他的飯,我會讓他餓死嗎?凌瓏嘆他老黃家的命,唏唏噓噓。
明日是寒食節,剛才她去北邙山上為黃振家送黃菜窩頭回來之后已是子夜,他偷偷燒了些紙,燒給黃振國,燒給死于濟南戰火的那個兒子黃旗,也燒給祖先們,這會兒情緒半天轉不回來。高豹不管,叫著韓水,流著涎水,壓上她光滑的身子,好似犁地那樣地用力,將床弄得咕嘰咕嘰和咣當咣當響……
黃振家在北邙山的冷風中艱難地扶犁前進。喘口氣時,看見遠遠近近深深淺淺地黑。下面是洛陽城,一川散亂的燈光。那里,是以前皇園所在,埋藏著他兄弟二人寧靜而舒適的少年時光。如今,世道的風云將顯赫的古園卷去了,將富足優裕的老黃家卷去了,只剩下他和妻兒,也在被身不由被卷裹著。
前面忽然發了一聲悶響,右手那匹老牛不見了。
黃振家凜然一驚,竄上前,發現老牛掉進了隱藏在地下的水窟窿。大放水利衛星,平整出來的土地平而不實,遠年的水窟窿被覆了虛土,經雨就空心了,牛踩上去就下去了。
右手的老牛在地底下哀鳴,左手的老牛嚇得車到一邊。黃振家看到自己遭罪了。老牛若是憋死在這水窟窿里,謀殺耕牛,破壞共產主義的罪名他是擔當不起的,擔當不起高豹也要讓他擔當。
黃振家抱住牛犄角用力往上拔,老牛也哀鳴著奮力掙扎,然而卻越墮越深,越塞越緊。黃振家摸索著從牛脖子處鉆了下去,腳在底下探探才發現這水窟窿扁圓無形,老牛肚腹被卡著,足在空處沒有著落,難怪掙扎跳騰全是徒勞。他鉆到了最底下。他將腰傷忘了,將疲勞忘了,朝下貓著身子,把住了老牛的后腿彎兒,膽大包天地扛起它想把它挪踏在窟窿壁上。牛正喘氣,感到有了支點,就奮勇地向上逃命,砰,砰,砰。有一聲砰特別巨大,是牛的鐵蹄踩到了黃振家的后頸根,將他的頭踩向堅硬的洞壁。
黃振家的世界在砰的巨響中遽然消失。
第二天牛被拉上來,黃振家的尸體也被拉上來,凌瓏抱著黃旗,趴在尸體上哭成一團。
但日子仍要過下去,凌瓏就帶著黃旗過。
高豹沒少幫凌瓏母子,過了幾年,高豹連升兩次升到洛陽市里當干部,凌瓏同喪妻的教師莫懷戚結婚。莫老師跟黃振家是同齡人,也是黃振家的生前好友,他把黃旗看得像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對凌瓏更是百般憐愛,使這婦人雖三十多歲又顯得驚世的光鮮起來。
過兩年,凌瓏為莫懷戚生了個女兒,取名莫然。
高豹在洛陽市里當干部,逢星期天回黃梁。大躍進年代汪家被清抄出皇園之后,他將那里做了辦公室,后來全家住了進去。回黃梁看到莫懷戚和凌瓏及黃旗、莫然一家人親親熱熱、樂樂呵呵,尤其是凌瓏,歲月滄桑無法改變她的容顏風韻,差不多跟他同意收留她做黃梁人的時候一樣,他說韓水你到底還是有福氣啊!
黃旗和莫然兄妹,享受著一個完整的家庭溫暖地成長著。黃旗上學念書,成績很好,放學后逗著三四歲的莫然玩耍,笑聲飛揚。
這時候全國熱鬧起來,尤其是學生,大串連,跑延安,奔韶山,上天安門廣場接受領袖的檢閱。洛陽城里所有的墻壁上都寫滿了大字標語,貼滿了各色揭發隱私的材料。學生們建立了這樣那樣的造反兵團。讀高中的汪階級雖說只有一只眼睛,但出身雇農,根正苗紅,榮膺了一個大兵團的總司令。他帶著學生部隊殺上北邙山,殺上黃梁,順路還從洛陽城里押回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高豹,批判斗爭。
高豹被繩捆索綁地站在大會場前,臂戴紅袖章、揮著紅本本的熱血青年們義憤所驅,怒不可遏,猛砸高豹的脖子,叫他彎腰低頭,高呼口號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高豹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死亡!
這是汪翻身的后代真正翻身,真正勝利。
高豹當政多年,最拿手的就是往高里向上級虛報產量,虛報成績,大躍進早過去了,他依然還是狗改不了吃屎。產量虛報得多,上級就賞識他,提拔他,同時也按他所報征收愛國糧,黃梁人將每年所打糧食大部分上繳,一年到頭勒著褲帶挨窮受困。所以,這高豹實際上民憤極大,汪階級將他擰出來,黃梁人人稱快。
眾人拾柴火焰高,把個批斗會搞得像是火山爆發,甚至有人控訴大躍進之苦,哭罵高豹殺人不見血。
汪階級讀紅本本上的領袖語錄,讀一條,讀一條,在群情昂憤之際發布命令破除封建皇園。他的兵團戰士以及黃梁的民眾們忽雷火閃般地沖去,高豹全家的生活家當連同皇園的最后幾幢建筑頃刻之間化為廢墟……
汪階級還沒有解恨,命人將高豹緊捆起來,吊在老柿樹上。高豹給捆吊得兩眼滾芝麻,一迭連聲向汪階級喊老爺。
那柿樹很老,被汪家先祖吊過汪寶,汪寶還有個兒子汪狗兒夜里偷偷去將爹卸將下來。高豹給吊著,兵團的戰士們守望著,哪個也不能近前。
汪階級打了這個翻身大仗之后沒多久就回到黃梁掌了權,當了政。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時候,他搞了個洛陽城里的姑娘羅靜梅做妻子。羅靜梅的哥哥羅靜松在市里當干部,通過熟人將妹妹安插在了這個近郊地方,圖個特殊化。這羅靜梅年方十七,油紅脂白,簡直是忽然栽來的一棵春蔥。
黃梁騰出一間空房用白石灰抹了一遍歸羅靜梅住。還差個煤火爐,汪階級自個兒承包了,他鼓搗了一后晌,砌成了,羅靜梅嬌羞羞地說謝謝你,他問咋謝哩,語音未落就去羅靜梅鮮筍似的乳峰上旋了兩把,畫上了兩坨泥。
之后沒多久的一天傍晚,羅靜梅就被汪階段連扯帶剝地弄凈衣服按在砌煙坑的腳手架上,誰知他吭哧吭哧搞她把腳手架搞塌了,弄得人人皆知。
羅家不答應,汪階級就去了,進門跪下不起來,用膝蓋前進直至羅靜梅的父母和哥哥跟前,他們看這汪階級少一只眼,但是個彪形大漢,也不窩囊,就讓他起來。
汪階級和羅靜梅結了婚,感情并不好。可汪階級跟妻哥熱火得跟親兄弟似地,過了些年,汪階級的妹妹汪社會同羅靜松親密得難舍難分。北邙山上黃梁一帶本來有樹,汪階級派人砍了,同羅靜松不知運到何處,他自己得了錢,山卻光得跟屁股一樣。汪階級一只眼睛,倒比有些人兩只眼睛還明亮透徹,全國經濟大潮洶涌而來時候,他辭了職務,買了卡車……
奇跡也就在這年頭出現了。
奇跡震動了洛陽和北邙山,震動了黃梁人,尤其震動了多年來跟莫懷戚過著平靜日子的名叫韓水的凌瓏老太太,令她覺得恍惚如夢,這就是老黃家以前的戰犯黃振國并未戰死沙場,他是到了臺灣去的。
黃振國在臺灣已活到年近古稀了。在大陸與臺灣隔絕四十年之后開始通了,他雖在臺北又有了女人和子女,但還是使用各種途徑收集關于原籍洛陽的消息。他收集到了大陸期刊《華夏園林》,其中有人撰文專門評說洛陽北邙山上的皇園。他盡量平抑著心中的沖動與作者通信,說自己也是一個對華夏古代園林十分感興趣的人。他們通信,漸漸地居然成了忘年交。這之后,他把自己的真實情況細細相告,在得悉皇園已蕩然無存之后,他流露了要重建皇園報效先祖的意思。
黃振國通過那位作者向洛陽市提出了自己的方案,由他出資重新買下北邙山上的皇園的原址,由他出資依照皇園的舊貌古制重新修建。黃振國的復辟方案在市里引起爭議,什么說法、什么意見都有,久久不能做出回應。
關鍵時候,高豹費盡周折,極力促成此事,他說,我是黃梁人,馬上就要離休了,得給黃梁做點貢獻。
黃振國立了賬戶,匯回資金,提供了詳細的原皇園圖紙。市里一批準,皇園重建工程緊鑼密鼓地就上了馬。
黃振國從臺北回到洛陽來,這位昔日的國軍將領,今日的愛國人士鬢發蒼蒼,但依然腰身挺挺,目光炯炯,穿西裝,打領帶,露出的襯衫領子雪白。高豹作為市里的主要陪同領導也同樣精神煥發,笑容滿面。
黃梁人說,世事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老黃家真是老黃家!
黃振國與凌瓏相見了,久久無語,淚水飛流。他沒想到凌瓏這位多情女子又來到了黃梁,而且歷盡磨難,還同他弟弟黃振家生養了名字也叫黃旗的黃家之后,又供黃旗上了大學。他發顫的手臂撫著上了年歲的凌瓏,喃喃地說,我許過愿的,要跟你一起在皇園里終老,一起在皇園里終老,在皇園里終老,終老,可我到了這個時候才回來,才回來……
多少年來,凌瓏的耳邊總是回響著黃振國在洞庭湖游船上的話。打完了仗我要回去的,回到皇園。古語云,生當男兒,不能戰死沙場,便要回到故鄉。回到皇園,殘度余生,直至白了胡須,扶了手杖。凌瓏,到時候你這小人兒依然在我身邊陪著嗎?如今,她是在他的身邊陪著了,然而皇園……不,他現在就要建起它來了,建起凌瓏從未見過完整模樣的那座皇園……
皇園工程上馬很快,進展很快。一切亭臺樓閣、圍墻甬道悉從古制。古時是石頭的,如今仍用石頭,只是粘結劑改成水泥,木梁檁改為混凝土。黃振國指定說,他愿意按重量或按立方買石頭,驗收合格者貨款兩清。
購買石頭的舉措打亂了黃梁人的正常生活,他們挑擔推車地滿山跑著撿,甚至去土地下面挖。男女老幼起五更爬黃昏,喘大氣抹汗水,工地的石山朝上長,人們的收入也在朝上長。看到力氣換大錢,親戚朋友都參與,鄰村近莊也上陣,為爭石頭、賣石頭有時候打得頭破血流。
黃梁人干著活也開玩笑。七八十歲的說自己見過老皇園,小年輕人就問多大,跟下邊洛陽城里王城公園那樣大嗎?老人就介紹皇園的角角落落,風風光光。小孩兒們說如果還有皇園多美呀,不用撿石頭了,咱村收門票讓人來參觀。老人們說如果還有,不撿石頭,能掙來現在這大錢?小孩兒們說,也是,塌掉了也美氣,掙大錢。老人就斥道,誰說塌掉了?皇園結實著呢,能塌掉嗎?扒的,扒掉了的。小孩兒們聽說扒的,就吃驚,希望老人講講古。
老年人跑風漏氣的嘴就介紹。
有一年日本人架起大炮要轟皇園。轟起來皇園和黃梁人就完了,大家都在皇園里躲難呢。后來沒轟。為啥沒轟?是黃家老掌柜的黃孝仁去跟翻譯官交涉,把家藏的什么金牡丹給了日本鬼,一給,巴格呀魯的收起家伙撤了。不過打仗年載還是太多,統算起來,打壞的皇園房屋也不在少數。
主要還是扒了的。老年人說,大扒有三次。小青年們就問不扒不行嗎?老人說,世事行到那一步了嘛。扒那兩次我都評上積極分子了,戴紅花,鍋蓋樣大的。小青年說,扒扒壘壘,草驢換叫驢圖毬啊?
老年人說沒經過那世事知道個屁。頭一回,分田分地分牛分馬分桌椅板凳布匹糧食,黃家是地主大戶,不分它不扒它饒他?第二回,大煉鋼鐵,要椽子檁條燒火,誰不上去扒不開誰的飯,還得受辯論挨斗爭,不扒行嗎?不想活了?我們年輕的時候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可他娘的就是有勁。說扒就扒,腰帶一勒,X他娘上。全村人跟如今撿石頭一樣,誰也不落,嗷吼大叫,扒得繪天嗆地,噴嚏打成一片……
小青年們聽到這些就笑,老人說,X你們娘,憨笑,你們爺爺奶奶都跟我一樣,扒得惡道著哩,一天扒幾十間。
老人說還扒的有第三次,他可沒摻乎。是汪階級從洛陽城里領上來大撥的人,胳膊上套著紅箍子,扒四舊哩。這第三次扒了個精光,房子毛也沒剩。
黃振國資金充足,因而工程進展神速,黃梁全村也不種莊稼了,全靠賣石頭賺錢。像高豹當政時大煉鋼鐵、劈山造田那年一樣,荒了兩季田。但又跟那年不一樣,那時餓出了浮腫病,這會兒富得粗了腰,家家戶戶告別了貧困。發財最大的是汪階級,他的兩輛卡車派上了大用場。
最初,水泥、鋼材、琉璃瓦什么的未安排歸他運輸,但汪社會有能耐,找仿古建筑公司經理,找著了一邊說話一邊撩起裙子扇風風,扇呀扇的,扇呀扇的……裙子撩得高,效果非常好,大量運輸業務都給了她哥哥。
又一度清秋的長風掠過北邙山的時候,皇園重建工程完畢。鐫刻著皇園二字的巨匾懸了起來。
橫空出世的皇園仿佛無數小姐金衫漫舞,熠熠閃出流動的光彩。委蛇連綿的圍墻和所有房舍的檐、脊、山、邊均是半米寬的亮綠色瓦帶,為所有米黃色墻壁勾畫出高低錯落的輪廓線,像小姐們金衫的袞邊,分外嫵媚妖嬈。
皇園重建工程開始不久,黃振國返回了臺北,當有關專家對完工的皇園進行全面質量驗收之后,他又回到洛陽。這次回來,他領著凌瓏、黃旗和莫然正式祭祖,樹石立碑,在祭奠儀式上,他沒有說話,惟是對他的先人、對他父親黃效仁弟弟黃振家的亡靈長久地垂首默哀。
秋陽普照的一天,洛陽市主持開園儀式,高豹也來剪彩。黃振國宣讀了將彩云圃之外的皇園產權捐贈給洛陽市的捐贈書,向市領導、向黃梁的父老鄉親致意感謝。領導也講了話,秘書寫的講稿非常長,領導念得抑揚頓挫,說黃振國先生很有膽魄,年過古稀又斥巨資重修祖宅皇園,復興其固有建筑風貌,慷慨義助家鄉,開發旅游事業,造福子孫后代,真可謂千秋之功,萬世之表;皇園內的彩云圃歷來出產珍奇牡丹,天香國色,名甲洛陽,新生的彩云圃必將為洛陽創造奇跡,千古流芳。
典禮后未幾日,黃振國走了。他是否和凌瓏泣血難舍,別人不得而知。凌瓏更上年紀了,和莫懷戚住在彩云圃。她有時候在皇園里各處走走,看看,挺悠閑的,子女、孫子女常來探望,樂也融融。
1986年3月,于北大(研畢業) 湖友居
“武周中心論”之三:任見:從“神都”再出發,重構軸心文旅的升維戰略
“武周中心論”之二:
“武周中心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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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大唐上陽》(15卷),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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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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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見《來俊臣傳》(上下)簡介+目錄
任見:《薛懷義傳》(馮小寶)簡介+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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