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臘月初八,天空下起小雪,我蜷縮在暖和的被窩里睡懶覺。父親搓了搓手走進來:“祥子,爸今天跑完最后一趟就回來,給你買鎮上的芝麻糖。”
父親是開面包車的,專門在縣城和幾個村子之間跑短途。我躺在被窩里迷迷糊糊地說:“爸,早點回來。”
那包芝麻糖,我卻永遠沒有等到。
下午三點多,村里的李叔跌跌撞撞跑到我家:“祥子媽!快!快去山下!東祥爸的車……車翻了!”
母親當時正在對著鏡子涂口紅,手一抖,口紅在嘴角劃出一道猩紅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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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們趕到時,現場已經圍了一圈人。父親那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側翻在離路面五六米深的平臺上,車身扭曲得像被揉皺的紙。幾個男人正費力地把父親從駕駛室里抬出來。
他閉著眼睛,臉上沒有血,只是額角有一小塊青紫,安靜得像是睡著了。可所有人都知道,在這零下十幾度的山里,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雪地里,意味著什么。
母親撲過去,哭了幾聲。我沒有哭,只是呆呆地看著父親。
葬禮很簡單,幾張草紙,一口薄棺。父親沒什么積蓄,錢都買了車了,現在那輛面包車如今成了一堆廢鐵。
家里的頂梁柱塌了,日子一下子艱難起來。
母親是個愛漂亮的女人。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在照鏡子,抽屜里塞滿了各種化妝品和絲巾。父親在時,她偶爾還會做做飯、洗洗衣服;父親不在了,她連灶臺都懶得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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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你自己煮點面吃。”她說完就回屋里躺著,或者去鄰居家串門。
家里的米缸很快見了底。我去找母親要錢買米,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五十塊錢,嘆了口氣:“省著點花。”
那時已經開春了,山上的雪開始融化,可我覺得比冬天還冷。
幾個月后的一個午后,我放學后像往常一樣推開家門,屋里靜悄悄的。
“媽?”我喊了一聲。
沒人回應。
灶臺是冷的,水缸是空的。我推開母親的房門——床鋪疊得整整齊齊,梳妝臺上那些瓶瓶罐罐全都不見了,衣柜里她的衣服也少了一大半。
桌子上壓著一張一百塊錢的鈔票,下面沒有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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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門檻上等,從天亮等到天黑,又從黑夜等到第二天天亮。
母親沒有回來。
第二天,村里傳開了——祥子媽跟一個外地來的貨車司機跑了,不要孩子了。
“造孽啊,這么小的孩子……”
“聽說那司機答應帶她去城里過日子。”
“唉,東祥這孩子可怎么辦……”
我走過村里的小路,那些憐憫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我不敢抬頭,不敢說話,只是攥緊了書包帶子,走得飛快。
父親沒有兄弟姐妹,爺爺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母親是外地嫁過來的,我甚至不知道她老家具體在哪個省哪個縣。
十二歲的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無依無靠”。
我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我正在水缸舀水,院門外傳來了說話聲。
村長領著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女人看起來二十幾歲,穿著樸素,扎著馬尾辮,她手里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背上還背著一個更小的。
“祥子,這是你姐。”村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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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我知道我有個姐姐,比我大十幾歲。聽父親說過,我們不是一個媽生的。當年父親在城里打工時認識了我母親,再后來……姐姐的母親就帶著姐姐離開了。
十二年來,我從未見過她。
女人蹲下身,平視著我的眼睛:“你是祥子吧?我是你姐。”她頓了頓,聲音輕而堅定,“跟姐回家吧。”
我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她。
經歷了父親的突然離世,母親的無聲拋棄,十二歲的心已經學會了懷疑一切。憑什么?她為什么要收留我?她母親因為我母親的插足而離婚,她不應該恨我嗎?
“你為什么收留我?”我的聲音干澀,“我媽都嫌棄我是累贅。”
大姐沒有解釋太多。她只是看著我說:“因為你是我弟。”
她站起身,又補充了一句:“也因為我是個人。”
這句話,很多年后我才能真正理解它的重量。
姐姐已經嫁人了,家在鄰村。我跟她回去的路上,她背著小的,牽著大的,我跟在后面。沒有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在土路上沙沙作響。
到了她家,一個普通的農家院子,三間磚房。一個男人正在院里劈柴,看到我們進來,停下了手里的活。
“這是祥子,我弟。”姐姐對男人說。
男人就是我姐夫,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點了點頭:“進屋吧,外面冷。”
堂屋里,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正在納鞋底,看見我,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春梅,這是誰家的孩子?”婦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了掃。
“媽,這是我弟,祥子。”姐姐把我往前輕輕推了推,“以后就在咱家住。”
“什么?”姐姐的婆婆放下手里的活計,聲音提高了,“你弟?就是你爸后來娶的那個女人生的?他媽都不要他了,你領他回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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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臉上火辣辣的。是啊,連親生母親都嫌我是累贅,我憑什么指望別人收留我?
姐姐的聲音卻很平靜:“他是我弟,我給他口吃的,也就多雙筷子的事。就算是別人家的孩子這么可憐,我也不能看著不管。”
“多雙筷子?”姐姐的婆婆站了起來,“你說得輕巧!養個孩子是多雙筷子的事嗎?穿衣吃飯,上學讀書,哪樣不要錢?你和建軍(姐夫的名字)自己還有兩個孩子要養,哪有余力……”
“媽。”姐夫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春梅說得對,孩子可憐。”
他說話很簡短,說完就繼續劈柴去了,仿佛剛才只是說了一句“今天天氣不錯”。
姐姐拉著我的手:“祥子,以后這里就是你家。”
姐姐的手沒有母親的細膩,卻很暖。
我就這樣在姐姐家住了下來。
姐姐家并不富裕。姐夫在鎮上的建筑工地干活,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才回來。姐姐原來在鎮上的制衣廠上班,因為我來了,她辭了工,開始在家里做煎餅賣。
每天凌晨四點,我就能聽到廚房里輕微的響動——姐姐起來和面、調糊、生爐子。五點鐘,她推著小推車出門,車上是煤爐、平底鍋和各種配料。她要走三里路到鎮上的中學門口,趕在學生早自習前擺好攤。
姐姐的婆婆始終對我淡淡的,但也沒有真正為難我。她會在姐姐出攤后,負責照看兩個小外甥,偶爾也會把洗好的衣服扔給我:“祥子,晾了。”
我盡力幫忙,掃地、喂雞。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做的畢竟有限。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聽見嬸子在廚房里跟姐姐說話:“……不是我心狠,你自己看看,建軍每天累死累活,你又起早貪黑,圖什么?那孩子又不是你親弟,他媽當年做了那種事……”
我站在門外,一動不敢動。
姐姐的聲音傳來,不高,但很清晰:“媽,該恨的是我爸,是他做了對不起我媽的事。我也恨過祥子他媽,可祥子有什么錯?他來到這世上,不是他自己能選的。咱們做人,不能把上一輩的恩怨算在孩子頭上。”
“他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是我弟。只要我勤快點,還能餓死不成?”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怕被看見,我轉身跑到屋后的草垛旁,蹲在地上無聲地哭了很久。那是父親去世后,我第一次哭。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升上了初中,需要住校。
開學前那個晚上,姐姐把我叫到屋里,遞給我一個嶄新的書包和兩套衣服。
“在學校好好吃飯,別省著。”她從抽屜里拿出幾百塊給我,“這是生活費,不夠了就跟姐說。”
我看著那些錢,最大面額是十塊,更多的是五塊、一塊的毛票。我知道這些錢是她一張張煎餅賣出來的。
“姐……”我喉嚨發緊。
“行了,大小伙子了,別磨磨唧唧的。”姐姐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讀書,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拼命學習。因為我知道,我多考一分,姐姐臉上的笑容就能多一分;我將來有出息,她這些年的辛苦才值得。
高考那天,姐姐和姐夫一起送我到縣城考點。
“別緊張,正常發揮就行。”姐姐說。
我走進考場時回頭看了一眼,他們還在校門口站著,姐姐踮著腳往里面張望。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讓姐姐過上好日子。
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姐姐哭了。
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一本大學。姐姐把通知書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小心翼翼收進柜子里。
“咱們家出大學生了。”她對嬸子說,語氣里有種揚眉吐氣的驕傲。
畢業后,我在省城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領到第一個月工資的那天,我跑到銀行,把除了生活費之外的所有錢都打給了姐姐。
第二天,姐姐的電話就打來了。
“祥子,你打這么多錢干什么?你自己不留著用?”
“姐,我有錢。這些錢你拿著,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給姐夫買身新衣服,你自己也……”
“錢我給你存起來了。”姐姐打斷我,“等你結婚的時候用。”
接下來的幾年,我每次給她錢,她都這么說。后來我干脆直接打到她卡上,心想這樣她總能用了吧。直到我要結婚前,姐姐把我叫回家,遞給我一張存折。
我打開一看,愣住了——里面是我這些年陸陸續續給她的所有錢,她一分沒動,全都存著,連本帶息。
“姐!你這是干什么!”我急了。
姐姐笑了:“祥子,姐當初帶你回家,不是為了圖你以后報答。現在看到你有出息,要成家了,姐比什么都高興。這些錢,本來就是你掙的,拿回去,好好過日子。”
婚后第二年,妻子懷孕了。孕期反應很大,我又經常出差,正發愁時,姐姐打來電話:“讓你媳婦回家來住,我照顧她。”
這一住,就是大半年。
妻子后來跟我說:“大姐真的太好了。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我孕吐難受,她整夜整夜陪著。有次我半夜想吃酸杏,她第二天一早就去鎮上找……”
孩子出生時,姐姐一直守在產房外。護士把孩子抱出來說“母子平安”時,她腿一軟,差點沒站穩。
月子里,姐姐搬來和我們一起住,每天燉湯、洗尿布、哄孩子。
看著忙碌的姐姐,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她站在我家院子里,對十二歲的我說:“跟姐回家吧。”
那時她也不過二十幾歲,自己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卻毅然把帶著家庭恩怨的弟弟帶回了家。
“因為我是個人。”她當時這樣解釋。
是啊,因為她是個人——一個有良知、有擔當、有溫度的人。
我曾經問過姐姐:“姐,你當年為什么那么堅定地要帶我走?”
姐姐聽了我的話,只是淡淡地說:“看到你,就想起我自己。我媽當年離婚后,帶著我回了娘家,日子也不好過。我知道沒爹沒媽的孩子有多苦。”
她頓了頓,抬起頭看我:“再說了,你是我弟。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是的,誰也改變不了。
我們身上流著同一個父親的血,這血緣是命運強加給我們的連結。但真正讓我們成為一家人的,不是那二分之一相同的基因,而是她在雪中伸出的手,是她二十年來毫無保留的付出,是她用行動詮釋的“長姐如母”。
因為我是個人——這是姐姐教給我的,關于人性最深刻也最溫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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