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數據分析作業,一行行代碼背后,穆婷感到自己鐘愛的詩歌正在被拆解成冰冷的參數。當文科擁抱AI,是找到了新翅膀,還是失去了自己的靈魂?
“以前我覺得,代碼是服務于語言學習的工具,比如寫個小程序分析詩歌意象。”某“雙一流”語言類大學的英語專業大四學生穆婷回憶道。如今,她看著自己為了一個“文科+AI”微專業熬出的黑眼圈,心情復雜。
她身邊的同學,有人取消了翻譯資格考試報名,有人開始自學Python,也有人陷入迷茫:當AI大模型能瞬間生成一篇地道的英文報告,甚至能模仿名家風格創作古體詩,苦讀多年的外語和文學專業,優勢何在?
這不是穆婷一個人的困惑。近兩年,從頂尖名校到普通院校,“文科+AI”、“外語+計算機”等雙學位項目和微專業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這波被稱作“新文科”的改革浪潮,正試圖將傳統人文學科推向數字化與智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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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浪漫想象的破滅
許多文科生初入校園時,懷揣著與穆婷相似的浪漫想象——沉浸在文學經典、哲學思辨和藝術鑒賞中。然而,這種“象牙塔”般的體驗越來越短。
大二時,ChatGPT等AI工具的爆發式發展,給整個文科領域投下一顆震撼彈。同學們開始熱議翻譯專業的未來,焦慮情緒在課堂內外蔓延。
“有一個學期,我們都在談論翻譯是不是沒用了。”穆婷說。她所在的學校也快速反應,推出了人工智能技術微專業,鼓勵文科生選修。
不僅是外語,傳統中文系也面臨挑戰。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胡曉明教授指出,在需要大量用典和固定格式的古典文學創作領域,AI大模型已經能超越約95%的教授和博士生。AI掌握了數百種詩詞套路和上千位詩人的風格,能快速拼合出符合規范的華麗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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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高校的“自救”與轉型
面對沖擊,高校并非無動于衷。自教育部2020年發布《新文科建設宣言》以來,文科教育改革明顯加速。
復旦大學設立了27個“外語+計算機”和“X+AI”雙學士學位項目,已有數百名學生進入培養。南開大學試點將跨學科輔修納入畢業要求。北京師范大學的“漢語言文學+人工智能”雙學位項目于今年開始招生。
課程內容也在調整。中國人民大學郭英劍教授觀察到,外語專業的語言技能課比重在下降,國際傳播、數字人文、語言與AI等跨學科課程顯著增加。
表面上看,文科正在積極擁抱技術。但深入其中,許多學生和教師卻感到一種“縫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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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縫合感”與本領焦慮
穆婷發現,許多面向文科生的AI課程只講授概念,不深入編程和算法底層邏輯。她不得不額外報名微專業,從最基礎的代碼學起。
山東某高校數字人文本科專業的首屆學生陳爍,對此感觸更深。他們的課程設置如同“拼接”:一邊是數據分析與可視化,考核模型“跑分”;另一邊是文藝理論經典選讀,考核傳統課程論文。
“即使我學會了用Python爬取歷代詩詞,也沒人解答‘數字時代的文學性究竟是什么’。”陳爍感到,技術課和人文課之間缺乏真正的橋梁,自己仿佛在同時學習兩個不相干的專業。
這種“縫合感”引發了學生的“本領焦慮”——擔心自己文科功底不扎實,技術又拼不過理科生,淪為“四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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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網友熱議:是創新還是折騰?
對于這波“文科+AI”的改革熱潮,網友們看法不一。
支持者認為這是與時俱進:
“早該改了!文科不能總活在故紙堆里,結合新技術才能煥發新生。”一位網友評論道。不少人認為,掌握數據分析等技能能顯著增強文科生的就業競爭力。
質疑者則擔憂改革流于形式:
“感覺就是給文科專業貼了個‘AI’的標簽,課程還是各教各的,學生負擔更重了。”這種觀點得到了許多在讀學生的共鳴。有人犀利指出:“別最后文科學不深,代碼也寫不好,兩頭不到岸。”
也有網友聚焦于文科的核心價值:
“AI再厲害,也沒有人的情感和創造性思維。文科應該強化這些無法被替代的能力,而不是盲目跟風學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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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AI無法替代的5%
盡管AI在形式上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深耕古典文學研究的胡曉明教授認為,仍有約5%的領域是AI無法觸及的。他將這5%歸結為“靈性”。
“人類寫詩是有感而發,AI寫詩是執行任務。”胡曉明說。AI缺乏真實的生命體驗、情感沖動和靈感迸發,它只有技巧,沒有創作的內驅力。人文素養中最為珍貴的批判性思維、價值判斷、意義賦予和審美體驗,恰恰根植于這5%之中。
浙江大學徐永明教授也指出,當前的通用AI在處理深度專業問題時常常力不從心。例如,詢問“朱元璋如何反腐”,AI通常只能整合現有研究結論,而無法直接閱讀、理解和分析原始古籍史料。構建高質量的專項數據庫,恰恰是文科生能發揮關鍵作用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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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真正的危機與轉機
在專家看來,AI帶來的最深層次沖擊,并非取代某個具體崗位(如翻譯),而是迫使文科教育必須回答一個根本問題:在技術時代,人文學科的獨特價值究竟是什么?
郭英劍教授認為,答案在于培養一種“中介能力”。未來的文科人才,應成為技術與人文、數據與意義、工具與價值之間的翻譯者與協調者。
穆婷的一段實習經歷,意外地為這個抽象概念提供了注腳。在一家AI初創公司,她參與優化一款英語寫作助手的語氣。工程師們擅長算法,但做出的“幽默語氣”在美國同事看來卻顯得刻板。產品經理了解市場需求,卻無法向工程師精準描述何為“地道的諷刺”。
“我能看懂代碼的技術路徑,同時憑借對英語語境和文化潛臺詞的敏感,把那種‘略帶荒謬的夸張諷刺’轉化為工程師能操作的提示詞。”穆婷回憶道。那一刻,她不再是旁觀者,而是成為了團隊中不可或缺的“橋梁”。市場上悄然出現的“提示工程師”崗位,正需要這種復合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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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被忽視的“新藍領”崗位
除了成為“橋梁”,文科生其實在AI產業鏈的基礎環節大有可為,只是這些崗位常被忽視。
徐永明教授指出,將浩如煙海的古籍進行數字化、結構化處理,是一個宏偉的工程。目前,國內僅有少部分古籍完成了初步的影像數字化,而按照學術標準進行精準標點、注釋和標簽化的高質量數據,更是稀缺。
“這是一項需要文史功底、耐心和嚴謹態度的工作。AI的‘聰明’程度,取決于我們‘喂養’它的數據質量。”徐永明說。然而,這類基礎數據建設工作,往往因為被視為“枯燥”或“不夠前沿”,而難以吸引足夠的專業人才和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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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回歸呼吸:閱讀與寫作的力量
面對紛繁的改革和技能焦慮,北京師范大學的趙勇教授提出了一個看似“傳統”卻至關重要的觀點:文科的培養,應回歸閱讀與寫作這一“一呼一吸”的基本訓練。
他回憶自己年輕時,曾為研究薩特,整整一年沉浸在其著作中,寫下數萬字的筆記。這種深度閱讀建立的“根據地”,是形成獨立思想與判斷力的根基。
“現在的學生被各種課程、項目、技能培訓填滿,越來越沒有時間進行沉浸式的系統閱讀了。”趙勇擔憂地說。他認為,無論技術如何變化,通過大量閱讀積淀的人文素養,以及通過論文寫作錘煉的邏輯表達與價值判斷,才是文科生最堅實的核心競爭力。
“文科+AI”的探索無疑是一條必經之路,它揭示了傳統學科在時代巨變下的生存焦慮與轉型渴望。然而,改革的重點或許不應僅僅停留在“縫合”課程與技能上。
真正的挑戰在于,如何讓學生在駕馭新工具的同時,更深地扎根于人文精神的土壤;如何在量化考核盛行的大環境中,守護和評價那些無法被量化的“靈性”、“意義”與“人腦的尊嚴”。
對于穆婷們而言,前方的道路依然模糊,但那段在實習中充當“橋梁”的經歷,或許已經指明了一種可能:未來的文科生,可能不必成為最頂尖的程序員,但可以成為最懂技術的“翻譯官”;不必成為數據科學家,但可以成為定義數據意義、引導技術向善的“守望者”。
這需要教育者更有智慧的課程設計,也需要學習者撥開迷霧,在技術浪潮中牢牢錨定人文教育的真正內核——培養一個會思考、有溫度、能判斷的完整的人。這條路,遠比學會寫幾行代碼更為漫長,也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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