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大地顫抖,山河破碎。2008年的汶川地震,不僅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軌跡,也意外地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金融世界的大門。當理縣信用社的錄取通知書輾轉送到我手中時,我握著那張薄薄的紙片,仿佛握住了命運的轉折點。父母眼中閃爍著欣慰與擔憂交織的光芒,他們知道,這個從未離開過家鄉的孩子,即將獨自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
報到那天,父母執意護送我穿越飛石滾落的213國道。顛簸的山路上,余震不斷,滾石從山坡上呼嘯而下,砸在公路邊緣發出沉悶的聲響。母親緊緊攥著我的手,父親則不時回頭張望,生怕有落石襲來。抵達信用社時,夕陽已經西沉,父母幫我安頓好行李后,執意要連夜返回——他們擔心余震會導致道路徹底中斷。臨別時,母親塞給我一支老式手電筒:“這里經常停電,你怕黑...”話音未落,她的眼淚就砸在了我的手背上。當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公路盡頭,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獨在異鄉為異鄉人”,一次懂得“孤獨”的重量。那晚住宿片區果然停電,我蜷縮在床上,借著手電筒的微光讀完了《平凡的世界》,書頁間不知何時洇開了幾滴咸澀的液體,我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離別的滋味。次日清晨,我發現背包里的面包已風干成硬塊——就像這片被災難抽走生機的土地,連食物都失去了水分。
初到信用社的日子并不好過。地震后的理縣鄉鎮滿目瘡痍,人煙稀少。對口援建的湖南醫療隊來了又走,卻很少有人關注這個偏遠山區金融機構的困境。更讓我難堪的是生活上的窘迫——第一天晚上,我抱著印有“抗震救災”字樣的臉盆站在板房宿舍門口,發現忘帶牙刷的窘迫,竟成為同事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城里來的大學生連生活都不能自理”,這句話隨著板房的霉味鉆進被窩。那一刻,孤獨與委屈如潮水般涌來,我躲在被窩里,任由淚水打濕了衣襟。直到那個寒夜,網點主任老楊把自家腌的臘肉塞進我飯盒,又悄悄在我枕頭下放了支手電筒——就像父母返程前塞給我的那支一樣。板房里,他一邊給我倒熱水,一邊講述著他年輕時的工作經歷。那些樸實的話語,那些溫暖的舉動,漸漸融化了我心中的堅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重新找到了家的感覺。余震仍在腳下隱隱顫動,如同我忐忑不安的心,這座臨時搭建的藍色鐵皮屋,將成為我金融人生的起點,也將成為文學夢悄然滋長的土壤。
營業廳的板房的玻璃窗上總是蒙著震后的塵土,每天清晨我都要用抹布反復擦拭三遍。柜臺外偶爾有牧民來辦理存款,硬幣落在鐵盤里的叮當聲,是冷清辦公室里最生動的旋律。老楊總愛把算盤打得噼啪響,他說這是“鎮住新人的法寶”。某個停電的夜晚,我在蠟燭光里寫下第一首詩:“鐵皮屋頂漏星光,算珠聲里數流年”。紙頁被漏雨打濕的痕跡,像極了未干的淚。
鄉鎮上的業務蕭條得令人心慌。地震后的鄉鎮十室九空,這座被地震撕碎的小鎮,金融業務稀疏得像高原的氧氣。我坐在柜臺后,望著墻上“服務三農”的褪色標語發呆,玻璃臺板下壓著的還是2007年的利率表。每天守著空蕩蕩的營業廳,我竟有時間把繁體數字大寫字抄寫了無數遍。
偶爾有藏族阿媽來取低保款,粗糙的手指在取款單上按紅手印時,會絮絮叨叨講她家倒塌的碉樓。湖南援建隊的醫生們成了常客,最熱鬧的時候是醫療隊來兌換零錢,那些白大褂口袋里總揣著巧克力,分給我們時笑著說:“甜食能緩解應激反應”。當第一個藏族老阿媽把皺巴巴的存折遞進柜臺時,她手心的溫度突然讓我明白:金融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流動在傷口間的血液。我漸漸學會在賬本空白處寫詩,讓數字與文字在復寫紙上共生:“借貸平衡的午后、計算器吐出帶鐵銹的春風、我在第五聯憑證里、藏了一粒青稞的夢...”他們用聽診器丈量土地創傷,我用計算器記錄重建資金。
隨著時間推移,我逐漸適應了信用社的工作節奏。從最簡單的存取款業務學起,到后來能夠獨立辦理貸款手續,每一步都凝結著汗水與堅持。地震后的理縣百廢待興,我親眼見證了金融力量如何一點點重塑這片受傷的土地。當第一位農戶因為我們的貸款重建了房屋,當第一個小微企業因為我們的資金支持重新開工,那種成就感是任何語言都難以形容。那晚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我在筆記本里寫道:“金融是理性的河流,文學是暗涌的支流”。
隨著災后重建工作的推進,我被調往縣信用社。從柜員到客戶經理的轉變,讓我真正體會到金融工作的分量。發放災后重建貸款和牧民定居貸款的日子,至今記憶猶新。成堆的申請材料,連軸轉的審批流程,有一次,我一天之內發放了100多筆貸款,打印機也因為超負荷工作冒煙,結束時頭暈目眩,差點吐在辦公桌上。憋尿到眼眶發脹,卻在看到藏族老阿爸按完手印后雙手合十的瞬間,懂得了契約精神的神圣,看到牧民們拿到貸款時眼中的希望,所有的疲憊都化作了動力。
最難忘的是給一位獨臂老人放貸。他顫巍巍地按手印時說:“右手埋在地震里了,左手印得行不?”那一刻,我忽然讀懂母親送我時說的“飯碗要端穩”——金融人的尊嚴,在于讓每一分錢都流淌著對生命的敬畏。老楊帶我去牧民帳篷里收貸款,牦牛糞火堆旁,藏族阿媽用生硬的漢語說:“姑娘,錢慢慢還,命要先保住。”那些沾著酥油味的零鈔,讓我第一次觸摸到金融的溫度——它不是報表上的數字,而是災后重建時的一磚一瓦。
縣信用社抽調年輕員工組建流動服務隊,我主動報名跟著客戶經理們進山。記得第一次去米亞羅牧場,牦牛毛帳篷里飄著酥油茶香,老會計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解釋:"我們的活佛說,錢和經幡一樣,流動才有靈性。"那天我蹲在草甸上幫牧民整理殘破的存折,突然明白金融不單是冰冷的數字,更是連接生命的毛細血管。回程時突遇大雨,我在泥漿里拼命護住裝有票據的防水袋。當夜借宿藏寨,借著牛糞火爐的光亮,在服務日志背面寫下:“在海拔三千米的地方、銀行卡學會呼吸、它和轉經筒共用、同一種心跳頻率...”。
成為客戶經理后,我常要走村入戶。有次追討逾期貸款,藏族漢子扎西指著牦牛群說:"它們就是我的現金流。"我在風雪中突然頓悟:金融的本質不正是用數字翻譯生活?那晚在宿舍里,我寫下:“應收利息是未化的雪,呆賬準備金是備冬的草”。
2015年,信用社迎來重大改革,轉型為農村商業銀行。面對新的管理體制和業務模式,我和同事們經歷了艱難的適應期。流程再造、系統升級、考核變革......每一次改變都伴隨著陣痛。但正是這些挑戰,讓我們這個傳統金融機構煥發出新的活力。作為業務骨干,我參與了多項改革方案的制定,從執行者逐漸成長為決策參與者。變革的浪潮中,有人選擇離開,有人消極應對,而我卻看到了機遇。利用業余時間,我學習各項規章制度,操作規程,在業務上參與了新系統的測試工作,那段時間,我常常工作到凌晨,辦公室的燈光成了整棟樓最后熄滅的一盞。
隨著農信社改制農商行的浪潮,我像塊磚頭般被搬來搬去:小額貸款中心、營業部、辦公室、業務部...每個崗位都留下獨特的印記。記得剛做客戶經理時,為了核實一位農戶的貸款用途,我徒步走了三個小時的山路,腳底磨出了血泡。放款崗上,我曾在暴雨中堅守到深夜,只為確保一筆救災貸款能及時發放。這些經歷教會我一個道理:金融不是冰冷的數字游戲,而是有溫度的服務。
2016年調入縣聯社辦公室時,我經歷了職業生涯中最強烈的沖擊波。初次提筆撰寫公文,領導用朱筆在文稿上密密麻麻地批注,那份被反復修改七次的報告至今記憶猶新。某個暴雨傾盆的加班深夜,當我對著電腦屏幕第十次修改年度工作總結時,意外發現老主任不知何時在我抽屜里放了一瓶嶄新的眼藥水。這個溫暖的舉動,讓我想起初到理縣報到時,老主任特意為我留的那碗臘肉——金融系統的人情味,就像深巷里的老酒,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刻散發醇香。
那一年實行員工雙選雙聘制度,當崗位公示名單張貼出來的那天,會議室里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一位還有兩年就要退休的老同事,顫抖著雙手站在公示欄前,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在信用社當了一輩子老黃牛,現在雙選居然沒有我的位置,我還能去哪兒啊......”這令人心碎的一幕,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動容。后來,單位特意為他設立了“傳幫帶”指導崗。每當我看見他戴著老花鏡,手把手教年輕員工如何辨別假幣時,那專注的神情和嫻熟的手法,都讓我深深體會到:改革不是要否定過去,而是要讓那些寶貴的經驗成為滋養未來的沃土。老同志幾十年積累的專業技能和敬業精神,正是我們最值得珍視的財富。2017年競聘中層成功那天,我站在新辦公樓窗前眺望重建一新的理縣縣城,玻璃幕墻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輪廓——那個怕黑的小姑娘,如今已能從容主持部門工作了。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驟然來襲,作為業務部負責人,我肩負著雙重使命與挑戰。一方面要確保金融服務“不斷檔、不打烊”,保障金融血脈暢通;另一方面要嚴防死守,確保員工和客戶的健康安全。那段特殊時期,領導帶領團隊日夜堅守:既要維持各項業務平穩運行,又要為抗疫重點企業開辟綠色通道,提供專項信貸支持;工作之余,我還主動投身社區志愿者服務,用實際行動踐行金融人的責任擔當。
在那段風險化解的歲月里,正值農信社向農商行轉型的關鍵時期。白天,我伏案撰寫各類風險化解報告、工作簡報,與客戶進行約談溝通;夜幕降臨時,便與同事們挨家挨戶開展貸款催收工作。記憶猶新的是,為追討一筆不良貸款,我輾轉尋至借款人所在的村莊,卻得知借款人已身患癌癥晚期,更不幸的是其子也已離世。面對如此困境,借款人的老父親毅然變賣家中唯一的一頭耕牛,為兒子償還了2000元貸款。當最終動用風險準備金核銷部分貸款時,我內心百感交集,在報告中悄悄附上一紙建議:“懇請建立重大疾病信貸豁免機制”。
在營業部、辦公室、業務部等多個崗位的輪換中,我逐漸褪去了青澀。每一次崗位調整都是新的挑戰,每一次困難都是成長的契機。記得處理第一筆大額不良貸款時,我連續加班兩周,反復核實材料、走訪調查,最終成功化解了風險。那一刻,我明白了金融工作不僅是數字的游戲,更是責任與擔當。
升職帶來的不只是榮耀,更多的是責任與挑戰。作為部門年輕的管理者,我面臨著來自各方的質疑。有老員工公開表示不服,有同事在背后議論我是“靠關系上位”。最艱難的時候,是文學給了我慰藉與力量。夜深人靜時,我會翻開隨身攜帶的詩集,讓那些優美的文字撫平內心的波瀾。漸漸地,我學會了用文字記錄工作中的感悟。
回望這十余年的金融之路,從地震后那個手足無措的柜員,到今天能夠獨當一面的部門負責人,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農信社的改革變遷,就像一面鏡子,映照著我個人的成長軌跡。我見證了傳統金融向數字化轉型的全過程,也親歷了服務“三農”理念的不斷深化。從樂山到理縣的蜿蜒山路,走了十年才明白:所謂成長,不過是把孤獨咽成勇氣,把數字釀成人情,在制度的銅版紙上刻下溫度的印記。無論在什么崗位,用心服務永遠是金融從業者的根本。就像災區重建后新栽的云杉——金融與文學,都是讓生命扎根的土壤。
如今,站在職業生涯的新高度,我常常想起那個地震后的夏天,想起板房里昏黃的手電光,想起老主任慈祥的笑容。正是那些艱難歲月里的溫暖瞬間,塑造了今天的我。金融與文學,看似兩條平行線,卻在我的生命軌跡中奇妙地交織。前者給了我安身立命的事業,后者滋養了我豐富敏感的內心。這條路,我還會繼續走下去,帶著初心,帶著感恩,帶著對這片土地深沉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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