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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來的實習生竟是我舉報過的前領導女兒,她天天獻殷勤是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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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香怡來部門報到那天,穿一身淺藍色連衣裙。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聲音輕柔:“陳老師好。”

      我點頭接過她的簡歷,并未多想。部門每年都有實習生,三個月后大多再無交集。

      可這個姑娘不一樣。

      她太勤快了。勤快到讓我這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職場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早晨我桌上總會有一杯溫度剛好的手沖咖啡;我隨口提的資料,她下班前就能整理好送來;就連我咳嗽兩聲,第二天抽屜里就多了盒潤喉糖。

      同事開玩笑:“老陳,你這實習生比親閨女還貼心。”

      我只能笑笑,心里卻浮起一絲說不清的不安。

      直到那個雨夜。

      我回辦公室取文件,看見她還在加班。燈光下她側臉專注,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跳動。

      忽然她手機響了。

      她走到樓梯間接聽,聲音壓得很低。我本想離開,卻聽見她哽咽著說:“爸,您再堅持堅持……快了,就快了。”

      那聲音里的隱忍與堅決,讓我后背發涼。

      幾天后,當我從退休老紀委于德全那里聽到那個名字時,咖啡杯從我手中滑落。

      滾燙的液體濺了一身。

      我卻只覺得冷。

      程永富。

      那個五年前被我親手送進監獄的前任領導。

      他的女兒,現在正坐在我對面,微笑著問我:“陳老師,明天需要我早點來嗎?”



      01

      鄭香怡確實是個出色的實習生。

      她來的第三天,就把部門近三年的項目檔案重新歸類整理了一遍。

      那些堆積在柜子里、連我都懶得細看的陳舊資料,被她分門別類貼上標簽,還做了電子索引。

      “陳老師,我覺得這樣查起來方便些。”她說話時總微微低頭,顯得謙遜有禮。

      我翻開她做的索引表,條目清晰,關鍵詞標注得當。

      “費了不少工夫吧?”

      “應該的。”她抿嘴笑了笑,“我剛來,得多學習。”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可我看得出來,她眼底有種超越年齡的沉穩。

      部門里其他同事也很喜歡她。她幫王姐修過電腦,替小張的孩子輔導過作業,甚至連辦公室那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在她照料下都重新煥發生機。

      馬向東有次來我們部門,特意在她工位前停了停。

      “小鄭表現怎么樣?”他問這話時,眼睛卻看著我。

      “很不錯。”我如實回答,“勤快,細心,學習能力強。”

      馬向東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故人之后,果然不同凡響。”

      我當時沒聽懂這話的意思,只是覺得他語氣有些奇怪。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刻鄭香怡正在復印機旁整理文件,背脊似乎僵了一下。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

      她轉過身時,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和得體的笑容:“馬總過獎了,我還要多向各位老師學習。”

      馬向東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鄭香怡繼續低頭整理文件,手指在紙頁間翻動,動作輕快而熟練。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她發梢鍍上一層淡金色。

      我那時想,這姑娘將來在職場上,必定能走得遠。

      如果她沒有別的目的的話。

      第四天下午,我有個緊急材料要趕。本來打算加班,鄭香怡卻主動請纓:“陳老師,您晚上不是要參加孩子的家長會嗎?資料我來整理吧。”

      我確實忘了家長會這回事。

      “這怎么好意思……”

      “沒關系的。”她眼神真誠,“我反正也住公司附近,晚點回去正好錯開晚高峰。”

      我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家長會不能缺席,妻子已經提醒過我兩次。

      離開辦公室時,我看見鄭香怡坐在我的位置上,對著電腦屏幕認真核對數據。她坐姿筆直,側臉在顯示屏微光里顯得格外專注。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有些感動,也有些莫名的愧疚——為了讓她加班而愧疚,雖然是她自愿的。

      第二天早晨,那份材料整整齊齊擺在我桌上。

      不僅數據準確無誤,她還根據內容做了簡要分析,用不同顏色標注了重點。

      最后附了張便簽:“陳老師,我覺得第三部分的數據可能需要與財務部二次核對,已用黃色標出。”

      我翻開材料,果然,第三部分的幾個數字與我記憶中有出入。

      打電話問財務,對方查了半天,道歉說確實是他們錄入錯誤。

      “老陳,你這實習生可以啊。”財務主管在電話里感嘆,“剛來就能發現這種問題。”

      我放下電話,看向鄭香怡的工位。

      她正在接聽一個客戶咨詢,語氣溫和耐心,一邊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要點。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

      那么專注,那么專業。

      可為什么,我總覺得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那種距離感不是冷漠,而是一種刻意的、精心維持的得體。就像一層薄薄的玻璃,你能看見她,卻永遠觸不到真實的溫度。

      中午在食堂,她端著餐盤坐到我旁邊。

      “陳老師,上午那份材料沒問題吧?”

      “沒問題,多虧你細心。”我頓了頓,“昨晚加班到幾點?”

      “十點左右。”她夾起一片青菜,動作很輕,“公司晚上很安靜,工作效率反而高。”

      “以后別熬太晚,女孩子一個人不安全。”

      她抬起頭看我,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閃了閃。

      “謝謝陳老師關心。”她聲音很輕,“我習慣了。”

      那句話里的“習慣了”三個字,聽起來有些沉重。我想問什么,卻不知從何問起。

      最終只是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好。”她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吃飯。

      那一刻我注意到,她握筷子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維持住表面的平靜。

      02

      一周后,鄭香怡已經熟悉了部門的全部工作流程。

      她甚至開始主動承擔一些原本不屬于實習生范疇的任務。比如,每周一的部門例會,她會提前準備好會議室,調試好投影設備,還會根據議題準備相關資料。

      “小鄭,這些事讓行政部做就行。”我提醒她。

      “反正我也要參加會議,順手的事。”她說得輕描淡寫。

      但我知道沒那么簡單。行政部那幫人我清楚,能少做絕不多做。以前每次開會前,總要打電話催幾遍設備調試。現在鄭香怡主動攬過去,他們樂得清閑。

      周五下午,部門要做一個季度匯報。

      馬向東會親自參加,還帶了幾位集團領導。匯報材料我早就準備好了,但心里還是有些緊張。這個季度的業績不算理想,幾個重點項目推進緩慢。

      開會前一小時,鄭香怡敲開我辦公室的門。

      “陳老師,我看了匯報材料,有個地方想跟您商量一下。”

      她手里拿著打印稿,上面用紅筆做了不少標記。

      我有些意外:“你說。”

      “第三頁關于項目延期的解釋,我覺得可以換個角度。”她翻開那一頁,“現在這種說法,聽起來像是我們在推卸責任。

      不如主動承認問題,但重點放在已經采取的補救措施上。”

      我仔細看她的修改建議。確實,經她一改,那段文字從辯解變成了擔當,從被動變成了主動。

      “還有這里。”她翻到后面幾頁,“數據對比表格太復雜,領導們可能沒耐心細看。我做了幾個簡化的圖表,直觀一些。”

      她遞過來幾張手繪的圖表草稿。條狀圖、餅圖、趨勢線,一目了然。

      我看了她好一會兒。

      “這些都是你自學的?”

      “大學里選修過數據分析。”她頓了頓,“另外,我父親以前也常做匯報,我幫他整理過材料。”

      她說這話時,眼神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可我心里卻咯噔一下。

      父親?我忽然意識到,我從未問過她的家庭情況。簡歷上只寫了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家庭信息一欄是空的。

      “你父親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問得隨意,盡量不讓語氣顯得太刻意。

      她收拾圖紙的動作停了半秒。

      “以前在國企做管理,現在……”她抬起眼睛,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書架上,“現在退休了。”

      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清最后三個字。

      我還想再問,外面傳來同事的說話聲。鄭香怡站起身:“陳老師,我去會議室準備一下投影。”

      她離開時,腳步比平時快了一些。

      背影顯得有些單薄。

      匯報進行得很順利。我用了鄭香怡的建議和圖表,幾位領導頻頻點頭。馬向東甚至在會后特意表揚了一句:“陳濤這次準備得很充分。”

      我看向坐在會議桌末端的鄭香怡。

      她正低頭記錄會議紀要,側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安靜。仿佛剛才那些功勞與她無關,她只是盡了一個實習生的本分。

      散會后,我讓她留一下。

      “今天多虧了你。”我真心實意地說。

      “我只是提了點建議。”她收拾著筆記本電腦,“主要還是陳老師講得好。”

      “你父親……”我斟酌著詞句,“他教了你不少東西吧?”

      鄭香怡拉上電腦包拉鏈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教我最多的是,”她抬起眼睛,直視著我,“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雙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太快的、我來不及捕捉的情緒。

      “你父親是個明白人。”我說。

      “是啊。”她笑了笑,笑容卻未達眼底,“所以他栽了很大的跟頭。”

      我還想問什么,她已經背起電腦包:“陳老師,沒什么事的話,我先去整理會議記錄了。”

      “好,你去吧。”

      她走到門口,忽然回頭。

      “陳老師,”她聲音很輕,“您覺得,一個人如果做了自認為正確的事,但結果害了別人,他應該愧疚嗎?”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

      我愣住了。

      “這要看具體情況。”我謹慎地回答,“如果是無心之失……”

      “如果是故意的呢?”她打斷我,目光緊緊鎖住我的眼睛,“如果他知道后果,還是選擇了那樣做?”

      辦公室里的空氣忽然變得稀薄。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就要看他有沒有承擔后果的勇氣。”我聽見自己說。

      鄭香怡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慢慢點頭。

      “您說得對。”她輕聲說,“勇氣。”

      她轉身離開,腳步聲在走廊里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窗外天色漸暗,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玻璃窗上倒映出我的臉,一張中年男人的、略帶疲憊的臉。

      五年前,我也曾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同樣的夜景。

      那時我手里握著一封舉報信。

      信里裝著一個決定,一個會改變很多人命運的決定。



      03

      那是五年前的秋天。

      程永富還是集團的副總經理,分管我們部門。他在位八年,根基深厚,說話做事雷厲風行。集團里人人都敬他三分,也怕他三分。

      我當時是他手下的項目主管,負責幾個重點工程。

      第一次發現問題,是在一個基建項目的賬目上。材料采購價格高出市場價百分之三十,供貨商是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我查了工商信息,法人代表姓馬。

      馬向東的遠房親戚。

      我拿著材料去找程永富,他正在辦公室練書法。宣紙上寫著“海納百川”四個大字,筆力遒勁。

      “程總,這個項目的采購有點問題。”我把文件放在他桌上。

      他放下毛筆,擦擦手,慢慢翻看。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窗外的銀杏樹黃了,葉子在秋風里簌簌作響。

      看了大概十分鐘,他合上文件夾。

      “這件事我知道了。”他聲音平靜,“你先回去吧。”

      “可是程總,這明顯有問題……”

      “我說我知道了。”他抬起眼睛看我。那雙眼睛里沒什么情緒,卻讓我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走出他辦公室時,我聽見他繼續練字的聲音。

      毛筆在宣紙上摩擦,沙沙作響。

      之后一個月,類似的問題又出現了幾次。每次我去反映,程永富都是同樣的反應: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直到那個周五下午。

      我加班整理資料,準備下周的集團審計。財務部的小劉悄悄找到我,遞給我一個U盤。

      “陳哥,這里面的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看看。”他神色緊張,額頭上都是汗。

      U盤里是幾份加密的合同掃描件,還有銀行流水截圖。金額之大,讓我拿著鼠標的手都在發抖。

      更讓我心驚的是,所有的簽字都是程永富。

      以及馬向東。

      那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坐到凌晨三點。

      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窗戶開著,冷風一陣陣灌進來,我卻覺得渾身燥熱。

      正義感、恐懼、憤怒、猶豫,各種情緒在我心里撕扯。

      我知道一旦舉報,就意味著與程永富徹底決裂。他在集團經營多年,關系盤根錯節。而我,只是一個中層干部。

      可那些數字在我眼前晃動。每一筆錢,都是國有資產,都是人民的血汗。

      第二天早晨,我去了市紀委。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于的老同志,鬢角斑白,眼神銳利。他聽完我的陳述,看完材料,沉默了很久。

      “陳濤同志,”他終于開口,“你確定要實名舉報嗎?”

      “確定。”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知道。”

      于同志看著我,緩緩點頭:“材料留下,我們會按規定處理。這段時間,你自己注意安全。”

      走出紀委大門時,陽光刺眼。

      我瞇起眼睛,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賣早餐的小販在吆喝,學生背著書包趕公交,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但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一個月后,程永富被帶走調查。集團上下震動。馬向東在那次風波中安然無恙,只是被調離了重要崗位。

      又過了三個月,判決下來:程永富因受賄罪、濫用職權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宣判那天,我沒有去聽。

      同事回來說,程永富站在被告席上,腰桿挺得筆直。法官問他還想說什么,他只說了三個字:“我認罪。”

      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那一年,程永富四十七歲。他女兒鄭香怡,十七歲,剛上高三。

      這些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04

      程永富落馬后,集團進行了一輪人事調整。

      馬向東不但沒受影響,反而升了半級,成了我們部門的分管領導。而我,雖然因為舉報受到了表彰,但處境卻變得微妙。

      同事看我的眼神復雜。有的人欽佩,有的人疏遠,還有的人在背后竊竊私語。

      “陳濤這人太狠,連自己上司都敢捅。”

      “誰知道是不是為了往上爬。”

      “以后跟他打交道可得小心點。”

      這些話偶爾會飄進我耳朵里。我不辯解,只是埋頭工作。那幾年,我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項目,用業績證明自己。

      但有些東西,終究是變了。

      馬向東上任后,對我態度客氣而疏離。該給的支持給,該批的經費批,但從不與我深談。部門開會時,他常常跳過我的匯報,直接問其他人意見。

      我明白,他在防著我。

      五年過去,這件事漸漸被淡忘。新來的員工甚至不知道集團曾經有過一個叫程永富的副總。

      直到鄭香怡出現。

      直到馬向東那句“故人之后”。

      現在回想起來,馬向東從一開始就知道鄭香怡的身份。他把她安排到我們部門,安排在我手下,絕不是偶然。

      他想做什么?

      試探?監視?還是別的什么?

      這些問題在我腦子里盤旋,攪得我心神不寧。周二下午,我借口外出辦事,提前離開了辦公室。

      其實我是去了集團退休干部活動中心。

      于德全退休后,常在這里下棋。他是當年處理程永富案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也是少數知道我實名舉報的人。

      我到的時候,他正和另一個老頭對弈。棋盤上殺得難解難分。

      “于叔。”我在旁邊坐下。

      于德全抬頭看我,有些意外:“小陳?怎么有空過來?”

      “有點事想請教您。”

      他看了我一眼,對棋友說:“老張,這局算我輸,改天再戰。”

      老張嘟嘟囔囔地走了。于德全收拾棋子,動作慢條斯理。

      “什么事,說吧。”

      我斟酌著詞句:“我們部門新來了個實習生,叫鄭香怡。”

      于德全的手停在半空。

      “姓鄭?”

      “嗯。二十二歲,很能干。”我觀察著他的表情,“馬總把她安排在我手下,還說她是‘故人之后’。”

      棋子啪嗒一聲掉在棋盤上。

      于德全彎腰撿起來,手指有些抖。

      “老于,”我壓低聲音,“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活動室里很安靜,只能聽見遠處傳來的麻將聲和電視機的聲音。

      “她父親,”于德全終于開口,聲音沙啞,“是不是叫程永富?”

      盡管有心理準備,我的心還是狠狠一沉。

      “是。”

      于德全長長嘆了口氣。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個小花園,幾個退休老人正在打太極拳。

      “那孩子……都這么大了。”他背對著我,“當年她父親出事時,她才上高三。”

      “馬向東知道她的身份?”

      “知道。”于德全轉過身,臉色凝重,“小陳,這件事不簡單。”

      “怎么說?”

      “程永富的案子,當年有些疑點。”他走回桌邊坐下,“受賄金額對不上,關鍵證人翻供,有些證據來得太容易……但這些話,我當時不能說。”

      “為什么?”

      “因為上面要求盡快結案。”于德全盯著我的眼睛,“程永富認罪太快了,快得不正常。他一個人扛下了所有事,把其他線索都掐斷了。”

      我感覺后背發涼。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于德全一字一句地說,“程永富可能不是主犯。至少,不是唯一的主犯。”

      活動室的掛鐘滴答作響。

      每一秒都敲在我心上。

      “那鄭香怡接近我,是為了報復?”我聽見自己問。

      “不一定。”于德全搖頭,“那孩子我見過一次,在程永富宣判那天。她站在法院外面,沒哭沒鬧,就是一直盯著大門看。那眼神……不是仇恨。”

      “那是什么?”

      “是倔強。”老紀委緩緩說,“一種要把事情弄清楚的倔強。”

      離開活動中心時,天色已近黃昏。

      我站在路邊,看著車流來來往往。五年前那個秋天的早晨,我也是這樣站在紀委門口,心里充滿決絕的正義感。

      我以為我在捍衛原則。

      我以為我在做正確的事。

      可現在,于德全的話像一根刺,扎進我心里最深處。

      如果程永富不是主犯……

      如果我只是被利用了……

      如果鄭香怡接近我,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尋找真相……

      手機響了。是鄭香怡發來的微信:“陳老師,您要的資料我已經整理好發您郵箱了。另外,明晚部門團建,您參加嗎?”

      我看著那條信息,很久沒有回復。

      最后打了三個字:“我參加。”

      發送。



      05

      部門團建選在一家火鍋店。

      大家圍坐兩桌,熱氣騰騰,笑聲不斷。鄭香怡被安排在我們這桌,坐在我對面。

      她今晚穿了件米色毛衣,頭發松松地扎在腦后,看起來比平時柔和許多。同事讓她喝酒,她笑著推辭:“我真不會喝,以茶代酒吧。”

      “小鄭太不給面子了。”有人起哄。

      馬向東坐在主位,端著酒杯打圓場:“女孩子不喝酒好,喝茶健康。來,我們一起敬新同事一杯。”

      大家舉杯。鄭香怡端起茶杯,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我身上。

      很短暫的對視。

      她先移開了視線。

      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鬧。有人開始講笑話,有人聊起家里的瑣事。鄭香怡安靜地聽著,偶爾微笑,但很少插話。

      我注意到,她幾乎沒怎么動筷子。

      “不合胃口?”我問。

      “不是。”她搖頭,“下午吃了點心,不太餓。”

      可她的表情不是不餓的樣子。而是一種刻意的、維持距離的克制。

      馬向東忽然開口:“小鄭,你父親身體還好吧?”

      桌上安靜了一瞬。

      鄭香怡握著茶杯的手指收緊,指節泛白。

      “還好,謝謝馬總關心。”她聲音平靜。

      “那就好。”馬向東點點頭,轉向我,“陳濤,你還記得程永富程總吧?小鄭的父親,以前是我們的老領導。”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砸進水里。

      桌上所有人都看向鄭香怡,眼神里有驚訝,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鄭香怡垂著眼簾,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原來小鄭是程總的女兒。”有人小聲說。

      “怪不得這么能干,虎父無犬女啊。”

      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低頭吃菜,或者假裝喝酒。

      我看向馬向東。他正慢悠悠地涮著一片毛肚,表情自然得像剛才只是問了一句天氣。

      他是故意的。

      他在公開場合點破鄭香怡的身份,是想看她什么反應?還是想看我什么反應?

      “我父親,”鄭香怡忽然開口,聲音清晰而平穩,“他確實教了我很多東西。包括做人要誠實,做事要有底線。”

      她抬起眼睛,直視馬向東。

      “雖然他犯了錯,受到了懲罰,但這些道理我會一直記得。”

      桌上鴉雀無聲。

      馬向東涮毛肚的動作停住了。幾秒鐘后,他笑起來:“說得好!來,為這句話,我們再喝一杯!”

      大家稀稀拉拉地舉杯。

      我注意到,鄭香怡握著茶杯的手在微微發抖。

      團建快結束時,我去洗手間。出來時,看見鄭香怡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

      她在打電話。

      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幾個字。

      “……我知道……我會小心……爸您別擔心……”

      我本想悄悄離開,她卻已經看見了我。

      電話掛斷了。

      她轉過身,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走廊的燈光從側面打過來,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陳老師。”她打招呼,聲音有些啞。

      “沒事吧?”我問。

      “沒事。”她笑了笑,笑容很淡,“就是家里有點事。”

      我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窗外是城市的夜景,霓虹閃爍,車燈如流。

      “馬總剛才的話,”我斟酌著開口,“你別往心里去。”

      “我不在意。”她看著窗外,“這些年,比這難聽的話我都聽過。”

      她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可我卻聽出了一絲疲憊。

      那種深藏在骨子里的、經年累月的疲憊。

      “你父親……”我不知該問什么。

      “他上個月出獄了。”鄭香怡忽然說,“因為表現好,減了刑。”

      “他現在身體不太好,需要靜養。”她轉過頭看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亮得驚人,“但他讓我轉告您一句話。”

      我的喉嚨發緊。

      “什么話?”

      鄭香怡一字一句地說:“他說,他不怪您。您只是做了您認為正確的事。”

      這句話像一記重拳,砸在我胸口。

      五年來,我設想過無數次與程永富有關的場景。憤怒、指責、詛咒,甚至報復。但我從未想過,會是這句話。

      我不怪您。

      您只是做了您認為正確的事。

      “他還說了什么?”我的聲音有些抖。

      “他說,”鄭香怡頓了頓,“希望您以后做決定前,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因為有時候,眼睛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相。”

      走廊里有同事的談笑聲傳來。

      鄭香怡最后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

      窗戶玻璃上倒映出我的臉,一張困惑的、不安的、開始懷疑自己的臉。

      如果程永富不是主犯。

      如果真相另有隱情。

      那我這五年來的堅持算什么?

      我當年的舉報又算什么?

      06

      那一夜我幾乎沒睡。

      鄭香怡的話在我腦子里反復回響。程永富不怪我,他說我只是做了自認為正確的事。

      可如果那件事本身是錯誤的呢?

      如果我的舉報,非但沒有伸張正義,反而掩蓋了更大的罪惡?

      天亮時,我做出了決定。

      我要查清楚。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必須知道。

      周一上班,我比平時早到半小時。辦公室空無一人,只有保潔阿姨在拖地。我打開電腦,調出五年前的項目檔案。

      那些塵封的數據,現在看來有了不同的意味。

      當年我發現問題的幾個項目,合同簽署時間都在程永富上任后的第三年。而在此之前,集團的工程管理一直很規范。

      是什么讓他突然變了?

      或者說,是什么讓他不得不變?

      我仔細核對供貨商信息。那些價格虛高的材料,供貨商都是新注冊的小公司,但背后都有復雜的股權關系。

      其中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姓馬。

      馬向東的遠房侄子。

      而這家公司最大的客戶,除了我們集團,還有另外幾家國企。那些國企的負責人,都和程永富、馬向東有交集。

      一個隱約的網絡開始浮現。

      但我還需要更多證據。

      中午,我約于德全吃飯。選在離集團很遠的一家小館子,私密性很好。

      “于叔,我想看看程永富案的卷宗。”我開門見山。

      于德全夾菜的手停在半空。

      “小陳,你知道那不合規矩。”

      “我只要看我能看的部分。”我壓低聲音,“當年那些證據,那些證詞,我想重新看看。”

      老紀委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我發現程永富可能不是一個人。”我說,“他背后應該還有人,而且那個人現在還在集團,甚至可能身居高位。”

      于德全沉默了很久。

      “明天下午三點,來我家。”他終于說,“有些東西,我退休時復制了一份。”

      “為什么?”我問,“您為什么留備份?”

      老紀委摘下眼鏡,慢慢擦拭。

      “因為我不甘心。”他聲音很輕,“辦了一輩子案子,那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憋屈的。程永富認罪太快了,快得像在保護什么人。”

      “您懷疑是誰?”

      于德全重新戴上眼鏡,看著我的眼睛。

      “你心里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是的。

      我有答案了。

      馬向東。

      從鄭香怡出現,從他刻意點破她的身份,從他這些年來對我的態度。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人。

      但懷疑只是懷疑。

      我需要證據。

      第二天下午,我如約來到于德全家。他住在老城區的一個院子里,種滿了花花草草。

      書房里,他遞給我一個厚厚的文件袋。

      “這是復印件,你只能在這里看,不能帶走。”他說,“看完之后,你要自己做決定。”

      我打開文件袋。

      里面是程永富案的全部卷宗復印件。從舉報材料到審訊記錄,從證據清單到判決書,一應俱全。

      我花了三個小時,一頁頁仔細翻看。

      越看,心里越涼。

      舉報材料中,關于馬向東的部分全部被模糊處理,只用了“相關責任人”這樣的字眼。審訊記錄里,程永富多次提到“上面有人指示”,但每次都被打斷。

      最關鍵的一份銀行流水顯示,一筆兩百萬的款項從項目賬戶轉出,經過三次中轉,最終流入一個海外賬戶。

      而那個海外賬戶的開戶人,姓馬。

      不是程永富。

      “這份流水為什么沒作為主要證據?”我問于德全。

      “因為程永富承認那筆錢是他授意轉出的。”老紀委苦笑,“他說是他讓馬向東幫忙操作,馬向東只是執行。”

      “您信嗎?”

      “我不信。”于德全搖頭,“但程永富咬死不改口,上面又要求盡快結案,我們沒辦法深挖。”

      我合上卷宗,閉上眼睛。

      五年前的那個我,懷著一腔熱血走進紀委。我以為我在揭發腐敗,我以為我在維護正義。

      可實際上,我只是一個棋子。

      一個被人利用,用來鏟除異己、掩蓋真相的棋子。

      “鄭香怡知道這些嗎?”我問。

      “應該知道一部分。”于德全說,“她父親出獄后,應該跟她談過。不然她不會費盡心思進集團,更不會特意接近你。”

      “接近我……是為了報復?”

      “可能最初是。”于德全看著我,“但現在,我覺得她更想弄清楚真相。為她父親,也為你。”

      為我?

      這句話讓我愣住了。

      “小陳,”于德全拍拍我的肩膀,“那孩子看你的眼神,不是仇恨。是困惑,是探究,是想知道當年那個舉報她父親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離開于德全家時,天已經黑了。

      我走在老城區的巷子里,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五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憊。

      不是身體的累。

      是心里的累。

      走到巷口,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鄭香怡站在那里,背對著我,看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聽見腳步聲,她轉過身。

      我們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視。

      誰也沒說話。

      最后是她先走過來。路燈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很平靜。

      “于叔給我打電話了。”她說,“他說您來看了卷宗。”

      我點點頭。

      “現在您相信了嗎?”她問,“相信我爸可能不是主犯?”

      “我相信事情沒那么簡單。”我謹慎地說,“但我還需要更多證據。”

      鄭香怡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我父親出獄后給我的。”她遞過來,“他說,如果有一天您開始懷疑了,就把這個交給您。”

      我接過信封,很薄。

      里面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程永富和馬向東,勾肩搭背,笑容燦爛。背面寫著一行字:“2009年夏,與向東兄于三亞。他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可最終,是一個人的八年牢獄。

      “我父親說,他當年太相信友情。”鄭香怡的聲音很輕,“以為真的可以同甘共苦。直到出事那天,他才明白,有些人的‘同當’,只是說說而已。”

      我把照片翻過來,看著那兩個曾經親密無間的人。

      一個毀了前程,鋃鐺入獄。

      一個步步高升,風生水起。

      “你接近我,是為了什么?”我終于問出這個問題,“為父報仇?還是為了查清真相?”

      鄭香怡看著我,眼睛在路燈下亮得像星星。

      “最開始,我想看看您是什么樣的人。”她誠實地說,“我想知道,那個毀了我家庭的人,夜里能不能睡得安穩。”

      “后來呢?”

      “后來我發現,您不是我想象中那種人。”她頓了頓,“您會關心實習生有沒有吃早飯,會為了一個數據加班到深夜,會因為項目延期而自責。

      您不像一個壞人。”

      “所以?”

      “所以我開始懷疑。”鄭香怡直視我的眼睛,“懷疑當年的真相,是不是我爸說的那樣。懷疑您,是不是也被利用了。”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

      沙沙作響。

      “陳老師,”她說,“我想和您合作。”

      “合作什么?”

      “查清當年的真相。”她一字一句地說,“為我父親正名,也為您解開心結。”

      我看著這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她比我女兒大不了幾歲,卻已經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

      父親入獄,家庭破碎,青春蒙塵。

      可她眼睛里沒有怨恨,只有一種堅定的、要把事情弄清楚的執著。

      “如果查到最后,”我緩緩問,“發現你父親確實罪有應得呢?”

      鄭香怡沉默了幾秒。

      “那我認。”她說,“但如果不是,我也要一個公道。”

      公道。

      這個詞太沉重了。

      但我點了點頭。

      “好。”



      07

      合作從那天晚上正式開始。

      我們沒有簽協議,沒有立誓言,只是在路燈下達成了一種默契。一種基于共同困惑和共同目標的默契。

      接下來的一周,我們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鄭香怡依舊每天早晨給我泡咖啡,依舊幫我整理資料,依舊在部門會議上認真記錄。只是偶爾,我們會交換一個眼神。

      那種“我懂你”的眼神。

      周三下午,馬向東召集部門開會,布置下一階段的工作重點。他說話時,眼睛時不時瞟向鄭香怡。

      “……尤其是新同事,要多學習,多實踐。”他說,“小鄭表現不錯,陳濤你要多帶帶她。”

      “應該的。”我回答。

      散會后,馬向東讓我留下。

      “陳濤,小鄭在你手下也快一個月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敲著桌面,“你覺得她怎么樣?”

      “很好。”我說,“勤奮,聰明,進步很快。”

      “那就好。”馬向東笑了笑,“程總的女兒,果然不一般。不過……”

      他頓了頓,觀察我的表情。

      “不過什么?”

      “不過你也要注意分寸。”他意味深長地說,“畢竟她身份特殊,走得太近,容易惹閑話。”

      “馬總多慮了。”我平靜地說,“我對所有同事都一視同仁。”

      “那就好。”馬向東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是老同志了,我相信你有分寸。”

      他離開后,我在會議室坐了很久。

      馬向東在敲打我。他在提醒我,鄭香怡是程永富的女兒,而我,是舉報程永富的人。

      我們不應該走得太近。

      可越是如此,我越是確定,他在害怕。

      害怕我們走得太近,會發現什么。

      周五晚上,鄭香怡約我在一家咖啡館見面。位置很偏,客人很少。

      她到的時候,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

      “陳老師。”她坐下,要了杯檸檬水。

      “東西帶來了?”我問。

      她點點頭,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很舊的皮質封面,邊角已經磨損。

      “這是我父親的日記。”她輕聲說,“從他被調查開始,到入獄前。出獄后,他交給了我。”

      我接過筆記本,翻開第一頁。

      日期是五年前的九月十二日。正是我遞交舉報材料后的第三天。

      “今天紀委找我談話。我知道,時候到了。”

      “向東說他會想辦法,讓我別擔心。我相信他。”

      “但心里還是不安。”

      往后翻,字跡越來越潦草。

      “賬目問題比我想象的嚴重。有些事不是我做的,但證據都指向我。”

      “向東讓我先扛下來,說他會在外面活動。我相信他,我們是二十年的兄弟。”

      “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再往后,是審判期間。

      “律師說情況不樂觀。但向東說他在找關系,讓我堅持住。”

      “今天見到香怡了,她瘦了。孩子要高考了,我對不起她。”

      “如果這就是結局,我認。但有些事,我不甘心。”

      最后一篇日記,寫在宣判前一天。

      “明天就要開庭了。向東今天來看我,說一切都安排好了。讓我什么都別說,認罪就行。”

      “他說,只要我認罪,他保證香怡以后的生活,保證她上大學,找工作。”

      “我問他,那些事到底是誰做的。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但我沒有選擇。”

      日記在這里結束。

      我合上筆記本,手心全是汗。

      “你父親……”我聲音發干,“他知道是馬向東?”

      “他一直都知道。”鄭香怡握著水杯,指節發白,“但他不能說。因為馬向東威脅他,如果他不扛下來,就讓我上不了大學,找不到工作。”

      “你相信?”

      “我父親相信。”她抬起眼睛,眼眶發紅,“他不敢賭。他已經毀了,不能再毀了我。”

      咖啡館里很安靜,只有輕柔的音樂聲。

      我看著對面的姑娘。她努力維持著平靜,但顫抖的嘴唇暴露了內心的波瀾。

      “這些日記,你為什么給我看?”我問。

      “因為我想讓您知道真相。”她說,“也想讓您知道,我父親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只是一個……太相信朋友,最后被朋友出賣的傻瓜。”

      我沉默了很久。

      “你現在想怎么做?”

      “我要證據。”鄭香怡擦擦眼睛,“能證明馬向東才是主謀的證據。日記只是我父親的一面之詞,法律需要更扎實的東西。”

      “比如?”

      “比如真正的賬目。”她說,“我父親說,當年做賬的時候,他留了一手。真正的賬本,他藏起來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在哪里?”

      “他說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鄭香怡壓低聲音,“只有我和他知道。但他不讓我現在去取,說太危險。”

      “為什么現在告訴我?”

      “因為我覺得可以信任您了。”她看著我,“也因為,馬向東最近動作很多。他在查我,也在查您。我們時間不多了。”

      確實。

      馬向東最近頻繁來我們部門,找各種借口和鄭香怡說話。他也在調閱我負責的項目資料,美其名曰“了解情況”。

      他在試探,在防備。

      “賬本在哪里?”我問。

      鄭香怡從包里拿出一張紙條,推到我面前。

      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城西老圖書館,三樓工具書區,《辭海》1979年版,第三冊。

      “我父親說,東西在書里。”她聲音很輕,“但他警告我,取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可能有人在盯著。”

      “我去。”我說。

      “不,我去。”鄭香怡搖頭,“這是我父親的事,應該我去。”

      “可你……”

      “陳老師。”她打斷我,“您已經為我父親的事付出了代價。不能再讓您冒險。”

      她說得認真,眼神堅定。

      那一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程永富的影子。那種倔強,那種擔當,那種寧可自己扛也不連累別人的性格。

      “我們一起去。”我說,“互相有個照應。”

      鄭香怡還想說什么,但我擺擺手。

      “就這么定了。周日,圖書館開門就去。”

      她看了我一會兒,終于點頭。

      離開咖啡館時,天已經全黑了。鄭香怡走在我旁邊,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

      “陳老師,”她忽然說,“謝謝您。”

      “謝什么?”

      “謝謝您愿意相信我。”她頓了頓,“也謝謝您,愿意給我父親一個機會。”

      我停下腳步,看著她。

      “該說謝謝的是我。”我認真地說,“謝謝你讓我知道,當年的我,可能做錯了。”

      鄭香怡搖搖頭。

      “您沒錯。您只是被利用了。”她說,“錯的是那些利用您的人。”

      夜風吹過,帶來秋天的涼意。

      我們并肩走在街上,各自想著心事。但心里都清楚,從這一刻起,我們不再是簡單的上下級,也不是仇人。

      而是同盟。

      為了同一個真相而戰的同盟。

      08

      周日早晨,我比約定時間早半小時到了圖書館。

      城西老圖書館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筑,紅磚墻,爬山虎,看起來很有年代感。因為是周末,門口已經有不少人在排隊。

      我在對面的早餐店坐下,要了碗豆漿,慢慢喝。

      眼睛盯著圖書館大門。

      八點半,門開了。人群陸續進去。我在人群中尋找鄭香怡的身影,但沒有看到。

      難道她不來了?

      我心里一緊,正準備打電話,手機震動了。

      是鄭香怡發來的信息:“陳老師,我在圖書館后面的小巷等您。”

      我匆匆付了錢,繞到圖書館后面。那是條很窄的巷子,堆著一些廢棄的桌椅。鄭香怡站在陰影里,戴著帽子和口罩。

      “怎么了?”我問。

      “剛才在門口看見兩個人。”她壓低聲音,“像是馬向東的手下。我認識其中一個,以前來找過我爸。”

      “他們看見你了?”

      “應該沒有。”她搖頭,“但我怕他們守在圖書館里。”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如果馬向東已經派人盯梢,說明他起了疑心。也許他從程永富出獄的那一刻起,就在防備這一天。

      “那怎么辦?”我問。

      鄭香怡想了想:“我們分開進去。您從前門,我從側門。三樓工具書區見面。”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從前門進入圖書館。大廳里人不多,有學生在自習,有老人在看報。我掃了一眼,沒發現可疑的人。

      上到三樓,工具書區在最里面。高高的書架排列整齊,散發著舊紙和灰塵的味道。

      鄭香怡已經到了。她站在《辭海》的書架前,假裝在找書。

      我走過去,站在她旁邊。

      “有人嗎?”我低聲問。

      她搖搖頭:“暫時沒有。”

      我們開始找1979年版的《辭海》。工具書區很大,光是《辭海》就有十幾個版本。從1979年到最新版,按年份排列。

      終于,在書架最底層,我們找到了1979年版。

      第三冊。

      鄭香怡蹲下身,小心地抽出那本書。很厚,封面是深藍色的,邊角已經破損。

      她翻開書頁。

      里面是空心的。

      一個牛皮紙信封躺在書頁挖空的凹槽里。

      她的手有些抖。我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注意我們,才點點頭:“快。”

      鄭香怡拿出信封,塞進自己包里。然后把書放回原處。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但我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走。”我說。

      我們分開下樓。我在前,她在后,相隔十幾米。這是事先說好的,萬一有人跟蹤,至少能跑掉一個。

      樓梯間很安靜,只有我們的腳步聲。

      下到二樓時,我聽見下面傳來說話聲。是圖書館管理員在和一個男人交談。

      “……三樓工具書區?剛才好像有人上去……”

      我心里一緊,加快腳步。

      一樓大廳,那個和鄭香怡描述相似的男人正站在借閱臺前。他三十多歲,平頭,穿著黑色夾克。

      他看見我,眼神銳利地掃過來。

      我裝作若無其事,徑直走向大門。

      “先生。”他突然開口。

      我停住腳步,回頭。

      “什么事?”

      “您剛才在三樓嗎?”他走過來,臉上掛著笑,但眼神很冷。

      “是啊,查點資料。”我平靜地說,“怎么了?”

      “沒什么。”他上下打量我,“就是問問。三樓工具書區最近在整理,怕打擾到讀者。”

      “哦,我沒注意。”我說完,轉身繼續走。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釘在我背上。

      走出圖書館大門,陽光刺眼。我沒有回頭,直接走向地鐵站。

      手機震動了。

      鄭香怡發來信息:“我出來了,安全。老地方見。”

      老地方是上次那家咖啡館。

      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了。包放在桌上,鼓鼓囊囊的。

      “那個人,”她臉色發白,“他跟蹤您了嗎?”

      “沒有。”我坐下,“但他起疑心了。我們得快點。”

      鄭香怡從包里拿出那個牛皮紙信封。很厚,摸起來硬硬的。

      她拆開信封,倒出里面的東西。

      是一本巴掌大小的筆記本,黑色封皮。還有幾張照片,一些票據復印件。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翻開筆記本。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數字和代號。日期,金額,項目名稱,還有代號字母。

      M,C,L,Z……

      “M是馬向東。”鄭香怡指著第一個字母,“C是我父親。L是劉,財務部的劉副總,去年退休了。Z是趙,已經調走了。”

      她翻到后面,聲音越來越低。

      “這些數字……是分贓記錄。每一筆,誰拿了多少,什么時候拿的,清清楚楚。”

      我拿起一張照片。是幾個人的合影,在某個會所里。馬向東,程永富,還有另外幾個熟悉的面孔。

      他們舉著酒杯,笑容滿面。

      背后是豪華的包廂,桌上擺著名酒和美食。

      另一張票據復印件,是海外賬戶的轉賬記錄。金額巨大,收款人是一個英文名字。

      “這是我父親偷偷復印的。”鄭香怡說,“他說,當時馬向東讓他簽字,他留了個心眼,多印了一份。”

      證據。

      確鑿的證據。

      足以證明程永富不是單獨作案,馬向東才是真正的策劃者和最大受益者。

      “這些……”我聲音發干,“應該交給紀委。”

      “但現在不行。”鄭香怡搖頭,“馬向東在集團經營這么多年,關系很深。我們不知道紀委里有沒有他的人。”

      她說得對。

      五年前,程永富案辦得那么快,那么草率,本身就說明問題。如果當時有人故意掩蓋,現在貿然舉報,很可能打草驚蛇。

      “那怎么辦?”

      鄭香怡想了想:“于叔。找于叔。”

      “他退休了,還能做什么?”

      “他退休了,但他的人脈還在。”鄭香怡說,“而且,他是當年唯一對案子有疑問的人。他值得信任。”

      我想了想,點頭。

      “好,聯系于叔。”

      我們約于德全晚上見面。還是那家小館子,但這次要了個包間。

      老紀委看完所有材料,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我就知道。”他聲音沙啞,“我就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

      “于叔,這些證據夠嗎?”我問。

      “夠立案了。”他說,“但不夠穩妥。馬向東很狡猾,他肯定會辯解,說這些是程永富偽造的,是為了報復他。”

      “我們需要更多。”于德全重新戴上眼鏡,“需要人證。當年經手這些事的人,不可能只有程永富和馬向東。還有財務,還有具體辦事的人。”

      我想起財務部的小劉。

      當年給我U盤的那個年輕人。程永富出事后,他就辭職了,聽說回了老家。

      “小劉。”我說,“他可能知道什么。”

      “找到他。”于德全說,“但一定要小心。馬向東肯定也在找他,想封他的口。”

      鄭香怡忽然開口:“我去找。”

      “你?”我和于德全同時看向她。

      “我知道他在哪里。”她說,“我父親出獄后,跟我說過。小劉回老家后改了名字,在縣城開了家小超市。”

      “你父親為什么告訴你這個?”我問。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要翻案,小劉是關鍵證人。”鄭香怡眼神堅定,“但他讓我保證,除非萬不得已,不要打擾小劉的生活。”

      “現在就是萬不得已。”于德全緩緩說。

      包間里安靜下來。

      窗外夜色漸濃,街燈一盞盞亮起。這個城市看似平靜,但暗流洶涌。

      我們三個人,坐在這里,手里握著一個可能掀起驚濤駭浪的秘密。

      “我去找他。”鄭香怡重復,“明天就去。”

      “我陪你。”我說。

      她搖搖頭:“您不能去。馬向東已經在盯著您了。您離開公司,他會懷疑。”

      “可是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反而安全。”她說,“馬向東的目標是您,不是我。至少現在還不是。”

      馬向東現在最防著的是我。因為我是當年的舉報人,現在又是鄭香怡的上司。如果他發現我和鄭香怡聯手,一定會采取行動。

      而鄭香怡,在他眼里可能只是個想為父翻案的小姑娘。

      不足為懼。

      “那你要小心。”我叮囑,“隨時保持聯系。”

      于德全看看我,又看看鄭香怡。

      “孩子們,”他輕聲說,“這條路不好走。你們想清楚了嗎?”

      我和鄭香怡對視一眼。

      然后同時點頭。

      “想清楚了。”



      09

      鄭香怡周一請假,說家里有事。

      馬向東特意來問我:“小鄭怎么請假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說家里有點事,具體沒說。”我回答得很自然。

      “哦。”馬向東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陳濤,你最近和小鄭走得很近啊。”

      “她是我的實習生,我多帶帶她,很正常。”

      “是嗎?”馬向東笑了笑,“可我聽說,你們周末還一起去了圖書館。”

      我心里一緊,但臉上不動聲色。

      “馬總消息真靈通。”我說,“是去了圖書館,查點項目資料。”

      “什么資料非要去圖書館查?”

      “一些歷史數據。”我迎上他的目光,“五年前那個項目的原始資料,集團檔案室不全,圖書館地方志里有記載。”

      這是我和鄭香怡事先對好的說辭。

      馬向東眼神閃爍:“五年前的項目?你還查那個做什么?”

      “最近有個類似的項目,想參考一下。”我平靜地說,“馬總,有問題嗎?”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

      辦公室里很安靜,能聽見墻上鐘表的滴答聲。

      幾秒鐘后,馬向東先移開視線。

      “沒什么。”他說,“就是提醒你,注意影響。畢竟小鄭身份特殊,你又是舉報她父親的人。走得太近,別人會說閑話。”

      “清者自清。”我說。

      馬向東點點頭,走了。

      但我知道,他起了疑心。

      接下來兩天,我故意表現得一切如常。按時上班,按時下班,認真工作。只是在無人注意時,偷偷查看手機,等待鄭香怡的消息。

      她去了鄰省的一個小縣城。

      按照程永富給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小超市。

      周三下午,她發來信息:“見到人了,晚上詳談。”

      我盯著那條信息,心里七上八下。

      見到人了,是好事。

      但詳談的結果是什么?小劉愿意作證嗎?還是害怕報復,選擇沉默?

      下班后,我直接回了家。妻子看出我心不在焉,問:“怎么了?工作不順心?”

      “沒事。”我勉強笑笑,“就是有點累。”

      “你最近總是很累。”妻子擔憂地看著我,“是不是那個實習生讓你太操心了?”

      “不是,她很好。”

      “那就好。”妻子頓了頓,“對了,我今天聽說一件事。”

      “什么?”

      “你們部門那個馬總,好像在打聽小鄭的家庭情況。”妻子說,“人事部的小王告訴我的,說馬總調了小鄭的檔案。”

      我的心沉了下去。

      馬向東在查鄭香怡。

      看來圖書館的事,真的引起了他的警覺。

      “他還問了什么?”我盡量讓聲音平靜。

      “好像還問了小鄭父親的事。”妻子看著我,“陳濤,小鄭的父親……是不是就是當年那個人?”

      我沉默了幾秒,點頭。

      妻子倒抽一口涼氣。

      “你怎么不早說?這……這多尷尬啊。”

      “她知道。”我說,“從一開始就知道。”

      “那她還……”

      “她是來找真相的。”我輕聲說,“為她父親,也為我。”

      妻子愣住了。她是個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你是說,當年的事……”

      “可能另有隱情。”我握住她的手,“但現在還不能確定。你要幫我保密,對誰都別說。”

      妻子看著我,眼神復雜。有擔憂,有不解,但最后還是點點頭。

      “你要小心。”她說,“馬向東那個人,城府很深。”

      晚上九點,鄭香怡打來電話。

      她的聲音很疲憊,但透著興奮。

      “陳老師,小劉愿意作證。”

      我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他怎么說?”

      “他說,當年所有的事,都是馬向東策劃的。”鄭香怡語速很快,“馬向東負責找項目,找關系,我父親負責簽字,小劉負責做賬。

      錢到手后,馬向東拿大頭,我父親拿小頭。”

      “有證據嗎?”

      “有。”鄭香怡說,“小劉留了錄音。當年馬向東找他談話,讓他做假賬,他偷偷錄了音。還有每次分錢的記錄,他也留了復印件。”

      太好了。

      人證物證俱全。

      “他為什么愿意現在站出來?”我問。

      “因為愧疚。”鄭香怡聲音低了下去,“他說,這五年他過得不好。每天晚上做噩夢,夢見我父親在監獄里的樣子。他說他對不起我父親,也對不起您。”

      我沉默了一會兒。

      “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馬向東最近找過他。”鄭香怡的聲音嚴肅起來,“就在上周,馬向東派人去縣城找他,問他當年那些資料還在不在。他騙他們說早就銷毀了。”

      馬向東的動作真快。

      他在清理痕跡。

      “小劉現在安全嗎?”我問。

      “我讓他搬走了。”鄭香怡說,“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等需要的時候,他會回來作證。”

      “你做得很好。”我真心實意地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陳老師,”鄭香怡輕聲說,“謝謝您。”

      “謝謝您給我父親一個機會。”她說,“也謝謝您,讓我相信這世上還有公道。”

      我鼻子一酸。

      “應該是我謝謝你。”我說,“謝謝你讓我知道,當年的我,沒有完全錯。”

      掛了電話,我站在窗前。

      夜色深沉,萬家燈火。

      五年了。五年的困惑,五年的自責,五年的隱隱不安,終于要有一個答案了。

      但這個答案帶來的,可能是更大的風暴。

      馬向東不會坐以待斃。

      他一定會反擊。

      10

      鄭香怡周四下午回來了。

      她直接來辦公室找我,臉色疲憊但眼神明亮。我們什么都沒說,只是交換了一個眼神。

      一切盡在不言中。

      周五,集團召開中層干部會議。馬向東主持,主要討論明年工作計劃。會議進行到一半,他忽然話鋒一轉。

      “最近集團有些傳聞,我覺得有必要在這里澄清一下。”

      所有人都抬起頭。

      馬向東環視全場,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關于五年前程永富的案子,最近有人又在翻舊賬。”他聲音平穩,但帶著壓迫感,“我想說的是,案子已經結了,法院判了,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有些人不要別有用心,試圖翻案。”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大家都看向我。誰都知道,當年舉報程永富的人是我。

      “馬總,”我平靜地開口,“您說的‘有些人’,是指誰?”

      馬向東盯著我:“誰心里有鬼,就是指誰。”

      “我心里沒鬼。”我說,“我只是覺得,如果案子真的清楚,就不怕別人翻。”

      “陳濤!”馬向東提高了聲音,“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慢慢站起身,“真相不怕檢驗。如果當年有什么疏漏,現在查清楚,對所有人都是好事。”

      “疏漏?”馬向東冷笑,“法院的判決書白紙黑字,你說有疏漏?”

      “判決書是基于當時的證據。”我看著他的眼睛,“如果現在有新的證據呢?”

      會議室里響起竊竊私語。

      馬向東的臉色變了。

      “什么新證據?”他盯著我,“陳濤,我警告你,不要在這里散布謠言。”

      “是不是謠言,查了就知道了。”我說完,坐下。

      會議不歡而散。

      散會后,馬向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

      門一關,他的面具就撕下來了。

      “陳濤,你想干什么?”他壓低聲音,眼神兇狠。

      “我想知道真相。”我說。

      “真相就是程永富罪有應得!”馬向東逼近我,“你別以為你舉報有功,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告訴你,我能讓你坐上現在的位置,也能讓你滾蛋!”

      “馬總這是在威脅我?”

      “我是在提醒你。”馬向東冷笑,“別忘了,當年那些舉報材料,是你提供的。如果案子翻了,第一個受影響的就是你。你會被懷疑是誣告,是打擊報復!”

      “我不怕。”我說,“只要真相大白,我接受任何結果。”

      馬向東盯著我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好,好,你有種。”他點點頭,“那我們就走著瞧。”

      那天下午,集團紀委找我談話。

      是兩位我不認識的同志,態度客氣但公事公辦。

      “陳濤同志,我們接到舉報,說你近期行為異常,與有前科人員家屬過從甚密,還在公開場合質疑組織決定。”其中一位說,“請你解釋一下。”

      我早有準備。

      “我和鄭香怡是正常的上下級關系。”我說,“她工作認真,我作為上級,有責任指導她。至于質疑組織決定,我只是在會議上提出了合理疑問。”

      “什么疑問?”

      “關于五年前程永富案的疑問。”我看著他們,“我懷疑當年的案子有隱情,真正的罪犯可能逍遙法外。”

      兩位同志對視一眼。

      “你有證據嗎?”

      “有。”我從包里拿出復印好的材料,“這是部分證據。如果需要,我還有證人。”

      他們接過材料,仔細翻看。

      臉色越來越嚴肅。

      “這些材料哪里來的?”

      “程永富的女兒鄭香怡提供的。”我說,“她父親出獄后,交給了她。”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最近。”我如實回答,“一開始我也很震驚。但看過證據后,我認為有必要重新調查。”

      兩位同志沉默了很久。

      “陳濤同志,這件事很嚴重。”其中一位緩緩說,“我們需要向上級匯報。在這期間,請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包括鄭香怡同志。”

      “我明白。”

      “另外,”另一位補充,“為了調查順利進行,也為了你的安全,我們建議你暫時休假。”

      離開紀委辦公室,我直接回了家。

      休假通知下午就發到了部門群里。理由是“個人原因,暫時休假”。

      鄭香怡發來信息:“陳老師,您沒事吧?”

      “沒事,正常程序。”我回復,“你也要小心。”

      接下來的三天,我待在家里,哪里也沒去。

      妻子很擔心,但我沒法跟她細說,只能安慰她沒事。

      第四天下午,于德全來了。

      他神色凝重,但眼睛里有一絲光亮。

      “小陳,上面很重視。”他說,“成立了專案組,重新調查程永富案。馬向東已經被控制起來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這么快?”

      “證據太充分了。”于德全說,“賬本,錄音,證人證言,還有你們從圖書館找到的材料。鐵證如山。”

      “那程永富……”

      “案子還在查,但初步判斷,他確實不是主犯。”于德全看著我,“小陳,你做好準備,你可能要接受問詢。關于當年舉報的事。”

      “我準備好了。”

      專案組的問詢在第二天進行。

      還是紀委的那間辦公室,但換了人。三位同志,態度嚴肅但公正。

      他們問了我當年舉報的全過程。每一個細節,每一份材料,每一個時間點。

      我如實回答。

      “當時有沒有人暗示你,或者引導你?”一位同志問。

      我想了想。

      “馬向東當時是我的分管領導。”我說,“他多次在我面前暗示程永富有問題。但具體的舉報材料,是我自己收集的。”

      “你當時懷疑過馬向東嗎?”

      “沒有。”我誠實地說,“我當時太年輕,太沖動,一心想揭發腐敗。沒想過背后可能有人利用我。”

      問詢持續了兩個小時。

      結束時,那位年長的同志對我說:“陳濤同志,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了。雖然當年你可能被利用了,但你的初衷是好的。組織會綜合考慮。”

      “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說,“如果程永富確實不是主犯,請還他一個公道。”

      “我們會依法辦理。”

      走出紀委大樓,陽光正好。

      鄭香怡等在門口。她看見我,快步走過來。

      “陳老師……”

      “叫陳叔吧。”我笑了笑,“以后別叫老師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陳叔。”她輕聲叫了一聲,眼圈有點紅。

      “你父親那邊……”

      “專案組已經找過他了。”鄭香怡說,“他說,他等了五年,終于等到這一天。”

      我們并肩走著,誰也沒說話。

      但那種壓在心口五年的石頭,終于搬開了。

      一個月后,調查結果公布。

      馬向東因貪污受賄、濫用職權、誣陷他人等多項罪名,被正式逮捕。同時被帶走的,還有當年涉案的另外幾個人。

      程永富的案子啟動再審程序。

      雖然他還需要為實際參與的違法行為承擔責任,但刑期會大幅減少。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字不再和“主犯”聯系在一起。

      公告發布那天,鄭香怡來辦公室收拾東西。

      她的實習期結束了。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我問。

      “我想繼續讀書。”她說,“學法律。經歷了這些事,我覺得法律很重要。它既能懲罰壞人,也能保護好人。”

      “好想法。”

      她收拾好最后一件東西,站在我面前。

      “陳叔,”她認真地說,“謝謝您。”

      “該說謝謝的是我。”我站起來,“謝謝你讓我知道,堅持真相永遠是對的。即使過程很艱難。”

      我們握了握手。

      她的手很涼,但很堅定。

      “以后常聯系。”她說。

      “常聯系。”

      她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

      “陳叔,”她頓了頓,“我父親想見您。如果您愿意的話。”

      周末,我去了程永富現在住的地方。

      一個很普通的小區,很普通的單元房。開門的是鄭香怡,她父親坐在客廳的輪椅上。

      五年牢獄,他老了太多。頭發花白,背也駝了,但眼睛還很亮。

      看見我,他點點頭。

      “陳濤,來了。”

      “程總。”我有些不自在。

      “別叫程總了。”他擺擺手,“叫老程吧。坐。”

      我在他對面坐下。鄭香怡倒了茶,然后退到陽臺上,把空間留給我們。

      沉默了一會兒,程永富先開口。

      “香怡都跟我說了。”他看著我,“謝謝你。”

      “該說謝謝的是我。”我輕聲說,“如果當年我能更謹慎一些……”

      “不怪你。”他打斷我,“你也是被人利用了。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太相信所謂的朋友。”

      “您當時為什么不解釋?”

      “解釋了有用嗎?”程永富苦笑,“馬向東把一切都設計好了。證據,證人,所有的矛頭都指向我。我說什么,都會被認為是狡辯。”

      他頓了頓,看向窗外。

      “而且,他拿香怡威脅我。說如果我不認罪,就讓香怡上不了大學,找不到工作。我……我不敢賭。”

      我鼻子發酸。

      “對不起。”

      “都過去了。”程永富轉過頭,看著我,“陳濤,我只有一個請求。”

      “您說。”

      “以后,多幫幫香怡。”他聲音很輕,“她是個好孩子,但命不好,攤上我這樣的父親。以后的路,可能會很難走。”

      “我會的。”我鄭重地說。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關于過去,關于現在,關于未來。

      離開時,程永富握著我的手。

      他的手很瘦,但很有力。

      “陳濤,”他說,“你是好人。這個世道,好人不容易。但請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我會的。”

      走出單元門,陽光灑在臉上。

      鄭香怡送我到小區門口。

      “陳叔,您跟我父親……”

      “都說明白了。”我說,“以后,我們都不是一個人了。你有事,隨時找我。”

      她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集團那邊,您什么時候回去?”

      “下周一。”我說,“馬向東倒了,部門需要人負責。集團讓我先頂著。”

      “那太好了。”

      我們道別。我走出很遠,回頭看去,她還站在小區門口,朝我揮手。

      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單薄,但挺拔。

      我轉身繼續走。

      路還很長,但方向已經清晰。

      堅持真相,堅持正義,即使過程艱難,即使代價沉重。

      但這就是我們該走的路。

      也是我們必須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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