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手機在辦公桌上嗡嗡震動，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垂死掙扎的肥鵝。
屏幕上跳躍著張萌的頭像，一個三十歲女人，用著二十歲女孩的卡通濾鏡，粉色泡泡幾乎要溢出屏幕。
我沒接。
我知道她要說什么。
無非是晚上的聚餐。
“小林，晚上的聚餐別忘了啊，給你報上名了?！?/p>
“大家A下來，一個人也就一百來塊錢，不貴的。”
“新開的那家‘潮汕人家’，正宗手打牛丸，去晚了可就沒了?！?/p>
我摁滅屏幕，世界清靜了。
但只清靜了三秒。
微信群“相親相愛一家人（18）”里，張萌又@了我。
“@林瀟，看到請回復，統計人數呢。”
我靠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的消防噴頭，想象著它突然爆開，水柱澆在我臉上，讓我冷靜冷靜。
“相親相愛一家人”，我們部門的群名。
多諷刺。
這個部門，加上主管王強，一共十八個人。
十八個人，十七個微信群。
每個群都拉了我，每個群都只有兩個人。
“林瀟，王扒皮今天又穿那件假冒的‘登喜路’了，領口都洗白了?！?/p>
“林瀟，張萌的香水味能把我熏死，她是不是把香水當花露水用了？”
“林瀟，你看李梅的報表，錯得一塌糊涂，還好意思說自己是985畢業的?！?/p>
我的微信，就是我們部門的樹洞，垃圾桶，情緒回收站。
而我，林瀟，一個入職三年的小透明，默默聽著，從不評論。
因為我知道，轉身，他們就能建第十八個群。
“林瀟這人，悶死了，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
我拿起手機，回了張萌一句。
“不了，我晚上有事。”
群里瞬間安靜。
過了一會兒，有人發了個“收到”的表情。
是李梅。
緊接著，其他人也紛紛冒泡。
“收到。”
“收到+1”
沒有人問我有什么事，沒有人多說一句。
這在意料之中。
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已讀”的反饋，來確認他們的集體活動里，我這個“不合群”的人，又一次缺席了。
張萌私聊了我。
“真不來啊？小林，多好的機會，跟王哥搞好關系。”
王哥，就是我們主管王強。
一個四十多歲，頭發微禿，總喜歡把“我們團隊”“我們兄弟”掛在嘴邊的男人。
我回：“真的有事?！?/p>
“行吧，那我們就不等你了?！?/p>
張萌發來一個“略帶遺憾”的表情。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撇著嘴，翻了個白眼，然后跟旁邊的人說：“看吧，我就說她不來?！?/p>
我關掉手機，開始收拾東西。
六點整，準時打卡下班。
走出辦公樓，晚高峰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我深吸一口氣，混雜著尾氣和塵土的空氣，竟然比辦公室里虛偽的香水味好聞。
我沒回家，而是拐進了公司對面的那家蘭州拉面館。
“老板，一碗毛細，多放香菜，一個茶葉蛋。”
“好嘞！”
熱氣騰g騰的面端上來，我把茶葉蛋剝開，浸在湯里。
手機又開始震動。
我拿起來一看，是他們聚餐的“相親相愛一家人”群。
張萌發了一張照片。
一張巨大的圓桌，坐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仿佛真的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王強坐在主位，紅光滿面，手里舉著酒杯。
照片下面，配文：“開動啦！可惜有人沒口福咯~”
那個“~”拖得又長又俏皮。
我笑了笑，把手機扣在桌上。
真香。
我說的是我的面。
第二天，我照常八點半到公司。
電梯門一開，我愣住了。
整個部門，空空蕩C蕩。
只有我的工位上，那盆養了三年的綠蘿，還堅強地活著。
我以為我來早了。
可墻上的時鐘，分明指向了八點三十五。
遲到？
集體遲到？
這可不是王強的風格。
他最恨遲到，遲到一分鐘，五十塊錢。
我坐到座位上，打開電腦，心里有點發毛。
安靜。
死一般的安靜。
只有我敲擊鍵盤的聲音，和中央空調的出風聲。
九點，還是沒有人。
九點半，依舊沒有人。
我忍不住了，拿出手機，點開那個“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
群里最后一條信息，還是昨晚張萌發的那張聚餐照片。
我試探性地在群里發了一句。
“人呢？”
像一顆石子丟進深井，沒有一絲回音。
我點開張萌的頭像，私聊她。
“你今天不舒服嗎？”
沒有回復。
我又點開李梅的頭像。
“李梅？在嗎？”
還是沒有回復。
我把部門里所有人的微信都發了一遍。
全部石沉大海。
一種荒謬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我的心臟。
我站起來，走到王強的獨立辦公室門口。
門虛掩著。
我敲了敲門。
“王哥？”
沒人應。
我推開門，里面空無一人。
辦公桌上，他那個用了五年的保溫杯，不見了。
桌上的文件，收拾得干干凈凈。
只有一盆枯萎的仙人球，歪在窗臺上，像個被遺棄的老人。
我退出來，感覺后背有點發涼。
到底怎么了？
難道……
我不敢往下想。
我回到座位，坐立不安。
十點，HR部門的劉姐，那個總是穿著一身精致套裝，踩著十厘米高跟鞋的女人，出現在我們部門門口。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林瀟？你怎么還在這兒？”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驚訝，仿佛我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劉姐……我……”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們人呢？王哥，張萌他們……”
劉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眼神復雜地看著我。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們……全部被辭退了?！?/p>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
全部？
辭退？
“為什么？！”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劉姐嘆了口氣，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具體原因，公司不方便透露?！?/p>
“但是……”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跟你昨晚沒去聚餐，有關系?！?/p>
我徹底懵了。
沒去聚餐……
跟被辭退……
這兩件事，怎么能扯上關系？
“劉姐，這太荒唐了！”我抓住她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到底為什么？他們犯了什么錯？”
劉姐為難地看著我。
“林瀟，你是個好孩子，踏實肯干，不愛惹事。”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p>
她掙開我的手，轉身要走。
“劉姐！”我追上去。
“公司辭退他們，總得有個理由吧？勞動合同呢？賠償呢？”
劉姐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公司會按照法律程序辦的?！?/p>
“你，好好工作吧?！?/p>
“老板……很看好你?！?/p>
她說完，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了。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像個傻子。
我癱坐在椅子上，腦子里亂成一團。
他們被辭退了。
因為昨晚的聚餐。
而我，因為沒去，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這算什么？
幸運？
還是……更大的不幸？
我拿出手機，瘋狂地給張萌、李梅他們打電話。
無一例外，全部關機。
微信，依然沒有人回復。
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點開那個“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
群名還在，18個人的數字，也還在。
但那17個人，已經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種恐懼，不是因為同事的離開，而是因為那種未知的、荒謬的、無法掌控的力量。
我甚至不知道，我能在這個公司，再待多久。
下一個被“蒸發”的，會不會是我？
中午，我沒有去食堂，也沒有叫外賣。
我吃不下。
我一遍遍地刷著手機，希望能看到一點點關于他們的消息。
朋友圈，微博，什么都沒有。
他們就像約定好了一樣，集體失聲。
下午，我的辦公桌上，多了一份文件。
是劉姐送來的。
一份任命書。
“經公司研究決定，任命林瀟為業務部臨時主管，即日起生效。”
我看著那份任命書，覺得無比諷刺。
臨時主管。
一個光桿司令。
我的部門，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拿著任命書，去找劉姐。
“劉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司是不是要裁撤我們部門？”
劉姐正在修剪她那盆名貴的蘭花。
她頭也不抬地說：“你想多了?！?/p>
“公司很快會給你補充新人?！?/p>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熟悉主管的工作，做好交接?！?/p>
“交接？跟誰交接？”我問。
“王強的電腦密碼，我已經發給你了?！?/p>
“他所有的工作資料，你都可以看?！?/p>
劉姐放下小剪刀，終于正眼看我。
“林瀟，這是個機會?！?/p>
“老板親自點的你?！?/p>
“別讓他失望。”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很陌生。
明明昨天，她還和張萌她們一起，討論著哪家的新款包包好看。
今天，她就能如此平靜地，宣布她們的“死訊”。
職場，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我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坐在王強曾經坐過的位置上。
椅子還是溫的，仿佛他剛剛離開。
我輸入劉姐給的密碼，打開了王強的電腦。
桌面上，是他和他老婆孩子的合影，笑得很幸福。
我點開他的工作文件。
項目報告，客戶資料，財務報表……
密密麻麻，看得我頭疼。
我沒什么心思看這些。
我只想知道，他們被辭退的真正原因。
我在電腦里瘋狂地搜索。
“辭退”“聚餐”“AA制”……
什么都沒有。
公司的內部系統里，也沒有任何相關的通告。
就好像，這十七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開始翻看王強的微信聊天記錄。
他跟客戶的，跟領導的，跟家人的……
我都快速略過。
直到，我看到一個沒有備注的群。
群名叫“屠龍勇士”。
我點進去，心跳瞬間加速。
群里，只有十七個人。
沒有我。
聊天記錄，停留在昨天晚上。
“兄弟們，今晚這頓飯，就是我們的‘投名狀’！”
說話的，是王強。
“A了這頓飯，明天，我們就一起去跟老狐貍攤牌！”
“要么給我們漲薪，要么，我們就集體跳槽！”
“我已經聯系好下家了，待遇比這兒好得多！”
下面，一片沸騰。
“王哥威武！”
“干了！”
“媽的，老子早就受夠這鳥氣了！”
“為了孩子，拼了！”
我看得手腳冰涼。
原來，昨晚那頓飯，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同事聚餐。
而是一場……密謀。
一場針對公司的，“兵變”。
而我，因為我的“不合群”，完美地錯過了這場“鴻門宴”。
我繼續往上翻。
他們的計劃，周密而詳細。
每個人都分了工。
有的負責跟下家公司對接，有的負責煽動其他部門的同事，有的負責整理公司的“黑料”，準備在談判破裂時，捅給媒體。
他們甚至想好了，如果公司不答應，他們就集體罷工。
我看得心驚肉跳。
這群平時在我面前，抱怨著雞毛蒜皮，討論著家長里短的人，竟然在背地里，策劃著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
而我，竟然一無所知。
我突然明白了。
為什么公司會辭退他們。
而且，是如此迅速，如此徹底。
在他們舉杯歡慶，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公司的屠刀，已經悄然落下。
可是，公司是怎么知道的？
他們的計劃，看起來如此隱秘。
我往下翻，看到了我的名字。
是李梅發的一段話。
“林瀟那丫頭，靠譜嗎？要不要拉她入伙？”
王強回復：“不用?！?/p>
“她那個人，膽小怕事，成不了大事。”
“而且，我總覺得，她跟我們不是一條心。”
“讓她置身事外，對我們，對她，都好?！?/p>
看到這里，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王強說得對。
我確實膽小怕事。
我確實……跟他們不是一條心。
我只是想安安穩穩地工作，拿一份工資，養活自己。
我不想參與任何紛爭，不想卷入任何陰謀。
我的“不合群”，竟然成了我的護身符。
我繼續往下翻。
突然，一張截圖，讓我瞳孔驟縮。
那是張萌發在“屠龍勇士”群里的。
截圖的內容，是我和她的私聊記錄。
就是我拒絕她聚餐邀請的那段對話。
“不了，我晚上有事。”
“真的有事?！?/p>
截圖下面，是張萌的一段話。
“姐妹們，我試探過了，林瀟不來?！?/p>
“我就說她靠不住吧，平時裝得與世無爭，關鍵時刻就掉鏈子?！?/p>
“這種人，最自私了?！?/p>
“幸好沒拉她入伙，不然，第一個去告密的，肯定就是她。”
我看著那段話，感覺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原來，在他們眼里，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私，靠不住，潛在的告密者。
我自以為的“置身事外”，在他們看來，卻是“隔岸觀火”。
我關掉聊天窗口，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心，一點點地沉下去。
怪不得。
怪不得他們被辭退后，沒有一個人聯系我。
在他們看來，我或許就是那個……“告密者”。
是公司安插在他們身邊的，“眼線”。
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
我打開王強的郵件。
我想找到證據，證明我的清白。
或者說，找到證據，證明他們是被冤枉的。
然而，我看到的，卻讓我更加絕望。
一封加密郵件，發件人，是公司的大老板，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男人。
郵件是發給王強的。
時間，是昨天下午。
內容，只有一句話。
“你被出賣了?！?/p>
下面，附著一張照片。
正是昨晚“屠龍勇士”群里的聊天記錄截圖。
截圖里，王強那句“兄弟們，今晚這頓飯，就是我們的‘投名狀’”，被紅框特意標了出來。
我明白了。
他們中間，出了一個叛徒。
是誰？
是第一個提議聚餐的張萌？
是那個說“為了孩子拼了”的老員工？
還是那個看起來最老實，只知道附和“收到”的實習生？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這個辦公室，這個我待了三年的地方，比我想象的，要骯臟得多。
我關掉電腦，拿起包，逃也似的離開了公司。
我沒有回家。
我去了那家蘭州拉面館。
“老板，一碗毛細，多放香菜，一個茶葉蛋?！?/p>
“再加一瓶啤酒?！?/p>
面端上來，我卻沒有一絲食欲。
我喝著啤酒，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為誰而哭？
為那十七個，被瞬間抹去的同事？
為那個，被他們誤解，被他們拋棄的自己？
還是為這個，冰冷、殘酷、毫無人情味的職場？
老板娘走過來，遞給我一包紙巾。
“姑娘，咋了？跟男朋友吵架了？”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
“沒什么過不去的坎?！?/p>
“吃飽了，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p>
老板娘樸實的話，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是啊。
天塌下來，也得吃飯。
我擦干眼淚，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著面。
面條裹著淚水，又咸又澀。
但我還是，把它吃得干干凈凈。
第二天，我沒有辭職。
我回到了公司，坐上了那個“臨時主管”的位置。
我想看看，那個“出賣”了所有人的叛徒，到底是誰。
我想看看，這個吃人的公司，到底還隱藏著多少秘密。
我想看看，我這個“幸存者”，能在這個修羅場里，活多久。
三天后，新員工陸續到崗。
十七個空著的工位，很快被填滿。
他們年輕，充滿活力，臉上帶著對未來的憧憬。
就像三年前的我。
我按照劉姐的指示，給他們分配工作，帶他們熟悉業務。
我努力扮演著一個合格的主管。
但我知道，我跟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墻。
我不再是那個可以傾聽任何人秘密的“樹洞”。
我變成了他們口中的“林姐”。
一個看起來很嚴肅，不茍言笑的領導。
他們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轉身，就會建一個新的微信群，群名叫“吐槽林扒皮”。
我知道。
但我不在乎。
我每天都在觀察。
觀察每一個人。
他們的言行，他們的舉止，他們跟誰走得近，跟誰有矛盾。
我在尋找那個“叛徒”的蛛絲馬跡。
但我一無所獲。
他們就像一張張白紙，干凈得讓我懷疑人生。
直到一個月后，公司年會。
年會的重頭戲，是優秀員工頒獎。
當大老板念出那個名字時，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本年度，特殊貢獻獎的獲得者是——”
“業務部，林瀟！”
我僵在原地，以為自己聽錯了。
聚光燈打在我臉上，刺得我睜不開眼。
周圍，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新來的同事們，用一種羨慕又嫉妒的眼神看著我。
我看到劉姐在臺下，對我微笑著點頭。
我看到大老板，那個只在公司宣傳冊上見過的男人，也對我微笑著。
他的微笑，意味深長。
我像個木偶一樣，走上臺。
大老板親自給我頒獎。
一個沉甸甸的水晶獎杯，和一張二十萬的支票。
他握著我的手，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你，做得很好?！?/p>
“公司，需要你這樣，‘干凈’的員工?！?/p>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了。
我終于明白了。
那個“叛徒”，根本不存在。
或者說，那個“叛ATOR”，就是我自己。
公司是怎么知道王強他們的計劃的？
是通過我。
我拒絕聚餐的那句“我晚上有事”。
張萌把截圖發到了“屠龍勇士”群里。
而那個群，從一開始，就在公司的監控之下。
我的“不合群”，我的“置身事外”，成了他們計劃里唯一的“破綻”。
公司利用這個破綻，順藤摸瓜，將他們一網打盡。
而我，這個無意中提供了“線索”的人，就成了公司眼里的“功臣”。
這個“特殊貢獻獎”，不是獎勵我的業績，而是獎勵我的“站隊”。
獎勵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站到了公司這一邊。
多么荒唐。
多么可笑。
我拿著那個滾燙的獎杯，站在臺上，看著臺下那些鮮活的笑臉。
我感覺自己像個小丑。
一個被命運捉弄，還自以為聰明的小丑。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沒有去蘭州拉面館。
我去了一家很貴的酒吧。
我用那二十萬的獎金，點了一瓶又一瓶的酒。
我想把自己灌醉。
我想忘掉這一切。
但越喝，我越清醒。
王強、張萌、李梅……那十七張臉，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
他們被辭退的第二天，我曾經在垃圾桶里，撿到了王強那盆枯萎的仙人球。
我把它帶回了家，換了個盆，澆了水。
它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而且，還開出了一朵小小的，黃色的花。
我一直把它，養在我的窗臺上。
現在，我覺得，那盆仙人球，就是我。
一個被遺棄，被利用，卻又僥幸存活下來的，可憐蟲。
第二天，我向公司提交了辭職信。
劉姐來找我。
“林瀟，你瘋了？”
“老板那么看好你，你為什么要走？”
我看著她，平靜地說：“劉姐，這個‘特殊貢獻獎’，我受之有愧。”
“我不想，成為下一個王強?！?/p>
劉姐愣住了。
她大概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還想勸我。
我打斷了她。
“我已經決定了?！?/p>
“這個地方，不適合我?！?/p>
我收拾好東西，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我待了三年的辦公室。
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抱著我的那盆仙人球，走出了辦公樓。
外面，陽光正好。
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終于活過來了。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
也許，我會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也許，我會用那二十萬，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回到那個吃人的地方。
我打開手機，點開那個“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
我把群名，改成了“后會無期”。
然后，按下了“刪除并退出”。
再見。
我親愛的，同事們。
也再見。
那個曾經，膽小、懦弱、自以為是的，林瀟。
我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
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是林瀟嗎？”
是一個有些沙啞的，男人的聲音。
我愣了一下。
“你是……王哥？”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是我?！?/p>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王哥……你……你們還好嗎？”
“不好。”王強的聲音，充滿了疲憊。
“我們十七個人，都被這家公司，拉進了黑名單?！?/p>
“現在，整個行業，都沒人敢要我們?！?/p>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對不起……王哥……”
“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不怪你?！蓖鯊姶驍嗔宋摇?/p>
“我們都看了公司的辭退通告?！?/p>
“說我們，‘嚴重違反公司規章制度，泄露商業機密’?！?/p>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個告密的人，找到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王強冷笑了一聲。
“找到了。”
“就是張萌?！?/p>
我愣住了。
“是她？”
“是她?！蓖鯊娬f，“公司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滾蛋?！?/p>
“是她主動找到公司的，把我們都賣了?！?/p>
“就為了那點錢。”
我無法想象。
那個每天在我耳邊，念叨著“姐妹情深”的張萌。
那個在群里，第一個指責我“自私”的張萌。
竟然，是真正的叛徒。
“王哥……那你打電話給我……”
“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p>
“我們，都錯怪你了?！?/p>
“那天晚上，我們還在罵你，說你是公司的走狗?！?/p>
“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你才是那個，最聰明的人?！?/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聰明？
我只是……幸運罷了。
“林瀟。”王強突然叫我的名字。
“嗯？”
“你辭職了，對嗎？”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蓖鯊娬f，“你不是那種，會心安理得，踩著別人尸體往上爬的人?！?/p>
我的眼眶，又濕了。
原來，他也不是那么不了解我。
“以后，有什么打算？”王強問。
“不知道。”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吧?！?/p>
“好。”王強說，“如果需要幫忙，隨時找我?！?/p>
“雖然我們現在混得不怎么樣，但爛船也有三斤釘?！?/p>
“謝謝你，王哥。”
“保重?！?/p>
掛了電話，我站在路口，看著川流不息的車流。
眼淚，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視線。
這個城市很大。
大到，可以輕易地，吞噬掉十七個，甚至更多人的夢想。
這個城市也很小。
小到，轉個身，就可能遇到，曾經的故人。
我抱著我的仙人球，繼續往前走。
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
因為，我是林瀟。
一個，從修羅場里，僥幸存活下來的，林瀟。
我得，好好地，活下去。
為自己，也為那些，消失在風里的人。
我租了一個小小的單間，在離市中心很遠的地方。
房租便宜，但每天通勤要兩個小時。
我不在乎。
我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切。
我把那二十萬，存進了銀行。
我沒有動它。
那是“賣”了十七個同事換來的錢。
我花不出去。
我開始在網上投簡歷。
石沉大海。
偶爾有幾個面試，對方一聽到我上一家公司的名字，就變得很客氣。
“我們再考慮一下，您先回去等通知吧?！?/p>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我知道，我也被“拉黑”了。
雖然我不是“主犯”，但我是那個團隊里，唯一的“幸存者”。
在HR的眼里，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正?！?。
我的存款，一天天減少。
我開始焦慮，失眠。
我甚至開始懷疑，我當初的辭職，是不是一個錯誤。
如果我留下，我現在，應該是一個前途光明的部門主管。
有自己的團隊，有豐厚的薪水，有老板的賞識。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個喪家之犬。
我開始瘋狂地想念，那家蘭州拉面館。
想念那碗，熱氣騰騰的，加了很多香菜的，毛細。
我坐了兩個小時的地鐵，回到了公司附近。
拉面館還在。
老板娘還記得我。
“姑娘，好久不見，又瘦了。”
“老板，一碗毛細，多放香菜，一個茶葉蛋?！?/p>
我坐在熟悉的位置，看著窗外，那棟高聳入云的寫字樓。
那里，曾經是我的戰場。
現在，我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了。
面端上來，我大口地吃著。
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為什么要哭？
我有什么好哭的？
路，是我自己選的。
我把面吃完，湯喝盡。
擦干眼淚，走出拉面館。
我決定，不再投簡歷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我拿出手機，給王強打了個電話。
“王哥，你之前說，爛船也有三斤釘。”
“現在，這三斤釘，還收人嗎？”
王強在電話那頭，笑了。
“收。”
“只要你敢來。”
王強的“公司”，開在一個破舊的居民樓里。
三室一廳，客廳里擺著幾張二手辦公桌。
這就是他們的“爛船”。
除了王強，還有另外五個，曾經的“屠龍勇士”。
他們看到我，都很尷尬。
“林瀟……對不起……”
“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p>
我笑了笑。
“都過去了?！?/p>
“我現在，是來投奔你們的?！?/p>
“歡迎光臨?！蓖鯊娺f給我一杯水。
“我們現在，可發不出，你那種大公司的工資。”
“管飯就行。”我說。
他們都笑了。
笑聲里，帶著一絲苦澀，和一絲……希望。
我們開始創業。
做一個，跟老東家，一模一樣的，業務。
我們有技術，有客戶資源，有人脈。
我們缺的，只是一個平臺，和一個機會。
過程，比我想象的，還要艱難。
我們沒日沒夜地加班，吃著最便宜的盒飯，住在最簡陋的出租屋里。
我們被老東家瘋狂地打壓，被客戶拒之門外，被同行看笑話。
有好幾次，我們都撐不下去了。
賬上的錢，只夠交下個月的房租。
大家的情緒，都很低落。
一天晚上，開完會，所有人都沉默著。
王強突然說：“要不，我們去吃頓飯吧。”
“我請客?！?/p>
所有人都看著他。
“去哪兒吃？”有人問。
“樓下，沙縣小吃?！?/p>
我們都笑了。
那天晚上，我們七個人，在沙縣小吃，點了一桌子的蒸餃、餛飩、拌面。
沒有酒。
只有一瓶，不知道誰買的，可樂。
王強舉起可樂。
“兄弟們，我王強，對不起大家?！?/p>
“跟著我，讓大家受苦了?！?/p>
“但是，我保證。”
“只要我們不散，就一定有，出頭之日！”
我們舉起杯子，碰在一起。
塑料杯子，發出沉悶的響聲。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比我喝過的，任何昂貴的酒，都要好喝。
一年后。
我們的公司，搬進了新的寫字樓。
雖然不大，但窗明幾凈。
我們有了自己的logo，自己的茶水間，自己的會議室。
我們簽下了第一個大客戶。
那個客戶，是老東家，一直想啃，卻啃不下來的硬骨頭。
簽約那天，王強喝多了。
他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說：“林瀟，謝謝你。”
“如果不是你，我們早就散了?！?/p>
我知道，他謝的，不是我的能力，而是我的“不離不棄”。
那天，我也喝多了。
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又回到了那個“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里。
張萌，李梅，還有其他的人，都在。
他們在討論，晚上去哪里聚餐。
張萌@我：“林瀟，這次，你來嗎？”
我笑了。
我在輸入框里，打下兩個字。
“我來?！?/p>
夢醒了。
窗外，天已經亮了。
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
我拿起手機，點開我們的新群。
群名叫“復仇者聯盟（7）”。
我發了一條信息。
“早安，各位?！?/p>
很快，下面就有了回復。
“早，林姐！”
“林姐早！”
“今天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
我笑了。
是啊。
今天，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
樓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每個人，都在為生活，奔波忙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場。
而我的戰場，就在這里。
我不再是那個，膽小、懦弱、只求自保的林瀟。
我是“復仇者聯盟”的，一員。
我是，自己的，女王。
我回頭，看著辦公室里，那幾個，正在埋頭工作的身影。
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溫暖。
我們，不再是，冰冷的“同事”。
我們是，并肩作戰的“戰友”。
是，可以把后背，交給對方的，家人。
我突然想起，那家公司的名字。
“啟航”。
真是個好名字。
可惜，他們，親手鑿沉了，自己的船。
而我們，這艘“爛船”。
才剛剛，揚帆啟航。
故事，如果到這里結束，就是一個完美的，逆襲爽文。
可惜，生活，從來都不是爽文。
它是一部，充滿了黑色幽默的，現實主義小說。
我們的公司，步入正軌后，王強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在沙縣小吃里，舉著可樂，喊著“兄弟們”的王強。
他開始穿西裝，打領帶，頭發梳得油光锃亮。
他開始頻繁地出入各種高端會所，跟各種“老板”稱兄道弟。
他開始在會議上，大談“企業文化”“狼性精神”。
他開始，變得，像我們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提醒過他。
“王哥，我們創業的初衷，是什么？”
他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林瀟，你還是太年輕?！?/p>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我們現在，是在商場，不是在過家家。”
我無言以對。
我們的公司，越來越大。
人，也越來越多。
新來的員工，不再知道“復仇者聯盟”的故事。
他們只知道，王總是我們公司的創始人和CEO。
而我，是公司的副總，林總。
我們之間，隔著，越來越厚的，職位壁壘。
我們，又變回了，冰冷的，“同事”。
一天，公司的HR，一個新來的小姑娘，跑來找我。
“林總，這個月，要不要組織一次團建？”
“新員工比較多，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增進一下感情。”
我看著她，那張年輕、單純的臉。
仿佛看到了，當年的，張萌。
“可以啊?！蔽艺f，“你有什么好建議？”
“我聽說，附近新開了一家‘潮汕人家’，手打牛丸特別正宗?！?/p>
“我們可以去那兒，AA制，大家都沒負擔?！?/p>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蜇了一下。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不用AA制了。”我說，“公司出錢?！?/p>
“啊？”小姑娘愣住了。
“公司全包，讓大家，放開了吃，放開了喝?！?/p>
“另外，通知下去?！?/p>
“這次團建，所有人，都必須參加?！?/p>
“無故缺席者，按曠工處理?！?/p>
小姑娘，張大了嘴巴，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看著她，笑了。
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終究，還是變成了，我曾經，最討厭的樣子。
我成了，那個，手握權力的，王強。
成了，那個，冷酷無情的，大老板。
我親手，毀掉了，我們創業的，初衷。
我親手，扼殺了，那個，曾經，抱著仙人球，走出“啟航”大樓的，林瀟。
團建那天，很熱鬧。
所有人都喝了很多酒，說了很過話。
他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仿佛真的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王強很高興。
他端著酒杯，走到我面前。
“林瀟，你看，我們的團隊，多有凝聚力?！?/p>
“這，就是我想要的，企業文化?！?/p>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酒精，而漲得通紅的臉。
突然覺得，很陌生。
也很可悲。
我舉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王總，你說得對?！?/p>
酒杯里，倒映出我的臉。
一張，帶著精致的妝容，掛著得體的微笑，卻，毫無生氣的，臉。
我喝下那杯酒，辛辣，苦澀。
像極了，我這幾年，走過的路。
回到家，我脫掉高跟鞋，卸掉妝。
露出了，那張，疲憊不堪的，素顏。
我走到窗臺，看著那盆，被我養得，越來越好的，仙人球。
它又開花了。
小小的，黃色的花。
在夜色中，顯得，那么的，孤獨，又倔強。
我輕輕地，撫摸著它的刺。
“你說，我做錯了嗎？”
仙人球，沒有回答我。
它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
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見證了，我的天真，我的掙扎，我的蛻變，我的……沉淪。
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接起來。
“喂？”
電話那頭，是一個，怯生生的，女人的聲音。
“請問……是林瀟，林姐嗎？”
“我是?！?/p>
“我是……張萌?！?/p>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張萌。
這個名字，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
“有事嗎？”我的聲音，很冷。
“林姐……我知道，我沒臉，給你打電話。”
“但是……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我老公，出車禍了，需要一大筆錢，做手術?！?/p>
“我把我們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了，還是不夠?！?/p>
“我……我想跟你，借點錢?！?/p>
我沉默了。
我該說什么？
說“活該”？
說“報應”？
還是說，“我憑什么要借給你？”
“林姐……求求你了……”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家?！?/p>
“但是，我老公是無辜的?！?/p>
“求你，救救他……”
她在那頭，泣不成聲。
我閉上眼睛。
眼前，浮現出，一年前，王強拉著我的手，一遍遍說“謝謝你”的樣子。
浮現出，我們七個人，在沙縣小吃，用塑料杯子，碰杯的樣子。
浮現出，我抱著仙人球，走出“啟航”大樓時，看到的，那片，燦爛的陽光。
我睜開眼睛，說：“把你的卡號，發給我?！?/p>
張萌愣住了。
“林姐……你……你答應了？”
“我沒說答應?！?/p>
“我只是說，把卡號，發給我?！?/p>
說完，我掛了電話。
我看著窗外，無邊的夜色。
心里，五味雜陳。
我恨張萌嗎？
恨。
是她，出賣了所有人。
是她，讓我們，陷入了絕境。
但是……
如果沒有她，也就沒有，后來的“復仇者聯盟”。
也就沒有，現在的我。
人生，就是這么，荒誕。
我打開手機銀行。
找到了，那筆，我一直沒有動的，二十萬。
我把錢，轉給了，張萌。
一分，不留。
轉完賬，我感覺，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抽走了。
又好像，有什么東西，被填滿了。
我刪掉了，張萌的聯系方式。
我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我幫她，不是因為，我原諒了她。
我只是想，給這段，不堪的往事，畫上一個，句號。
我只是想，跟那個，被仇恨，被欲望，裹挾的自己，說一聲，再見。
第二天，我向王強，遞交了辭職信。
這是我，第二次，辭職。
王強，比當年的劉姐，還要驚訝。
“林瀟，你到底，在想什么？”
“公司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你怎么能走？”
“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把公司，做到上市嗎？”
我看著他，笑了。
“王哥，公司，是你的?！?/p>
“不是，我們的?！?/p>
“我們，早就不是，‘我們’了。”
王強，愣住了。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神情。
有憤怒，有不解，有……失落。
“林瀟，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怪我，變成了，我們曾經，最討厭的樣子？”
我搖搖頭。
“我不怪你?！?/p>
“我只是，不想，再變成，另一個你?！?/p>
我走出王強的辦公室。
這一次，沒有人，送我。
也沒有人，給我，發任命書。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很少。
只有，一盆仙人球。
我抱著它，走出公司大門。
陽光，依舊，很好。
我回頭，看了一眼，我們公司的logo。
“遠航”。
比“啟航”，更遠，更大。
我笑了笑，轉身，離開。
再見了，王強。
再見了，“復仇者聯盟”。
再見了，林總。
你好，林瀟。
我沒有，再去找工作。
我用我剩下的，一點點積蓄，在那個，我住了很久的，城中村附近，盤下了一個小門面。
開了一家，蘭州拉面館。
店面不大，只能放下，四張桌子。
但我，把它，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學會了，和面，拉面，熬湯。
我學會了，做，正宗的，茶葉蛋。
我的拉面，做得很好。
毛細，二細，韭葉，寬的，都有。
我的湯，是用牛骨，熬了八個小時的，濃湯。
我的辣椒油，是自己，用十幾種香料，炒的。
我的香菜，永遠是，最新鮮的。
開業那天，我沒有，請任何人。
我只是，在門口，放了一個，小小的，花籃。
花籃上，寫著：“林記拉面，今日開業”。
第一個客人，是一個，剛剛下班的，年輕的，程序員。
他點了一碗，毛細，加了一個，茶葉蛋。
他吃得很香。
臨走時，他對我說：“老板娘，你家的面，真好吃?！?/p>
“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蘭州拉面。”
我笑了。
發自內心地，笑了。
“好吃，就常來?！?/p>
我的拉面館，生意，越來越好。
來吃面的，大多是，附近寫字樓里，上班的，年輕人。
他們，會在午休時間，擠在我這個，小小的店里，一邊吃面，一邊，吐槽著，自己的老板，自己的同事，自己的客戶。
“我們老板，今天又畫大餅了，說年底給我們換MacBook。”
“得了吧，去年他還說要帶我們去馬爾代夫呢?！?/p>
“我那個新同事，簡直是個奇葩，報告里居然寫‘as we all know’，他以為在寫畢業論文嗎？”
我聽著，笑著，不說話。
我只是，默默地，給他們，多加一勺，辣椒油，或者，多撒一把，香菜。
他們，叫我，“林姐”。
一個，會做好吃的拉面，會安靜地聽他們抱怨的，林姐。
他們，不知道我的過去。
我，也不關心他們的未來。
我們只是，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因為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面，而，短暫地，相遇，取暖。
這樣，就很好。
一天，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來到了我的店里。
是，王強。
他瘦了，也憔悴了，沒有了，當初的，意氣風發。
他坐在，角落里，點了一碗面。
“老板娘，一碗毛細，不要香菜。”
我把面，端給他。
他抬頭，看到我，愣住了。
“林瀟？”
我點點頭。
“王哥，好久不見?！?/p>
我們，相顧無言。
他默默地，吃著面。
吃得很慢。
吃完，他放下筷子，看著我。
“林瀟，我對不起你?！?/p>
“‘遠航’，上個月，破產了。”
我并不意外。
沒有了我們這些，懂技術，有客戶資源的“爛船釘”。
他那艘，只有“企業文化”和“狼性精神”的“遠航”號，能走多遠？
“那幾個兄弟呢？”我問。
“都散了。”王強說，“各奔東西了?！?/p>
“是我，把大家，都帶進了，溝里。”
他的眼眶，紅了。
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不怪你?！蔽艺f。
“是我們，都太想，證明自己了?！?/p>
“結果，卻都迷失了，方向?！?/p>
王強看著我，許久，才說：“你，過得還好嗎？”
我笑了。
“你看呢？”
我指了指，我這間，小小的，但，溫暖的，拉面館。
“挺好的?！?/p>
“每天，看著，不同的人，吃著，我做的面?！?/p>
“聽著，不同的，故事。”
“很踏實。”
王強，也笑了。
笑得，很苦澀。
“我真羨慕你。”
“你，活成了，我們，都想成為，卻，都沒有成為的，樣子?！?/p>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
“我現在，在一家，小公司，做銷售?！?/p>
“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p>
我接過名片。
名片上，印著：“XX科技，銷售經理，王強”。
沒有了“總”，也沒有了“CEO”。
只有一個，最普通，最常見的，名字。
“好?！蔽艺f。
他站起來，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
“林瀟?！?/p>
“嗯？”
“你的面，真的，很好吃?！?/p>
“就是……如果能加點香菜，就更好了。”
我愣住了。
然后，笑了。
“好。”
“下次，給你，多加點。”
他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我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人生的路，總是，要往前走的。
我低下頭，繼續，擦著桌子。
門口的風鈴，響了。
又一個，饑腸轆轆的，靈魂，走了進來。
“老板娘，一碗拉面！”
“好嘞！”
我抬起頭，臉上，露出了，最燦爛的，微笑。
“請問，您要，毛細，還是，二細？”
“要不要，多放點，香菜？”
窗外，夕陽，把整個城市，染成了，溫暖的，金色。
我的仙人球，在窗臺上，靜靜地，沐浴著，余暉。
那朵，小小的，黃色的花，開得，正艷。
我想，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簡單，真實，有，一碗，可以，溫暖人心的，人間煙火。
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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