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那天,我站在自家門外,手里提著水果,清清楚楚聽見我媽在廚房里跟我爸念叨。
“林溪每個月就給那四千五,準時是準時,就是不情不愿的。你看老大林岳,雖然人在外地,可哪次回來不是大包小包,那才叫孝順。”
水果袋子勒得我手心生疼。我默默地退到樓道里,站了很久。四千五,是我每月稅后工資的一半。而他們口中“爽快大方”的大哥林岳,我已經很久沒聽說他給家里拿過一分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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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溪,在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公司做項目專員。每月十號,工資到賬,我第一件事就是點開手機銀行,給那個名為“家”的賬戶轉去四千五百塊錢。這個習慣,我已經保持了五年,從我拿到第一份像樣薪水開始,雷打不動。
轉賬備注永遠是“家用”。這兩個字,像一枚小小的圖章,蓋在我每一個月的開端,也蓋在我某種難以言說的心緒上。
這個月的十號是周六,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手機屏幕上有幾個未接來電,都來自“媽媽”。我剛準備回撥,電話又來了。
“喂,媽。”
“小溪啊,錢是不是該轉了?” 我媽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背景音是嘩啦啦的洗牌聲,她大概又在鄰居家打麻將。“今天都十號了,別忘了啊。你王阿姨她們都問我呢,說你家閨女真孝順,月月按時給錢。我說是啊,就是數目固定,不像我們林岳,手面闊,每次都給驚喜。”
我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堵了一下。窗外的陽光很好,透過出租屋不算干凈的玻璃,在我床單上切出一塊明晃晃的光斑,有些刺眼。
“媽,我昨天加班到很晚,剛醒。這就轉。” 我說。
“哦,還沒起啊。周末是該多休息,不過該辦的正事不能忘。行了,你轉吧,轉了告訴我一聲,我好查收。對了,你爸的降壓藥快吃完了,你記著點。”
電話掛得干脆利落。我盯著手機屏幕,指尖在冰涼的玻璃上懸停了幾秒,最終還是點開了App,輸入金額,密碼,確認。四千五百塊,從我那個好不容易攢到五萬塊的積蓄賬戶里,劃了出去。我看了看余額,心里默默算著這個月的房租、交通、飯錢,還有之前同事結婚要湊的份子。
“轉了,媽。” 我發了條微信過去。
一個簡短的“好”字,幾乎是立刻回了過來。對話結束。
這就是我和我家庭之間,每月一次,最為常態的交流。高效,直接,中心明確。沒有多余的寒暄,沒有“吃飯了沒”、“工作累不累”的鋪墊。那四千五百塊錢,像一道無形的橋,也像一條深深的壑,橫亙在那兒。
我起身給自己泡了碗面。出租屋很小,一室一廳,老小區,但離公司近。當初選中這里,圖的就是方便和省錢。方便加班,省錢寄回家。我哥林岳不一樣,他大學畢業就去了南方沿海的大城市,據說混得風生水起,做的是貿易,住的是能看見江景的公寓。他很少回家,一年大概一次,春節。每次回來,確實如我媽所說,陣仗很大。最新的保健品,包裝精美的外地特產,會給爸帶兩瓶好酒,給媽買件貴價但款式往往不太適合她的羊毛衫。然后,在飯桌上,他會掏出厚厚的紅包,塞給我媽。“爸,媽,一點心意,自己買點喜歡的。” 聲音洪亮,笑容滿面。
爸媽臉上的皺紋,在那幾天會舒展得特別開。他們會推拒,但眼里的光藏不住。“哎呀,回來就好,買這么多東西干嘛,還拿錢……” 推拒最后總會變成收下,然后變成在親戚鄰里間無數次驕傲的提及:“我們家林岳啊,就是有本事,也重情義!”
至于那紅包里到底是多少“心意”,我從未問過,爸媽也從未主動說起。只是在林岳走后,我媽有時會拉著我感嘆:“你看你哥,那次給了八千呢!” 或者“上次你爸隨口說想換個手機,你哥下次回來就帶了個最新款的。” 語氣里的滿足和對比,像細小的毛刺,不經意就扎我一下。
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在林岳又一次在家庭群里發他在高檔餐廳吃飯的照片(背景是璀璨江景)時,在只有我和我媽的私聊里問了一句:“媽,大哥他……每個月給家里錢嗎?”
我媽的回話隔了一會兒才來:“你大哥有他的難處。在大城市,應酬多,開銷大,不容易。他啊,是辦大事的人,心思不在這小事上。再說,他每次回來給的那些,抵得上好些個月了。哪像你,就在跟前,按月給點,是穩定,但也……” 她沒打完那句話,但我知道后面的意思——但也“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我盯著那四個字,忽然覺得這每月雷打不動的四千五,和我五年如一日的堅持,在對比之下,顯得那么按部就班,那么缺乏“驚喜”,那么……不夠“孝順”。
我把手機扔到一邊,埋頭吃那碗已經有點坨了的面。心里有點悶,說不上是委屈還是別的。我只是想起,上個月公司體檢,查出來我有點心律不齊,醫生建議別太勞累,注意營養。我沒跟家里說,自己買了點藥,想著下個月盡量別加班。也想起,看中很久的一條裙子,想了又想,還是沒舍得買。櫥窗里模特穿著真好看,但標價簽上的數字,差不多是我要寄回家的“家用”。
這個月的“家用”轉過去后,生活照舊。上班,加班,吃外賣,在格子間和出租屋之間畫著單調的線。偶爾和爸媽通電話,話題也總繞不開“家里馬桶有點漏水”、“你小姨家兒子結婚我們要隨禮”、“最近菜價又漲了”。我像個遠程提款機,也像個情緒接收站,接收著家里一切需要物質支撐的瑣碎。
直到那個周五下午。
我正被一個難纏的客戶弄得焦頭爛額,手機在桌上震個不停。是我爸。
“小溪,忙不?”
“有點事,爸,你說。”
“你媽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次有點厲害,想去市里那個有名的骨科醫院看看,掛個專家號。聽說那邊的理療設備也好。你看……能不能提前把下個月的家用打過來?估計花費不小。”
我愣了一下,看向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日期,二十三號。這個月還沒過完。
“爸,怎么突然……媽沒事吧?嚴重嗎?”
“老毛病,就是疼得厲害。你媽怕花錢,一直拖著,我看著不行。你放心,就是先預備著,萬一要住院什么的……” 我爸的聲音有些遲疑,也有些急切。
我心里揪了一下。媽的腰肌勞損很多年了,平時貼貼膏藥,嚴重了去小診所針灸。這次直接要去最好的骨科醫院,看來是真難受得厲害了。
“錢沒問題,爸。我這就轉。” 我沒有猶豫,“媽看病要緊。需要我請假回去嗎?”
“不用不用,你工作忙,先轉錢就行,我陪你媽去。你大哥那邊我也說了,他說知道了,最近在談個大項目,特別忙,讓我們先用著。” 我爸的語氣似乎松了口氣。
“嗯,好。”
掛了電話,我立刻操作手機銀行。這個月工資還沒發,上個月的除去開銷所剩無幾。我盯著那個好不容易又慢慢攢起來的儲蓄賬戶,咬了咬牙,把里面僅有的六千塊錢,轉了回去。備注:“媽看病用,不夠再說。”
轉賬成功的提示音響起。幾乎同時,我收到了媽的微信,這次不是文字,是一條語音。點開,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但語調是上揚的:“小溪,錢收到了。還是女兒貼心,動作快。你好好工作,別惦記家里。”
我看著那條語音消息,聽著我媽語氣里那點因為及時收到錢而生的寬慰和依賴,心里那點因為存款再次見底而生的空落感,似乎被什么東西微妙地填平了一小塊。至少,在這個時候,我是被需要的,我的付出,是能立刻解燃眉之急的。
周末,我主動給家里打了視頻。我媽靠在床上,臉色有點白,但精神還行。她給我看醫院的環境,說專家看過了,問題不大,但要做一個療程的理療。我爸在一旁補充,說幸好來得及時,設備也好,就是費用不低。
“媽,你安心做治療,錢的事別操心。” 我對著屏幕說。
“知道你乖。” 我媽笑了笑,轉而問,“你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發消息就回個‘在忙,知道了’,電話也不接。還是你靠譜。”
我笑了笑,沒接話。靠譜。這個詞聽著踏實,卻也沉重。
又聊了幾句家常,快掛斷時,我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說:“對了,下周三你劉阿姨兒子滿月酒,在悅賓樓。我這樣子去不了,禮數不能缺,你爸一個人去不好看。你替我們去一趟吧,紅包我讓你爸先準備,回頭……”
“媽,紅包我來出吧。” 我接過話頭。悅賓樓,中檔飯店,按照老家現在的習俗,關系近的親戚朋友,紅包起碼要八百。我下周三晚上可能要加班,還得特意調休半天趕回去。“就當是我替你們給劉阿姨道喜了。”
“那……也行。你看著辦,別太寒酸就行,你劉阿姨跟咱家關系不錯。” 我媽沒怎么推辭,只是叮囑,“到時候多吃點,自己一個人在外面,也吃不到什么好的。”
“好,知道了。”
視頻掛斷。我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下周三,調休,來回車費,紅包……我默默在心里計算著。這個月的加班費,看來是存不下了。電腦屏幕的光映著我的臉,有點疲憊。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密密麻麻,每一盞光后面,大概都有各自需要應對的、類似或不同的瑣碎與重量。我的這一盞,光暈不大,但勉強還算穩定地亮著。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已經涼透的水,點開購票軟件,開始查看下周三回家的車次。
這就是我的生活。像一池看似平靜的水,每月定時被抽走固定的一部分,又會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時刻,因為一些石頭投入,需要溢出更多,去維持那脆弱的平衡。而我,就在這抽取與溢出之間,努力保持著水面不至于干涸的常態。我不知道這平衡能維持多久,也沒深想,只是習慣性地,在每一次水位預警時,盡可能地再多給出一點。
畢竟,那是“家”。畢竟,我是那個“靠譜”的女兒。
從老家參加完劉阿姨孫子的滿月酒回來,我覺得更累了。酒席上,幾乎每個見到我的親戚都要問一遍:“林溪回來啦?你哥呢?今年過年回來不?” 當我回答“大哥工作忙”時,他們總會露出一種混合著理解與微妙對比的神情,“哦,做大生意的是不一樣。還是你好,在近處,家里有個什么事能照應上。”
劉阿姨拉著我的手,紅光滿面:“小溪啊,你媽腰不好,這次多虧了你。還是女兒細致,你媽電話里都跟我說了。” 她壓低了點聲音,“你哥啊,心是好的,就是太遠了,鞭長莫及。”
我笑著應和,嘴里嚼著的菜肴卻有些沒滋沒味。紅包我出了八百,酒席上聽著這些看似夸獎實則不斷界定我“角色”的話語,胃里像是塞了一團濕棉花。回城的大巴上,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略顯灰蒙蒙的田野,心里那點因為給母親治病出錢而獲得的些許踏實感,被一種更深、更綿密的疲憊覆蓋了。
生活回到原來的軌道,但有些東西似乎悄悄變了。給我媽的理療費用像打開了一個口子,家里的“需求”變得比以往更具體,也更頻繁。
先是爸的電話。那天晚上我剛加完班,拖著步子回到出租屋。
“小溪,睡沒?”
“還沒,剛到家。爸,有事?”
“你媽那個理療,效果是真好,醫生說建議多做兩個療程鞏固一下。就是這費用……” 我爸的聲音里帶著商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理所應當,“你看,你上次打的錢,差不多剛好夠第一個療程。后面這兩個……”
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閉了閉眼。理療一個療程多少錢,我心里大概有數。多做兩個療程,意味著我那剛剛重新開始、緩慢爬升的存款數字,又要被清零,甚至可能負數。
“爸,大概還需要多少?”
“我問了,一個療程十次,差不多四千。兩個療程就是八千。這還不算來回車費和偶爾的營養品……” 我爸算著賬,“你媽辛苦一輩子,這病根能去就去。你哥那邊我也提了,他說項目正在關鍵期,資金周轉有點緊,讓我們先想想辦法。”
又是“先想想辦法”。而“辦法”,似乎永遠指向我。
“嗯,我知道了。我想想辦法。”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干巴巴的。
“哎,就知道你最懂事。家里就靠你了。” 我爸松了口氣,語氣輕快了些,“你也別太省,該吃吃,該喝喝。”
掛了電話,我順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地板很涼。八千塊,加上之前六千,一萬四。這還不算我自己的生活費、房租、交通。下季度房租快要交了,三個月,一次付清,又是五千多。我的工資卡仿佛一個永遠在漏水的桶,無論我怎么努力往里蓄水,總有一個更大的缺口在下方等著。
我嘗試著第一次,用非常委婉的方式,表達了一點我的窘境。在周末一次例行視頻時,我媽興致勃勃地說老房子衛生間總返味,想徹底重新裝修一下。
“你王阿姨家剛裝完,可亮堂了,用的那種新式瓷磚。我也想著,趁我現在還能動彈,把你爸也享享福。”
我順著話頭,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像是隨口一提:“裝修是好事啊。媽,大概得多少預算?大哥那邊有沒有說能支持點?我最近……公司項目可能有點調整,獎金這塊……” 我的話沒說完,但意思應該到了。
屏幕里,我媽的笑容淡了點,她調整了一下靠在床頭的姿勢,腰下墊著理療用的加熱毯。“預算還沒細算,幾萬塊總得要的。你哥啊,他那個生意,聽著大,其實風險也大,最近好像也不太順。咱們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別給他添亂。” 她看著我,眼神里有種審視,“你公司怎么了?工作不穩了?”
“沒有,就是常規調整。” 我連忙說。
“那就好。工作可不能出岔子。家里還指望你呢。” 我媽語氣恢復了常態,“裝修的事不急,先緊著你媽的腰。錢嘛,慢慢攢,你有這個心就行。”
那次嘗試,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連水花都沒怎么看見,就沉底了。反倒讓我媽后續的電話里,多了幾句“你一個人在外,花錢別大手大腳”、“未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的叮囑。我明白,那是在提醒我“攢錢”的義務。
真正的矛盾升級,發生在兩個月后。
那天是我爸的生日。我提前訂了一個口碑不錯的蛋糕快遞到家,又轉了一千塊錢給我媽,讓她做點好吃的,或者給爸買件衣服。晚上我特意準點下班,想視頻給爸祝壽。
視頻接通,畫面有些晃動,對準了一桌子菜,挺豐盛。我媽的臉出現在鏡頭里,背景音嘈雜,似乎有不少人。
“小溪啊,看到蛋糕了,挺好看的。錢也收到了。” 我媽大聲說,臉上帶著宴客時的笑容,但不知為何,我覺得那笑容有點公式化。
“我爸呢?生日快樂呀!” 我調整情緒,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歡快。
鏡頭轉了轉,我看到我爸坐在主位,臉有點紅,像是喝了酒。他身邊坐著幾個我不太熟悉的親戚面孔。我爸沖鏡頭揮了揮手,笑呵呵的:“閨女好!好好,快樂!”
這時,一個有些尖銳的、屬于我某位遠房嬸子的聲音插了進來,透過麥克風格外清晰:“哎喲,老林,過生日還是閨女貼心啊,蛋糕紅包一樣不少!你那個寶貝兒子呢?又給你打了幾萬啊?”
桌上似乎安靜了一瞬。我爸的笑容頓了頓,打了個哈哈:“孩子都忙,都忙。有這份心就行。”
我媽立刻把鏡頭轉回自己,走到稍微安靜點的陽臺,臉上的笑容淡了,壓低聲音對我說:“你哥下午來電話了,說給爸訂了個最新款的按摩椅,進口的,過兩天直接送到家!哎呀,你說他,凈亂花錢,那得多貴啊!我說不用,他非不聽,說爸腰也不好,用得上。” 她的語氣是抱怨的,但眼角眉梢透出的,是藏不住的、巨大的滿足和炫耀,哪怕這炫耀的對象只是我。“你聽聽,你聽聽,這哪是過日子的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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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是忽然被扔進了冰水里,又迅速被撈起來放在火邊烤。耳邊還回響著酒桌上親戚那句對比鮮明的問話,眼前是我媽因為哥哥一個“昂貴承諾”而容光煥發的臉。我訂的蛋糕,我轉的一千塊錢,在這一刻,仿佛成了桌上最不起眼的那盤青菜,只是用來佐證“女兒貼心”的注腳,而哥哥那臺不知是否真的會送達、價值可能數萬的按摩椅,才是這場生日宴上最閃亮的、屬于“有本事兒子”的勛章。
喉嚨發緊,我勉強扯出一點笑:“哦,那挺好的。大哥有心了。”
“就是太破費!” 我媽又重復了一遍,然后像是才想起我,“你那錢我收了,正好今天買菜用了不少。行了,這邊還一屋子客人呢,我先去忙了。你自己好好的啊。”
視頻突兀地掛斷。出租屋里瞬間安靜得可怕。我盯著黑掉的手機屏幕,上面映出自己有些模糊、失神的臉。蛋糕,一千塊錢,和我此刻心里翻涌的、復雜的情緒——委屈、冰涼、一種被徹底比下去的無力感,還有一絲隱約的、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憤怒——這一切,似乎都比不上我哥那個遠在電話另一端、價值不菲的“心意”。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打開手機銀行,反復看著那可憐的余額。我想起酒席上親戚的話,想起我媽提起按摩椅時的表情,想起我爸打著哈哈的掩飾。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那每月四千五,以及每一次額外的、應急的付出,在這個家庭的價值天平上,或許永遠比不上我哥偶爾擲出的、金光閃閃的“驚喜”。我的付出是“本分”,是“穩定”,是應該的;他的付出是“情分”,是“闊綽”,是值得被反復傳頌的。
一種深切的憋悶和某種隱隱的不公感,在我心里破土而出。我嘗試澆灌它,用理智告訴自己,父母不是不愛我,只是表達方式不同,哥哥或許真的有他的難處。但那些話語、那些表情、那些對比,像蔓草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喘不過氣。
我想做點什么,來打破這種讓我越來越窒息的循環。直接質問父母?我幾乎能想象他們的反應——不解,甚至可能覺得我“不懂事”、“計較”。向哥哥求證?我們兄妹關系一向平淡,隔著遙遠的距離和生活方式,這種關于“誰給家里錢多”的質問,顯得可笑又難以啟齒。
最后,我做了一個決定,一個帶著些許幼稚反抗意味的決定:下個月,那四千五百塊錢,我不轉了。不是永遠不給,我只是想……暫停一次。我想看看,如果我這臺“穩定提款機”偶爾失靈一次,會怎么樣。我想知道,除了要錢和比較,我和我的家之間,是否還存在別的聯結方式。這個決定讓我有些忐忑,也有一種近乎自虐的、期待著什么發生的隱秘沖動。
十號那天,我像往常一樣醒來,看著手機上的日期。手指在轉賬App圖標上懸停了很久,最終沒有點開。我刪除了每月定期的轉賬提醒,把手機扔到一邊,一整天都強迫自己忙于工作,不去想這件事。
一整天,手機安靜如常。
第二天,依舊安靜。
第三天下午,我媽的微信來了。不是語音,是文字:“小溪,這個月家用還沒轉?是不是工作太忙忘了?”
我看著那條信息,手心有點出汗。停頓了幾分鐘,我回復:“媽,最近公司有些變動,錢有點緊,這個月可能暫時轉不了。”
消息發出去,石沉大海。直到晚上,我才收到回復,依舊是我媽,字數更少:“知道了。”
沒有追問,沒有關心我所謂的“公司變動”,沒有問我是不是遇到了困難。只有冰冷的、帶著明顯情緒的“知道了”三個字。這比我預想中任何一種反應,都更讓我心里發涼。我預想過抱怨那三個字,像三顆細小的冰碴,落進我心里。我握著手機,在出租屋狹小的客廳里站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沒窗外的天光。沒有追問,沒有哪怕一句“你怎么了”,甚至沒有以往那種帶著抱怨的催促。只是“知道了”。一種被刻意保持距離的、冷淡的知曉。
接下來的幾天,這種沉默在持續發酵。家庭微信群變得異常安靜,以往我媽偶爾會分享的養生鏈接、小區新聞,或者我爸拍的模糊的花草照片,都消失了。朋友圈里,我媽卻發了幾張照片,是我爸在小區健身器材上鍛煉的,配文:“老頭子精神不錯,孩子們都惦記著,心里舒坦。” 下面有親戚評論:“兒女都孝順,福氣啊!” 我媽回了一個笑臉。
孩子們“都”惦記著。我看著那個“都”字,覺得格外刺眼。我那停掉的家用,和我哥那不知在何處的按摩椅,在這個“都”字里,被模糊地等同成了“惦記”。而我,正為這個“惦記”的缺席,承受著無聲的、冷處理般的懲罰。
第一個矛盾升級,來得比我預想中更快,也更直接。
停掉家用的第二周,周四晚上,我媽直接打了電話過來。不是微信語音,是電話。鈴聲在寂靜的房間里炸響,讓我心頭一跳。
“喂,媽。”
“小溪啊,” 我媽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平的,“跟你商量個事。”
“您說。”
“你爸那降壓藥,一直吃的那種進口的,這個月醫保額度用超了,藥店買原價要五百多一盒。另外,天涼了,我那條理療用的加熱毯不太靈了,想換條好點的,帶艾灸功能的,我看了一款,做活動也要九百多。” 她語速平穩,像是在念購物清單,“這兩樣加起來,差不多一千五。你看著轉一下吧。你爸的藥不能斷。”
沒有提起我停掉的家用,沒有問我的“公司變動”,甚至沒有一絲迂回。直接列出了需求和價格,然后“你看著轉一下”。語氣里沒有商量,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告知。這比我預想的任何抱怨或質問,都更具壓迫感。它仿佛在說:無論你玩什么花樣,該你承擔的責任,一分也少不了。
我喉頭發干,指甲掐進了掌心。我賬戶里還有兩千多塊錢,是這個月僅剩的生活費和應急錢。房租剛交,接下來大半個月……
“媽,”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澀,“我最近手頭真的……”
“誰手頭不緊?” 我媽打斷了我,語氣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是那種帶著不耐和失望的語調,“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可再難,父母的健康是頭等大事吧?你爸那血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腰,要不是為了這個家,能落下這病根?現在想好好治治,換個好點的工具,過分嗎?”
一連串的話,像小錘子敲在我心上。健康,病根,付出……這些詞組合在一起,構成了我無法反駁、也不忍反駁的道德高墻。我的任何推拒,在這樣的語境下,都會立刻變成“不孝”、“自私”、“不顧父母健康”。
“……不過分。” 我艱難地說。
“那就是了。” 我媽語氣緩和了一點點,但依舊沒什么溫度,“我們也知道你不容易。可你哥那邊,最近好像生意上出了點問題,電話里唉聲嘆氣的,我們也不好總開口。你是女兒,又在身邊,不多指望你指望誰?趕緊轉了吧,你爸的藥明天就得買。”
“好。” 這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掛了電話,我盯著手機銀行里那兩千三百塊的余額,看了足足一分鐘。然后,輸入金額,轉賬。一千五百塊劃走,屏幕上的數字瞬間變成了可憐的三位數。下周五才發工資,這八百塊錢,要支撐我接下來十天的伙食和交通。
我給自己煮了碗清水掛面,連顆雞蛋都沒舍得放。吃著寡淡的面條,那種深切的憋悶和無力感再次涌上來,比上次更兇猛。我的“反抗”——如果那稱得上反抗的話——就像一個笑話,輕易就被現實的需求和道德的繩索拉了回來,甚至陷得更深。我不但沒能改變什么,反而讓自己陷入了更窘迫的境地,而父母的認知里,這只是我的一次“暫時困難”,過了這陣,一切又會回到“女兒應該的”軌道上。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那臺按摩椅。豪華,龐大,閃著金屬和皮革的冷光,它就放在我家客廳最中央的位置。我爸媽笑容滿面地坐在上面,而我,像個局外人一樣站在門口,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轉賬回單。沒人看我。
第二個矛盾升級,發生在我哥林岳承諾的按摩椅終于“送達”之后。
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我媽罕見地主動發起了家庭群視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接通。畫面里,我爸我媽都穿著看起來挺新的衣服,背景是客廳,果然擺著一臺嶄新的、看起來頗有科技感的按摩椅。深棕色皮革,線條流暢,占了不少地方。
“小溪,看到沒?你哥送的按摩椅,今天早上送到的!安裝師傅剛走。” 我媽的臉因為興奮而泛紅,她用手拍了拍座椅,“真皮的!功能可多了,按摩、加熱、還能連手機放音樂!你爸試了,說舒服!”
我爸也湊到鏡頭前,笑瞇瞇的:“你哥破費了,破費了。這孩子……”
“哎呀,孩子的心意,你就享受吧!” 我媽嗔怪道,然后轉向鏡頭,“小溪,你也看看,這牌子聽說好幾萬呢!你哥就是實誠,不讓問價錢。”
親戚們的贊美適時地在群里刷屏,大多是對我哥的夸贊和對父母“有福氣”的羨慕。我看著屏幕上那臺嶄新的、與我那個老舊出租屋格格不入的按摩椅,還有父母臉上久違的、發自內心的滿足笑容,心里五味雜陳。一方面,看到父母高興,我確實有那么一絲安慰;另一方面,對比自己那一千五百塊錢的轉賬,和這臺價值數萬的“心意”,那種被比到塵埃里的感覺,幾乎讓我窒息。
“大哥……真大方。”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
“可不是嘛!” 我媽嘆道,忽然話鋒一轉,“對了小溪,這按摩椅功能太復雜,全英文的,我跟你爸弄不明白。說明書也不知道丟哪了。你英文好,周末要是不忙,回來一趟幫我們調調?順便也試試,舒服著呢!”
讓我回去,調試這臺彰顯著哥哥“大方孝順”的按摩椅。
一股難以言喻的澀意涌上喉嚨。我看著屏幕里父母期待的臉,看著那臺閃閃發光的椅子,又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錢包和下周僅靠八百塊度日的窘迫。
“媽,這周末……公司可能要加班。” 我找了個借口,聲音有些發虛,“而且,這種電器一般有中文說明書,或者你們讓銷售教一下,或者打電話給客服……”
“客服哪說得清楚!銷售早走了。” 我媽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加班啊……那算了。就知道你忙。還是你哥想得周到,送東西都送全套,可惜人回不來。我們自己慢慢琢磨吧。”
那語氣里的失望,和對我“忙碌”的體諒,像一根細針,扎了我一下。
視頻匆匆結束。群里依舊熱鬧,圍繞著按摩椅的話題。我退出了群聊視頻界面,看著安靜下來的手機,忽然覺得無比疲憊。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熙攘的街景。陽光很好,但落在我身上,感覺不到暖意。
我哥的“大方”,如同一個巨大的光環,籠罩著這個家,也籠罩著我。在這光環的對比下,我的一切付出都顯得那么微小、那么理所當然、那么……不值一提。甚至,當我試圖稍微喘口氣,立刻就會有更具體、更“無法拒絕”的需求出現,把我拉回原來的位置,并提醒我:你和你哥,不一樣。
反抗?我那停掉一個月家用的嘗試,像一個投入深潭卻連漣漪都未激起的小石子,反而讓我自己差點溺水。而我的哥哥,遠在千里之外,只需要一個昂貴的禮物,一個電話里的承諾,就能輕松贏得所有的贊美和父母的歡心,甚至無形中給我施加了更多的壓力。
我坐回椅子上,打開電腦,無意識地瀏覽著網頁。我需要做點什么,轉移這種快要將我吞噬的悶堵感。鬼使神差地,我在搜索框里,輸入了那個按摩椅的品牌和型號。我想知道,它到底價值多少,這份讓我父母如此開懷、讓我如此窒息的“心意”,究竟有多“厚重”。
搜索結果很快出來。是一個知名的國際品牌,價格區間確實不菲。我點開幾個電商平臺的鏈接,仔細查看詳情、用戶評價和價格。最新款,基礎功能,促銷價……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頁面上,看著那串數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不太對。
這款型號,外觀和媽媽視頻里展示的幾乎一模一樣,但某些細節功能描述有出入,最重要的是,價格相差懸殊。旗艦店標價近四萬,但另一個授權經銷商的頁面上,類似外觀、功能略簡的型號,價格只有一萬出頭。我仔細對比視頻里看到的按鍵布局和皮革紋理,越看越覺得,家里那臺,更像是一萬出頭的那個型號,而非近四萬的高配版。
是我看錯了?還是哥哥買了高配,只是外觀相似?又或者……一個模糊的、連我自己都不敢清晰捕捉的念頭,悄然浮現。
我關閉了網頁,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心亂如麻。就算只是一萬出頭,那也是我兩三個月工資,對父母而言,依然是極為貴重的禮物。我不該,也不能,去質疑這份“心意”的價值。也許真是我多心了。
可是,那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像一根極細的刺,扎在了那里。它并不尖銳到讓人立刻疼痛,卻頑固地存在著,隱隱地,攪動著那些長期積壓的、關于不公和委屈的沉渣。
我哥的生意,真的那么好嗎?好到可以隨手送出數萬的按摩椅?如果他生意真的好,為什么每次父母有稍微大點的開銷,總是先找我,并附帶一句“你哥最近手頭也緊”?如果他手頭不緊,為什么在我停掉家用后,面對母親提出的買藥買毯子的需求,他沒有主動表示分擔,而是讓母親再次找到了我?
這些疑問,像昏暗房間里逐漸蔓延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我以前從未深想,或者說,不愿深想。我習慣了承擔,習慣了在對比中默認自己的“不如”,習慣了父母那種“女兒貼心穩定,兒子出息大方”的設定。
但現在,這根刺扎了進來。
我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灰白色,有些地方因為潮濕留下了淡淡的水漬痕跡。我需要錢,需要應對下個月必定會來的“家用”和可能出現的“緊急需求”。我也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不是為了比較,不是為了爭奪什么,只是心里那點越聚越多的疑團和不甘,需要一個答案。
至少,我需要知道,在我每月四千五、外加各種應急補貼的背后,我那位“大方”的哥哥,到底為這個家,實際付出了什么。這個念頭一旦明確,反而讓我從那種綿密的憋悶中,稍稍掙脫出了一點力氣。
我拿起手機,給同事沈佳發了條信息:“佳佳,上次你說你表哥在做跨境電商,有些渠道價的家電……能再幫我詳細問問嗎?主要是按摩器械這類。”
沈佳很快回復:“怎么?想給叔叔阿姨買?孝順哦!沒問題,我幫你問,有折扣!”
“嗯,先了解一下。謝謝。” 我回道。
我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一個極其微小的、甚至可能無用的試探。但總比坐在原地,被那種無聲的對比和冷處理壓垮要好。窗外,夜色漸濃,城市的燈光依舊璀璨。我那盞小小的燈,光暈依然不大,但搖曳的火苗中心,似乎凝起了一點硬核的、試圖看清四周的微光。
沈佳表哥那邊的消息,隔了好幾天才回過來。回復得很詳細,是個文檔,里面列了幾款不同品牌和型號按摩椅的渠道價、市場價對比,還有實物照片和功能區別。他特意把林岳送的那款同品牌不同型號標紅了。
“溪溪,你問的那款,如果是你發我的照片上那個型號,渠道價大概在一萬二到一萬三之間,正規門店賣一萬七八。你哥要是買的這個,那也算挺下本了。” 沈佳在微信上說,“不過要是你爸媽說的是近四萬那款頂配,外觀有細微差別,功能也多不少,渠道價也得兩萬五六。你得看看具體型號標貼,一般在椅子下面或者背面。”
一萬二三,和一萬七八,或者兩萬五六。這其間的差距,足以區分是“還算貴重”和“極其昂貴”。我心里那根刺,動了一下。我需要看到那個型號標貼。
機會來得有點意外。我爸生日過后大概兩周,我媽又給我打電話,這次語氣好了不少,甚至帶著點罕見的、小心翼翼的討好。
“小溪啊,這周末有空嗎?回來吃頓飯吧。你爸念叨你了,說上次生日你也沒好好吃上家里的菜。媽給你做你愛吃的糖醋排骨和油燜大蝦。”
我握著手機,一時沒說話。上次不愉快的記憶還沒完全消退,賬戶里剛緩過一點氣的數字也在提醒我現實的局促。但這主動遞出的橄欖枝,或者說,這頓明顯帶著緩和意味的飯,讓我心里那點對“家”的渴望,又悄悄探了頭。也許,停掉家用的事過去了?也許,父母終于意識到我的壓力和付出?也許,只是我想回去看看,看看那臺按摩椅,也看看他們。
“好,我周六下午回去。” 我聽見自己回答。
“哎,好,好!那就這么說定了,媽去買菜!” 我媽的聲音明顯輕快起來。
周六,我坐上了回家的車。手里提著在樓下水果店買的一袋不算便宜的車厘子和一箱牛奶。看著窗外熟悉的街景越來越近,我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自己不愿承認的期待。
到家時,已是傍晚。飯菜香氣從門縫里飄出來。我爸開的門,臉上帶著笑:“回來啦,快進來,就等你了。” 我媽在廚房里忙活,探出頭:“小溪到啦?洗洗手,馬上吃飯!”
屋子似乎有些不一樣。客廳明顯整潔了許多,那臺深棕色的按摩椅擺在沙發旁邊,非常顯眼。椅子上搭著一塊精致的防塵罩,看起來被用心呵護著。餐廳的桌上,已經擺了好幾個菜,果然有糖醋排骨和油燜大蝦,還有幾個其他家常菜,很豐盛。
氣氛似乎很好。吃飯時,爸媽不停地給我夾菜,問些工作累不累、一個人在外面吃得好不好的話。沒有提錢,沒有提額外的要求,就像很多普通家庭里,孩子周末回家吃的那頓尋常晚飯。我緊繃的神經慢慢松懈下來,甚至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也許真是我想多了,太敏感了。
“媽,您腰最近好點沒?理療還做著嗎?” 我扒著飯問。
“好多了好多了!多虧了你當時給錢及時。” 我媽笑著說,給我夾了只大蝦,“后來你哥知道了,還說他出后續的費用呢,讓我們別省。這孩子,就是顧家。” 她說著,很自然地又提到了我哥。
我心里那點暖意稍稍凝滯了一下。但我沒說什么,只是笑了笑。
“對了,那按摩椅好用嗎?看你們保養得挺好。” 我順勢把話題引向目標。
“好用!舒服著呢!” 我爸接過話頭,放下筷子,有些興致勃勃地比劃,“脖子、腰、腿都能按,還有加熱。就是你媽嫌那些按鍵復雜,全是英文,不太會用,就會開個基礎模式。”
“說明書呢?沒中文說明書嗎?” 我問,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像是隨口關心。
“有是有,不知道塞哪去了,全是厚厚一本,看著就頭疼。” 我媽搖頭,“反正基礎模式就挺好用了。小溪你不是英文好嗎?要不吃完飯幫我們看看,調個更舒服的模式?”
“行啊,我看看。” 我壓下加快的心跳,平靜地答應。
這頓看似和諧的晚飯,在一種微妙的、父母極力營造的溫馨氛圍中結束了。我主動收拾了碗筷,我媽也沒多推辭。收拾完,我狀似隨意地走到客廳,站在按摩椅旁。
“媽,我看看這高級貨。型號在哪看?萬一以后要保修什么的,得知道型號。” 我蹲下身,假裝研究。
“好像在椅子底下吧?還是背后?” 我爸走過來,幫我一起看,“你哥當時就說找售后,沒細說。”
我借著查看的姿勢,微微側身,擋住他們一部分視線,手指摸索著按摩椅的底部邊緣。果然,在靠近后面支腳的地方,貼著一張白色的產品信息標貼。我快速掃了一眼,心臟猛地一跳。
型號代碼,和沈佳表哥資料里標紅的、那個一萬二到一萬三渠道價的型號,高度吻合。并非近四萬的頂配款。我目光下移,看向生產日期和購買信息欄——那里通常會有經銷商信息或購買日期貼紙。然而,購買信息欄是空的,只有出廠日期。但在標貼最下方,有一行手寫的、不太起眼的數字,像是一個單據編號,后面跟著一個日期。
那個日期,讓我渾身的血液似乎凝了一下。
是去年的日期。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接近十個月。
而我哥“送”按摩椅,是我爸生日,一個多月前的事情。
一個去年就已經出庫的按摩椅,在一個多月前,被當作新買的生日禮物送來?
我維持著蹲姿,腦子里飛速旋轉。可能是庫存?可能是哥哥早就買了,直到我爸生日才送來?但如果是早就買了,為什么要等這么久?而且,如果是正規渠道購買,哪怕是一年前,也應該有購買憑證或保修卡,我媽剛才卻只說說明書找不到了。
“怎么樣,看到沒?什么型號?” 我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迅速站起身,表情盡量自然:“看到了,挺復雜的型號。功能是很多。保修卡什么的都在吧?一起放著比較好。”
“保修卡?” 我媽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游移,“好像……跟說明書放一起了吧?我也沒留意。反正你哥說了,有問題直接找他,他認識人。”
又是“他認識人”。我哥似乎成了萬能擋箭牌。
第一個證據,模糊但存疑的型號和日期,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了更大的漣漪。這并不能證明什么,但疑點確實存在了。
晚上,我睡在自己以前的房間。久未住人,有股淡淡的潮氣。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白天看到的那個日期,在我腦子里反復出現。去年……去年家里發生過什么需要我哥送這么“大禮”的事嗎?好像沒有。去年我媽生日,我哥寄回來一套護膚品,大概兩三千塊,當時我媽也高興了很久。去年家里裝修衛生間?沒有,那是今年才提的計劃。
我拿出手機,無意識地翻看著我和我哥的聊天記錄。記錄寥寥無幾,最近一次對話停留在半年前,我問他今年春節是否回家,他回:“看情況,忙。” 再往前翻,大多是節日群發的祝福,或者我給他轉發家里需要的、他“可能買得到”的東西鏈接,他通常回個“收到”或者“看看”。
我們的關系,淡得像水。我甚至想不起,上次他主動關心我生活、工作是什么時候。他對父母的關心,似乎也總是通過“貴重禮物”和電話里的“豪爽承諾”來體現。
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我需要知道,我哥到底給了家里多少錢。不是禮物,是實實在在的錢。
這很難。父母不會主動告訴我,我哥更不會。直接問,只會打草驚蛇,甚至可能被扣上“挑撥離間”、“斤斤計較”的帽子。
第二天是周日,我起得比爸媽晚。出來時,他們已經吃完早飯,我爸在陽臺擺弄他的花,我媽在客廳,戴著老花鏡,似乎在整理一個鐵盒子。我認得那個鐵盒子,是家里放各種重要證件、票據和舊照片的“百寶箱”。
“媽,找什么呢?” 我隨口問,走過去在沙發另一邊坐下。
“找去年你爸住院的收費單據,街道說有筆補助可以申請,要復印件。” 我媽頭也沒抬,小心地翻動著里面的東西。
我心頭一動。去年爸住院?我怎么不知道?哦,對了,去年春天,爸好像是說血壓高住了幾天院,當時我在外地跟一個封閉開發的項目,媽電話里說沒事,小問題,住幾天就出來,讓我安心工作。后來我項目結束趕回來,爸已經出院了,我也就轉了五千塊錢給我媽,沒再多問。
“我記得那個,單據還留著呢?” 我湊近了些,目光落在鐵盒里。里面很雜,有戶口本身份證,有幾本舊存折,有一些泛黃的照片,還有用橡皮筋捆著的各種收據、病歷本。
“應該留著,我好好放著呢……” 我媽翻找著,抽出幾份醫院的單據。我飛快地掃了一眼最上面那張的日期和金額。日期是去年三月,金額……我眼皮跳了一下,總費用一萬二左右,醫保報銷后,自付大概四千多。不算特別多,但對我爸媽的退休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媽找到了她要的單據,拿出來放到一邊,繼續翻找其他可能需要的東西。我的目光卻被病歷本下面,一個熟悉的暗紅色小本子吸引——那是我媽以前的工資卡存折,很久不用了,但以前家里一些定期存款會存在上面。
“媽,這折子還在用嗎?” 我盡量用閑聊的語氣問。
“早不用啦,現在都一張卡搞定。這上面還有點零碎,沒去動它。” 我媽隨口答,合上了鐵盒子,把找到的單據拿在手里,“我下午去街道問問。對了,你中午想吃什么?媽給你做。”
“都行。” 我笑了笑,心里卻記下了那個存折。如果那是家里以前存放“大額”或者“備用”資金的賬戶,會不會有流水記錄?我哥給的錢,如果是轉賬,會不會進入這個賬戶?
我媽拿著單據進了臥室。客廳里只剩我一個人,陽臺傳來我爸哼戲曲的聲音。那個鐵盒子就放在茶幾上,蓋子虛掩著。
心跳如鼓。我知道這是一個極其冒險,甚至可以說是越界的行為。但那個疑問,和心底不斷蔓延的冰冷感覺,驅使著我。我飛快地看了一眼臥室方向,又看了一眼陽臺,然后,極其迅速、輕巧地,打開了鐵盒子。
我不敢全部翻動,怕弄亂順序被察覺。我的目標明確——那個暗紅色的存折。我把它抽出來,快速翻開。頁面已經很久沒更新了,最后的打印記錄停留在三年前。都是一些退休金轉入和小額支出。我快速往前翻,目光像掃描儀一樣掠過那些數字。沒有,沒有看到任何疑似來自我哥(林岳)的大額轉賬存入記錄。最近幾年都沒有。倒是有幾筆取出,是整數,五萬、三萬,取款網點顯示是外地的銀行。可能是他們自己取了用,或者……給了我哥?
時間不多,我合上存折,原樣放回鐵盒子底部,迅速合上蓋子,擺回原來的位置。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我卻覺得后背出了一層薄汗。
第二個證據,或者說,是缺乏證據——在那個可能是家庭“公賬”的存折上,沒有發現近期來自林岳的大額轉賬記錄。那幾筆外地取款,用途存疑。
我媽從房間出來了,手里拿著個布袋子裝好的材料。“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你看電視吧。”
“好。” 我應道,努力讓聲音平穩。
中午吃飯時,我顯得有點心不在焉。爸媽似乎沒察覺,還在聊著家長里短。我媽說起最近菜價,又順便提了一句:“你王阿姨兒子,今年又給他媽換了個新手機,最新的款式。現在的孩子,手是松。”
我爸接口:“咱家也不差。林岳上次不還說,等他那筆大生意成了,帶我們出國旅游嗎?”
“那是,我兒子有出息。” 我媽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
我看著他們的笑容,聽著他們話語里對我哥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期待,再想到那個存折上空空如也的記錄,想到按摩椅上那個去年的日期,心里像堵著一塊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
下午,我準備回城了。媽媽給我裝了一飯盒糖醋排骨,又塞了一袋洗干凈的水果。“外面買的哪有家里做的好,帶著晚上吃。”
“嗯,謝謝媽。” 我接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用一種盡量隨意、甚至帶著點玩笑的口吻說,“媽,我哥現在生意做得那么大,是不是經常給你們打錢啊?你們二老可成了咱家的‘大股東’了。”
我媽正幫我整理裝水果的袋子,聞言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笑開,那笑容卻有點不太自然:“打什么錢,你哥的錢都在生意上滾著呢,需要本錢。他呀,就是舍得給我們花錢,買這買那的。錢不錢的,不重要,有這份心比什么都強。”
她避開了直接回答。而且,把“花錢”和“打錢”微妙地區分開,再次強調了“心意”的重要性。
我爸在一旁點頭附和:“就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過得好,我們就高興。”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有點累,也有點冷。那份糖醋排骨和水果帶來的暖意,迅速消散了。我似乎觸碰到了一層薄而堅韌的屏障,屏障那邊,是他們全力維護的、關于“有出息又孝順的兒子”的完美圖景;屏障這邊,是我越來越清晰的疑慮和冰冷的事實碎片。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需要更確鑿的證據,關于錢。轉賬記錄,是最直接的。但我拿不到父母的銀行卡流水,也拿不到我哥的。還有什么辦法?
我想起之前我爸住院,我媽說街道有補助。報銷單據……對,醫保報銷后自付的部分,如果是用我哥給的錢付的,或許能從付款方式上看出端倪?但時間過去一年了,很難查。
還有別的嗎?家里的大件購置?除了按摩椅,最近幾年,家里還添過什么貴東西?我想起去年家里換了臺新電視,挺大的液晶屏。當時我媽在電話里提過一句,說是我哥給買的。還有前年,我爸說想換個好點的智能手機,后來沒多久,他就用上了新款。當時我也沒多想。
如果……如果這些東西,也像按摩椅一樣呢?
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但我沒有證據。
直到我回到出租屋,放下東西,打開手機,看到一條銀行發來的短信。是信用卡還款提醒。我每個月工資到賬后,會固定還信用卡和轉賬給家里。這個月因為停掉家用,加上額外給了一千五,手頭緊,信用卡只還了最低還款額。
看著那條短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大概兩年前,我媽有一次跟我說,我哥給她辦了張信用卡的副卡,額度挺高,讓她平時逛街買東西用,說我哥會還。當時我還覺得我哥挺細心。但后來好像沒再聽我媽提起用過,我還以為是老人家用不習慣。
信用卡副卡!如果那張副卡還在,并且在使用,那么主卡還款人是我哥,這就是最直接的金錢往來證據!哪怕只是偶爾用,也能說明我哥確實在承擔一部分開銷。
但怎么能知道那張卡還在不在用?直接問我媽,她肯定會警覺。
我陷入了困境。疑點越來越多,但每一個都像隔著毛玻璃,看不真切。我需要一個突破口,一個能讓我看到至少一部分事實的縫隙。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和內心的暗涌中又過去兩周。這期間,我媽給我打過兩次電話,一次是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人能買到便宜的品牌食用油,說超市太貴;一次是跟我說我爸的老同事孫子滿月,他們隨了五百禮金,暗示了一下這個月“家用”該轉了。我第一次含糊了過去,第二次,在我媽明顯不悅的語氣中,我沉默了幾秒,說:“媽,這個月項目獎金沒發,我再緩緩,發了就轉。”
“隨你吧。” 我媽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和家里的關系,似乎又回到了那種微妙的、帶著壓力的冷淡中。而我對我哥林岳財務狀況的暗中調查,也陷入了僵局。沈佳表哥那邊,能提供的公開渠道信息有限。按摩椅型號和日期的疑點,缺乏上下文,無法構成任何結論。存折上沒記錄,可能錢根本不走那個賬,也可能我哥確實沒給過現金。信用卡副卡的線索,無從查證。
就在我以為事情只能這樣僵持,或許我最終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在壓力和愧疚中繼續那每月四千五的“義務”時,轉機以一種我完全沒想到的方式出現了。
那天是周五,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家已是十點多。疲憊地打開電腦,登錄一個很久不用的舊郵箱處理垃圾郵件時,忽然看到一封被歸為“訂閱郵件”的未讀郵件,來自某個大型電商平臺。標題是“您的訂單已發貨”。
我愣了一下。我最近沒在這個平臺買東西。點開郵件,收件人姓名赫然寫著“林岳”,而收貨地址,是我父母家的地址!訂單內容是一臺最新款的、我爸爸之前提過想要的某品牌釣魚用具,金額三千多。下單時間是昨天下午。
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這是我的舊郵箱。很多年前,我哥林岳注冊某個游戲賬號還是什么需要郵箱驗證時,用的就是這個我當時已經不用的郵箱地址,因為怕他自己的郵箱收到垃圾廣告。后來我也沒在意,郵箱一直閑置。我幾乎忘了這回事。
這封發錯到我這邊的訂單通知郵件,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眼前的迷霧!
我哥在用我父母的地址收快遞,用這個關聯了我舊郵箱的賬號下單!這意味著,我可能可以通過這個郵箱,看到更多信息——如果他沒有修改綁定郵箱的話。
我的手有些發抖,點開了郵件里“查看訂單詳情”的鏈接。頁面跳轉,需要登錄。我嘗試用我哥常用的手機號和這個郵箱地址組合,點擊“忘記密碼”。
驗證方式……是郵箱驗證。一條重置密碼的鏈接發到了這個舊郵箱。
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點了進去,重置了密碼,然后,成功登錄了這個屬于“林岳”的電商平臺賬號。
心跳得厲害,像在敲鼓。我知道這不對,窺探別人的隱私。但那個巨大的、燃燒的疑問,和長期積壓的委屈與不公感,壓倒了一切。我快速瀏覽著“我的訂單”頁面。
時間范圍設定為近三年。
一條條訂單記錄展現在我眼前。我的目光飛速掃過,心臟一點點往下沉,又被一種冰冷的、混合著憤怒和荒謬的情緒攥緊。
訂單不少。有寄到我父母地址的:按摩椅(訂單日期赫然是去年,型號價格與我之前查到的吻合)、電視機、智能手機、保健品禮盒、我媽媽念叨過的品牌圍巾、甚至一些零食……也有寄到不同地址的,看地址像是酒店或者某個公司,物品多是電子產品、高檔煙酒、品牌服飾。
我重點看寄往父母地址的。時間跨度很大,最近的是那套釣魚用具,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四年前。頻率并不高,幾個月甚至半年才有一兩單,但每次金額都不小,從一兩千到上萬不等。按摩椅是其中金額最大的之一。
所以,我父母口中“你哥買的”、“你哥送的”那些東西,大部分,確實是通過這個賬號購買,直接快遞到家的。這解釋了他們為何沒有購物小票,為何總是“說明書找不到”,因為我哥是網購,單據可能根本沒寄給他們,或者隨手丟了。
但這能證明什么?只能證明我哥確實給家里買東西了,雖然頻率和單次金額,似乎并不像他們描述的那樣“經常”和“極其昂貴”。而且,這些東西,是用誰的錢買的?
我的手指冰涼,點開了“賬戶設置” -> “支付方式”。
里面綁定了三張信用卡。一張招商銀行,一張建設銀行,還有一張……農業銀行。
最后那張農業銀行的尾號,讓我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
那個尾號……我太熟悉了。
那是我媽的農行卡尾號。是我每月雷打不動,轉入四千五百塊錢的那個賬戶的尾號!
我像是被凍住了,死死盯著那串數字。不可能看錯。每個月,我都要輸入那個賬號,確認無數次。那四個數字,我閉著眼睛都能背出來。
我哥林岳的這個電商賬號,綁定的支付方式之一,是我媽的農行卡。
所以……
所以那些電視機、智能手機、保健品、圍巾、釣魚用具……甚至可能包括那臺按摩椅,都是用綁定了我媽銀行卡的賬號支付的?
也就是說,可能是我每月打進去的錢,在支付這些“哥哥送的”禮物?
不……不一定。也許只是綁定了卡,實際支付時用了別的?我顫抖著手,點開幾個金額較大的訂單,查看支付詳情。按摩椅的訂單,支付方式顯示為“農業銀行信用卡(尾號****)”,支付金額一萬兩千八百元。電視機的訂單,支付方式同樣是那張農行信用卡。
信用卡……對,我媽說過,我哥給她辦了張副卡。所以,這張綁定的農行信用卡,很可能就是那張副卡。而副卡的消費,是由主卡持有人,也就是我哥,來還款的。
那么,我哥還款了嗎?
我退出來,試圖尋找賬單或者還款記錄,但這個電商平臺頁面不顯示這些。我需要銀行的記錄。
就在這時,可能是因為登錄異常,或者長時間停留,賬號被強制退出了。再嘗試登錄,提示需要手機驗證碼。驗證手機號,是我哥的。
線索斷了。我無法進一步查看。
但我已經看到了足夠多,也想到了足夠多。
那些“大哥送的”禮物,可能用的是關聯了我媽賬戶的支付方式。如果我哥按時為那張主卡還款,那確實算是他出的錢。但如果……如果他沒有還呢?
如果那些消費,最終是從我媽的銀行卡,或者說,是從我每月打進去的“家用”里扣掉的呢?
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胃里一陣翻攪。
我需要知道那張農行信用卡的賬單!至少,我需要知道,那些大額消費,到底是誰在還款。
直接問我媽要賬單?絕無可能。通過其他途徑查?我毫無頭緒。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個幽魂。工作的間隙,吃飯的時候,睡覺前,腦子里反復回放著在那個電商賬號里看到的一切。訂單,日期,金額,尤其是那張農行卡的尾號。疑點不再是碎片,它們正在拼湊成一幅讓我恐懼的畫面。
我變得沉默,敏感。同事沈佳看出我不對勁,問我是不是病了。我只是搖頭。
又到了一個月的十號。我沒有轉賬。手機安靜得出奇。我媽沒有發來任何信息。這種沉默,比之前的催討更讓我心慌。它像暴風雨前的死寂,不知道積蓄著怎樣的能量。
就在十號過去三天后的晚上,我媽的電話來了。這一次,她的聲音沒有以往的催促或冷淡,反而帶著一種刻意壓抑著什么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溫和。
“小溪,明天晚上有空嗎?回家來吃個飯吧。”
我心頭一跳。“明天?周四?怎么突然……”
“沒什么突然的,就是想你了,做點好吃的。你哥正好明天也回來。” 我媽的語氣平靜無波,“他說項目告一段落,回來看看。咱們一家人,好久沒一起好好吃頓飯了。”
我哥也回來?
在這個我停掉家用、并且暗中發現了那些令我渾身發冷的疑點之后?
“你爸也想你了。明天早點回來,媽去買你愛吃的蝦。” 我媽說完,似乎不給我任何拒絕的余地,就掛斷了電話。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我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著外面沉沉的夜色。明天,一家人,吃飯。
我知道,這不是一頓普通的家宴。這是一個鴻門宴。
我握緊了手機,冰冷的機身硌著掌心。那些訂單截圖,那張農行卡尾號的照片,那些混亂的、讓我夜不能寐的猜測,都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里。
去吧。總要面對的。
該攤牌了。為了我那每月四千五,為了我這些年被視作理所當然的付出,也為了,我到底是不是這個家里,那個最傻的冤大頭。
我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窗玻璃上,映出我沒有什么表情的臉,和一雙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明亮的眼睛。
周四傍晚,我刻意準時下班,坐車回家。手里依然提了些水果,心情卻和以往任何一次回家都不同。不是期待,不是忐忑,而是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和壓抑在平靜之下、即將沸騰的什么。
推開家門,飯菜香氣比以往更濃。桌上已經擺滿了菜,確實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我爸在客廳看電視,我媽在廚房忙碌。而我哥林岳,正大剌剌地坐在沙發上,擺弄著新換的超大屏電視,看到我進來,抬了抬眼皮,算是打過招呼。
“回來啦?正好,準備吃飯。” 我媽從廚房探出身,臉上帶著笑,但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飯桌上,氣氛起初有些刻意的熱鬧。我媽不停地給我和林岳夾菜,問林岳生意,問我的工作。林岳侃侃而談,說著最近的“大項目”、“大客戶”,言語間是熟悉的、帶著幾分浮夸的意氣風發。我爸附和著,滿臉笑容。
我安靜地吃著飯,偶爾應兩聲,味同嚼蠟。
酒過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我媽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看了我爸一眼,又看向我,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
“小溪啊,” 她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桌上的氣氛陡然一變,“今天叫你回來,一家人聚聚,順便呢,也有點事,想問問你。”
來了。我放下筷子,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你這兩個月,家用都沒轉。” 我媽的語氣很平穩,甚至算得上和緩,但每個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安靜的桌面上,“上次你說公司有變動,錢緊。媽理解,年輕人不容易。可這都兩個月了,再緊,也不能忘了根本吧?爸媽老了,就指望你們。你哥生意忙,壓力大,我們不能拖累他。你在跟前,工作也穩定,這每個月該給的,是不是……”
“媽。” 我打斷她,聲音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平靜,“我不是不給。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
“弄清楚?弄清楚什么?” 我媽眉頭微微蹙起。
林岳也停下筷子,看向我,眼神里帶著點不耐煩和審視。
我拿出手機,點開屏幕,但沒有立刻亮出什么。我看著我媽,又看了一眼林岳,慢慢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而用力:
“我想弄清楚,我每個月按時打回來的四千五百塊錢,到底花在了哪里。”
“我也想知道,我哥送給你們的按摩椅,最新款的手機,電視機,還有爸的釣魚竿……” 我的目光轉向林岳,他臉上的輕松和不耐煩漸漸凝固,“這些‘貴重’的禮物,到底是誰付的錢。”
飯桌上死一般的寂靜。我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些無措地看著我,又看看我媽。我媽的臉色沉了下來。
林岳猛地放下酒杯,發出“咚”的一聲響。“林溪,你什么意思?陰陽怪氣的!”
“我沒什么意思。” 我迎著他惱怒的目光,心跳如擂鼓,但聲音沒有顫抖,“哥,我就是好奇。你不是生意做得很大,很賺錢嗎?你給爸媽買這么多好東西,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我賺多少錢,給家里花多少錢,關你什么事?” 林岳提高了音量,臉上有些漲紅,“怎么,我孝順爸媽,你還眼紅了?”
“眼紅?” 我重復這個詞,忽然覺得有點可笑,一股壓抑了太久的熱流直沖頭頂,“我眼紅什么?眼紅你用媽的信用卡副卡買東西,然后告訴爸媽是你送的大禮嗎?”
“你說什么?!” 林岳一下子站了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我媽也厲聲道:“小溪!你胡說什么!”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哥。” 我從手機里調出那張早就準備好的、電商訂單的截圖(我事先拍下了關鍵信息),雖然看不到全部,但那個收貨地址和我媽的姓氏清晰可見。我把手機屏幕轉向他們,尤其對準了我媽。
“這個賬號,綁定的是媽的農行信用卡副卡吧?尾號是不是****?” 我說出了那個我記得滾瓜爛熟的尾數。
我媽的臉色瞬間變了,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林岳眼神閃爍了一下,但立刻更加惱怒:“你查我?!你居然偷偷查我的賬號!林溪,你還要不要臉!”
“我不要臉?” 積壓了數年的委屈、憤怒、被輕視的憋悶,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克制,我的聲音也拔高了,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尖銳,“我不要臉?!我每個月省吃儉用,一半工資打回家!你們呢?你們拿著我的錢,一邊嫌棄我給得少,不如大哥大方!一邊用我的錢,來成全他的‘大方’和‘孝順’!”
我猛地轉向我媽,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來,但我死死忍著:“媽!您摸著良心說!我哥他,林岳他,除了用綁著你卡的賬號買這些東西,他這十年,到底有沒有給過您一分錢?!他到底有沒有實實在在地,給過家里一分現金?!”
我的目光死死鎖住我媽驟然蒼白慌亂的臉,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
“您總說我不如大哥大方。那我今天就要問問大哥……”
我轉向面色鐵青、拳頭緊握的林岳,用盡全身力氣,問出了那個在我心底盤桓許久、此刻終于破土而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