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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如何長出翅膀
——盧穎兒童小說《蒲公英教室》閱讀札記
文/南風子
優秀的兒童小說,常常是一部兒童心靈史。
青年兒童文學作家盧穎,歷經長時間的沉淀與打磨,創作出《蒲公英教室》這部守護流動兒童心靈的長篇兒童小說。作品以精巧的敘事、獨特的視角和豐美的意象,為我們構建出一個真實而飽滿的藝術世界。因此,我們得以走近那些蒲公英般的流動兒童,看他們如何在生活的風雨中,一點點學會飛翔。
對孩子來說,一個好故事永遠具有最直接的吸引力。評論家方衛平曾強調,故事性是兒童文學得以飛翔的根基,再深刻的主題也需要借助生動的情節才能抵達小讀者的心靈。這部小說極見“講故事的藝術”。它采用“冰糖葫蘆”式的結構,以小主人公邢星“增肥救父”的秘密行動為紅線,將校運會跌倒、簽名風波、跳蚤市場、遇見花婆婆、合唱團選拔、草坪班會等情節巧妙地串聯起來。開篇那句:“爸爸有130斤,我有90多斤,只有增胖30斤,我才有機會救他”,不僅埋下懸念,也讓故事始終保持著情節的張力,其他人物的命運也隨之自然交織——米來的家庭責任、徐昊的身份困惑、鳶蘿的心理創傷,或對比,或映照,共同繪出一幅動人的成長圖景。
尤見功力的是多條線索自然交匯的時刻。“跳蚤市場”一節,既是孩子們展示創意、交換歡樂的場景,也成為一個精巧的敘事樞紐。邢星帶來的糖人,暗含他的增肥計劃;米來售賣的藍尾小魚,默默訴說著傍水而生的過往;徐昊豐富的藏書,是他“城市身份”的側寫;而班長佟荃那個“會跳舞的機器人”,則為邢星和米來悄悄打開一扇通往人工智能的窗,埋下夢想的種子。幾個孩子的家庭背景、性格特質與未來走向,在這一場景中得到了集中而生動地展現。“合唱團選拔”同樣精彩。這一事件如棱鏡般折射出多個孩子的內心世界:對邢星而言,這是一場在挑釁中證明自我的戰斗;對米來來說,這是克服口音自卑后卻因家庭責任選擇退出的無奈;而對沉默的鳶蘿,這則是用歌聲打開心扉、實現一次自我療愈的轉折。一個尋常的校園活動,就這樣牽動了多條成長線索。
兒童的視角,常常是詩意的視角。小說始終透過“我”——邢星的雙眼展開。我們仿佛戴上他的眼鏡,借他的眼睛觀察,隨他的心靈感受。城市里再平常不過的地鐵,在他眼中“像蛇一樣蜿蜒在地下通道中”;地鐵閘門打開的聲響,被他感受為“一陣微妙的風,溫柔地向我打招呼”。那些我們習以為常的城市風景,就這樣煥發出新的光彩。這種詩意,甚至還籠罩在他對痛苦的理解上。當增肥的紅燒肉讓他反胃,他覺得“紅燒肉施了魔法,故意讓我靠近不得”。他將生理的不適,轉化為充滿童真的幻想,用“食物的魔法”訴說救父之路的艱難。那份委屈與壓力,雖未言明,卻格外觸動人心。
這種第一人稱“我”——邢星的視角,也是一種有限視角。我們和邢星一樣,起初對米來的家庭、鳶蘿的過去知之甚少,只能從魚腥味與沉默中猜測,直到吳老師在班會上揭開謎底。這種限制不僅制造了懸念,更讓我們得以真切地走入故事。這種視角限制也體現在“花婆婆”的出現方式上。整個過程嚴格遵循邢星的認知。我們隨邢星和米來在石榴巷漫無目的地探險,偶然聽見“瑯瑯讀書聲”,才“像貓一樣往里邊竄”,發現那個神秘的院子和慈祥的老人。從好奇、試探,到了解、感激,我們和邢星一同經歷這完整的過程。那份不期而遇的溫暖,也因此格外動人。
整部小說始終秉持“展示而非說教”的敘事態度,節奏張弛有度,讓故事自然流淌出真實的力量。它的“展示”在于,將深刻的主題交給情節與細節去自然流露。當徐昊在草坪班會上喊出:“未來,我不想成為外地生,也不想成為本地生,我只想成為我自己”,這句話并非憑空而來。前文早已鋪墊了他徘徊于兩種身份間的矛盾,以及“裝病”逃避補課等細節,讓這一刻的宣言水到渠成。同樣,在“喬恩打人事件”中,作者沒有站出來評論一句“外地生的尊嚴不容侵犯”或“暴力不能解決問題”,而是將道理完全交由情節展示:我們先是看到喬恩因一句“爺爺是撿破爛的”而揮拳,繼而聽到他事后傾訴對那雙“山寨鞋”的珍視,最后觀察到吳老師引導下的握手言和。正是通過這“沖突-傾訴-和解”的完整過程,我們自行得出了關于尊嚴與理性的結論——這便是“展示”的力量,它讓深刻的道理從情節的土壤中自然生長出來,而非通過說教強行植入。小說的節奏把握得恰到好處,富有韻律。父親病情加重、家中陰云密布之后,故事轉向輕松的校園跳蚤市場;緊張的醫患對話之后,是海棠橋邊朋友們溫暖的陪伴。這種張弛之道,在描寫米來離別時尤為動人——沒有煽情的演說,只有他贈送木陀螺的無聲祝愿、一曲告別的笛聲,以及航船消失在霞光中的靜默。此時無聲勝有聲,這份克制反而讓離別的愁緒與溫情有了更悠長的回響。
這部作品的動人魅力,還在于精準捕捉到兒童特有的認知方式——將抽象情感轉化為具體的感官意象。邢星的內心世界常通過身體感受呈現:壓抑時“天空像一個倒置的大火爐”;手術時“整個人像化成了一朵云,輕盈地飄到高空中”。這種通感式的表達,在他對城市噪聲的煩躁中同樣鮮明。當家中悶熱、樓上嘈雜時,他感到“腳下的熱氣好像火蛇,隨時可能纏到我身上來”,書桌“像是被烤熟的番薯,好燙啊”。聽覺的困擾與內心的焦灼,就這樣化作可觸摸的痛感。鳶蘿的心理創傷也以具象化的語言呈現。她的內心獨白“我是從時間的斷墻下爬出來的”,短短一句,勾勒出創傷的輪廓。而當她唱出“給我風的翅膀,逆境中飛翔”,歌詞已不只是歌詞,而是掙脫枷鎖的心靈宣言。她那輛“傷痕累累”的自行車更是絕妙的象征——龍頭上裂開的漆痕,是她無數次在黑夜深巷中摔倒又站起的證明。這個布滿傷痕的物件,成了內心掙扎的外化,比直白的心理描寫更具力量。
“意象敘事”為整部小說染上詩意的光澤。“蒲公英”從一個植物意象,逐漸生長為貫穿全書的精神核心。開篇時,它是流動兒童的身份隱喻——“隨風遷徙的種子”,帶著初來者的迷茫。隨著家庭陷入困境,這個意象開始內化,那朵“在心間徐徐降落”的蒲公英,不再是漂泊的符號,而成為邢星在逆境中滋生的韌性。后來,班級合唱曲《小小蒲公英》完成意象的第一次升華,“帶上夢想去旅行”的歌詞,讓蒲公英從被動的漂泊者變為主動的追夢人。花婆婆“在心中播下花種子”的比喻,又將蒲公英與教育、傳承相連。直到畢業時刻,“散是蒲公英,聚是滿天星”的誓言,和“蒲公英教室”的命名,標志著這群少年完成了從漂泊到飛翔的精神蛻變。最終,蒲公英與候鳥的意象合流——他們不再是隨風飄零的種子,而是振翅追尋未來的少年。這一意象的完整流變,正是外來務工子女成長歷程的詩意寫照。
在核心意象之外,“榕樹”“金蟬”等意象也各具深意,共同構成一個有機的意象譜系。榕樹與蒲公英形成有趣的對話:蒲公英是孩子們的鏡像,在陌生城市尋找扎根的縫隙;而古城墻上的榕樹,則展現另一種生命姿態——根須與磚石交織,在時光中完成與土地的相互認領。蒲公英的輕盈,是穿越風雨的智慧;榕樹的沉靜,是對“何處為家”的回答。當孩子們說出“散是蒲公英,聚是滿天星”,他們已在兩種形態間找到了自己的節奏。最觸動我的,是那個夢境:一顆種子落在城墻上,長成了大樹。這或許正是作品想要訴說的——漂泊與扎根,從來不是對立的故事,而是生命在不同季節里的不同面容。“金蟬”的意象同樣令人難忘。當邢星手術成功時,在朦朧的感知中,他看見一只死去的蟬在陽光下化作金蟬,“馱著金光向高空飛去”,并仿佛聽見它歌唱:“生命的禮物,是愛!”這個瞬間將生命的奉獻與升華具象化,讓人過目不忘。
書中的細節描寫不僅營造出真實的故事氛圍,更成為推動情節、塑造人物的關鍵。“我”在校運會跌倒后,徐昊和喬恩“淡淡地說:‘邢星,沒關系,還有下一次。’”這個“淡淡地”,精準寫出孩子間不煽情卻真摯的安慰。鳶蘿從“蜷縮在沙發角落里,像一只瑟瑟發抖的小貓”,到在合唱團選拔時“張開了雙手,像鳥兒即將飛翔的姿態”,這一連串動作細節,清晰勾勒出她從封閉到敞開心扉的歷程。這也印證了評論家崔昕平對兒童文學功能的觀察,她認為作品的療愈力量,往往正是蘊含于樸素溫暖的敘事細節之中。就連關于環境的細節描寫,也與人物心理緊密相連。城中村的夜景中,“高樓大廈亮起的星星點點的燈火,就好像巨獸的眼睛,打量著附近低矮的老房”,這個比喻道出了流動兒童面對大城市時那份微妙的不安。
小說的語言靈動而溫暖,始終流淌著治愈的力量。這力量來源于多個層面:花婆婆的話語充滿詩性的哲思,“我們看到的天和地,不應該只是一次考試的成績,應該看見頭頂的星空,還有腳下的泥土地”;孩子們之間的互動語言則扎根于現實土壤,充滿原生態的鮮活,如米來的“俺爹在菜市場賣魚。俺有時候看他忙不過來,會幫他殺魚”,一個“俺”字,不僅是地域身份的印記,更承載著他樸實而執拗的擔當;又如喬恩看到邢星帶來的糖人時,“咂了一下嘴”,由衷贊嘆:“哇塞,那里你可以開個小吃店了!”這種帶著孩子氣的夸張贊美,瞬間拉近了文本與小讀者的距離。這些源自不同角色的金句,共同構成了小說既崇高又樸實、既溫暖又真實的語言世界。孩子們之間的互動,正是這種療愈力量最自然的流露——邢星情緒失控時,喬恩默默遞上紙巾;米來陷入自責,邢星一句“米來也還是個孩子啊”道出深深的理解;當鳶蘿封閉內心時,全班同學用持續的陪伴和溫暖的話語,一點點融化她心頭的冰霜。這一切如春風化雨,無聲卻有力。
合上書,窗外的朝陽正好,數只鴿子從天空飛過。回味這個由多聲部奏響的成長故事,我看到的不僅是一群流動兒童的成長歷程,更是文學如何以其獨特的方式,照亮人性的困境與精神的追尋。正如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所言:“兒童文學是一種深情的文學,它要表達的是對生命的敬畏和對成長的守護。”
是的,每一雙翅膀,都是在負重中變得堅強,在溫暖中變得豐滿,在愛的滋養中找到方向。而這樣的翅膀,終將帶我們飛越山海,抵達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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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南風子,青年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重慶文學院謳歌計劃·特約作家,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大眾評論委員會委員。著有“紅色少年詩意傳奇”系列長篇兒童小說《紅寶石口琴》《夢鶴彩虹橋》等,散文集《桃花源情書》、長篇兒童小說《花田米童》、兒童文學評論集《新時代重慶兒童文學研究》分別入選重慶市重點文藝扶持項目、重慶市作協定點深入生活項目、重慶市文聯主題扶持項目。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謝璞兒童文學獎、“東麗杯”孫犁散文獎、《東方少年》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獎、江蘇省優秀科普作品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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