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胎七個月時,元氏去廟里還愿,回來的路上遇到受驚的馬,那馬車擦著她身子過去,差一點點就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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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沒事,可這一驚嚇非同小可。
當晚孕婦就發起高燒,夢里凈是些可怕的景象,胡話連篇。
藥是灌下去了,燒也退了,可卻留下了后遺癥。
后來,元氏生了個女兒,取名秀兒。身子骨弱得不行,三天兩頭鬧病。尤其特別容易受驚嚇,一鬧就發燒,一燒就是好幾天。
老郎中說:“這是娘胎里帶來的失魂癥,難治啊,只能慢慢調養。”
秀兒長到三歲時,已經能說會跑了,可身子還是單薄得跟紙片似的。
別的孩子在外頭瘋跑玩耍,秀兒只能趴在窗臺上眼巴巴地看著。
元氏怕她出去被欺負,更怕她受驚嚇發病,很少讓她出門。
這年冬天特別冷,臘月二十三小年夜,陳員外府上張燈結彩,準備過年。
周齊——元氏的丈夫,是陳府管家,年底都在主家忙碌,好幾天沒回來了。
后半夜,突然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
元氏從睡夢中驚醒,側耳一聽,是陳員外府上的方向,人聲鼎沸,火把通明,隱約聽見“抓賊”、“別讓他跑了”的喊聲。
元氏心頭一緊,趕緊去看身邊的秀兒。
孩子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元氏一把將她摟進懷里,捂住她耳朵,輕聲哼起兒歌來。
外頭的喧鬧聲越來越大,火把的光亮把半邊天都映紅了。
元氏心里擔心,手上卻穩穩地捂著女兒的耳朵,歌聲和故事聲一直沒停。
突然,她聽見“咯吱”一聲輕響——是從后窗傳來的!
元氏心頭一跳,那絕對不是丈夫——有人進來了!
她低頭看看懷里的女兒,孩子更加敏銳,顯然也聽到了聲音。
元氏心思電轉,忽然有了主意,笑著對女兒說:“秀兒,家里來客人了,是你爹的親哥哥,最愛跟小孩子玩躲貓貓了。”
元氏又指指黑暗處,“他這會兒肯定藏在哪兒呢,待會兒要是見著了,記得喊伯伯,知道嗎?”
秀兒眼睛一亮。躲貓貓!她從來沒玩過這個游戲,平日里連門都很少出,哪有什么玩伴?
此刻聽說家里來了個愛玩躲貓貓的親戚,頓時忘了害怕,只剩下好奇和期待。
就在這時,院門被敲響了。
“周嫂子在家嗎?”外頭傳來家丁的聲音。
元氏給孩子掖好被角,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四五個舉著火把的陳府家丁,為首的是護院頭目趙虎。
“周嫂子,打擾了。”趙虎拱手道,“府里進了賊,我們一路追過來,不知有沒有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蒙面黑衣人?”
元氏搖搖頭:“我們早早就歇下了,沒見著什么黑衣人。”
家丁們都知道她是周管家的媳婦,自然她說的話也不會懷疑,扭頭就往別處去了。
元氏關好院門,插上門栓,這才轉身回屋。
還沒進屋,就聽見秀兒歡快的聲音:“我看見你了!你的腳露出來了!”
元氏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一眼就看見衣柜旁的陰影里,隱約有個人形。
那人顯然是刻意隱藏,但大約是因為秀兒的話,稍稍動了一下,露出了衣角。
元氏不慌不忙,點亮油燈。屋里頓時明亮起來。
衣柜旁的陰影里,果然站著一個人,高高瘦瘦,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此刻那雙眼睛里滿是警惕和疑惑。
秀兒從被窩里探出小腦袋,看見黑衣人,拍手笑道:“伯伯,我找到你了!你輸了哦!”
黑衣人愣住了,看著眼前這個笑容燦爛的小女孩,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元氏走到桌邊,倒了杯茶:“大哥,你這回藏得可不怎么好,這么快就讓秀兒找著了。我記得你從前玩躲貓貓的本事可厲害呢,怎么沒幾年就退步了?”
她說得又自然又親熱,真像跟自家親戚拉家常。
黑衣人猶豫了一下,終于從陰影里走出來。他接過茶杯,卻沒有喝,只是拿在手里暖手。
秀兒已經迫不及待地從床上爬下來,跑到黑衣人身邊,仰著小臉問:“伯伯,你還會玩別的游戲嗎?娘說我不能跑不能跳,只能玩安靜的游戲。”
黑衣人低頭看著這個小女孩,眼神復雜。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我……我不會玩那些。”
元氏走過來,把女兒抱回床上,溫聲道:“秀兒,伯伯累了,讓他歇會兒。天快亮了,你先睡覺,明天再玩,好不好?”
秀兒雖然不舍,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自己鉆進被窩。
元氏給她蓋好被子,轉身對黑衣人說:“外頭的人已經往東邊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你要走的話,這會兒是最安全的。”
黑衣人躬身行了一禮:“多謝夫人。今夜之恩,他日必報。”
隨即翻窗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元氏關好窗戶,坐在床邊,輕輕拍著女兒。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何夜闖陳府,但她能感覺到,那雙眼睛里沒有兇光,倒有種說不出的沉重和決絕。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夜的事就像一場夢,再沒人提起。
陳府后來加強了護衛,再沒進過賊。周齊依舊兢兢業業地打理著主家事務,元氏依舊細心照料著體弱的女兒。
轉眼三年過去了。
這三年里,陳員外的生意不知怎的,一落千丈。
先是幾船貨在江上翻了,賠了一大筆;接著是田莊遭了災,顆粒無收;后來連鋪子都一家接一家地關門。
陳員外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樹倒猢猻散。陳家的少爺是個不成器的,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老爺一走,他變賣家產的速度比花錢還快。
不過半年光景,偌大的家業就敗得七七八八。
周齊的工錢已經三個月沒發了。
這天,少爺把他叫到跟前,擺擺手說:“周叔,家里這情況你也看到了,實在養不起這么多人了。你跟我們陳家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十兩銀子你拿著,另謀高就吧。”
周齊接過那點微薄的遣散費,心里五味雜陳。
他在陳府干了二十多年,從一個小伙計做到管家,如今說走就走,還真有些舍不得。
可現實容不得他猶豫。秀兒前些天又發病了,請郎中抓藥花了不少錢,家里的積蓄已經見底。
元氏倒是豁達:“走了也好,鄉下清凈,正好讓秀兒養病。咱們還有幾畝薄田,餓不死的。”
一家三口收拾行裝,搬到了離城三十里的周家村。那是周齊的老家,雖然破舊,總算有個安身之處。
鄉下日子清苦,但確實安靜。
秀兒的病似乎好了一些,發病的次數少了,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
元氏在屋前屋后開了片菜地,種些瓜果蔬菜;周齊給村里人幫工,掙點零用錢。
日子雖不寬裕,倒也安穩。
這年春天,秀兒七歲了。
元氏看她身子好些了,便允許她在村里走動走動,但囑咐她千萬避開那些調皮搗蛋的半大孩子。
怕什么來什么。
這天午后,秀兒在村口小溪邊看魚兒,幾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路過,見她面生,又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便起了戲弄之心。
一個高個兒少年撿起塊石頭扔進水里,濺了秀兒一身水花。秀兒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幾步。
“喲,這誰家的小病秧子?”另一個胖小子怪笑道,“怎么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幾個少年圍上來,你推我搡,把秀兒圍在中間。
秀兒哪見過這陣勢,小臉煞白,渾身發抖,想喊卻發不出聲音。
“你們……你們別這樣……”她聲音細如蚊蚋。
“怎樣?我們就怎樣了?”高個兒少年伸手推了她一把。
秀兒站立不穩,跌倒在地,額頭磕在石頭上,頓時出了血。
這一嚇一摔,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呼吸困難,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幾個少年見闖了禍,一哄而散。
突然,一個漢子疾風般往這邊沖了過來。
他探了探秀兒的鼻息,又看了看她慘白的臉色和額頭的傷,二話不說,背起她就往鎮上跑。
三十里路,他硬是一口氣沒歇,不到一個時辰就趕到了鎮上的醫館。
郎中趕緊施救,扎針的扎針,灌藥的灌藥,忙活了半個時辰,秀兒終于緩過來了,只是還昏睡著。
那漢子守在旁邊,直到秀兒呼吸平穩了,才問郎中:“她沒事了吧?”
“命是保住了,可這失魂癥是頑疾,得長期調理。”郎中寫著方子,“我這里有幾味藥,你先抓三副。”
漢子接過方子看了看,眉頭皺了起來。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也不夠抓一副藥的。
郎中看他為難,嘆氣道:“要不你先回去通知家人?藥我可以先賒著。”
漢子搖搖頭,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給郎中:“這個抵藥錢,夠嗎?”
郎中接過來一看,是塊成色極好的玉佩,頓時瞪大了眼睛:“這……這太貴重了!”
“救人要緊。”漢子只說了一句,轉身就走。
等周齊和元氏急匆匆趕到醫館時,秀兒已經醒了。
郎中把經過一說,周齊連連道謝,問那救命恩人是誰。
郎中搖頭:“那人蒙著臉,看不清模樣,只記得高高瘦瘦的。他留了這塊玉佩抵藥錢,你們收好,日后若有機會遇見,再還給他吧。”
元氏接過玉佩,手忽然抖了一下。這玉佩的質地和雕工,絕非普通百姓所有。
秀兒虛弱地說:“娘,是……是伯伯……躲貓貓……”
周齊聽得云里霧里:“什么伯伯?”他是家里的獨苗,可沒有什么兄弟。
元氏卻心頭一震。難道是三年前那個夜晚,那個躲在陰影里的黑衣人……會是他嗎?
又過了幾天,一大早,周齊開門,發現門口放著一個包袱。
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包草藥,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幾味藥名和配制方法,注明是“治失魂癥特效方”。
元氏連忙拿去給郎中看。
老郎中一看方子,連連稱奇:“妙啊!這幾味藥配伍精妙,君臣佐使各司其職,既能安神定驚,又能固本培元。只是……”
“只是什么?”元氏忙問。
“只是這里面有兩味藥極為難得。”郎中指著方子說,“這‘夜交藤’要十年以上的才有效,‘龍骨’更是有價無市。普通藥鋪根本買不到。”
元氏心頭又是一動。
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黑衣人說的“他日必報”,想起那個不留名的救命恩人……
難道真的是他?
從那天起,元氏就按方子給女兒配藥。
這藥果然有效,秀兒吃了三個月,臉色紅潤了,夜里睡得安穩了,此后更是一次都沒再發病過。
周齊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直說這是遇到了貴人。元氏卻常常望著遠方出神,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預感。
這年秋天,村里來了個貨郎,閑談時說起了城里的事。
“你們知道嗎?原來那個陳員外家,徹底完了!”貨郎說得眉飛色舞,“聽說陳家少爺犯了事,被抓進大牢了!家產全部充公!”
周齊一驚:“犯什么事?”
“可大了!”貨郎壓低聲音,“聽說跟他爹有關。當年陳員外做生意不干凈,害得對頭家破人亡。后來苦主找到了證據,一紙狀子告到官府,連本帶利全討回來了!”
元氏正在旁邊縫衣服,聽到這話,針一下扎到了手指。
她忽然全都明白了。
一個傍晚,元氏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三十來歲年紀,面容清俊,眼神深邃。
雖然換下了黑衣,沒有蒙面,雖然時隔三年,元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正是當年那個“賊人”。
那人躬身行了一禮:“周夫人,別來無恙。”
元氏怔了怔,側身讓路:“請進。”
周齊聞聲出來,看見來人,一臉疑惑。
秀兒卻眼睛一亮,跑過來拉著那人的衣角:“是伯伯來了!躲貓貓的伯伯!”
男人笑了,蹲下身看著秀兒:“秀兒長這么大了。身體可好些了?”
“好多了!娘說我都能出去玩了呢!”秀兒開心地說。
周齊看看男人,又看看元氏,完全摸不著頭腦。元氏這才把三年前的事,以及后來的猜測,一一說了出來。
男人等元氏說完才開口:“在下姓陸,單名一個遠字。今夜前來,是向三位辭行的。”
“辭行?你要去哪兒?”元氏問。
陸遠望向遠方,目光悠遠:“大仇已報,心愿已了,該離開這里了。”
這些年來,他忍辱負重,苦練功夫,就為了有朝一日能為父母報仇。
三年前那個夜晚,他夜探陳府,不是為了金銀財寶,而是為了尋找當年陳員外陷害陸家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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