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年的夏天,皇帝的圣旨送到了張全義的私宅“會節園”。
圣旨上說,皇帝朱溫要來“避暑”,但張全義知道,這是猛虎要進羊圈。
01
后梁,乾化元年(公元911年),夏。
一道圣旨,如驚雷般劈開了洛陽張府的寧靜。
皇帝朱溫,因“龍體欠安”,要來河南節度使張全義的私宅“會節園”,避暑休養。
消息傳開,張府上下,人人喜形于色。
這被視為天子降下的、潑天的榮耀。
只有一個人,在接旨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
張全義。
他跪在香案前,雙手高舉,接過了那卷明黃的絲綢。
那絲綢的分量,重如千鈞。
“臣,張全義,恭迎陛下!謝主隆恩!”
他身后的管家和仆人們,個個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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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全義緩緩站起,臉上的笑容謙卑而恭敬,但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三層朝服。
別人不知道,他豈會不知?
當今皇帝朱溫,出身草莽,靠殘暴與背叛登上帝位。
他早就聽聞,朱溫在宮中,連自己的兒媳婦們都隨意召幸,毫無人倫可言。
這樣一頭“野獸”,要住進自己的家里?
“避暑是假,”張全義的內心一片冰涼,“測試是真。”
他知道,朱溫不信任他這個“降臣”。
這是在測試他的忠心——或者說,測試他的“奴性”。
他不敢耽擱,立刻召集了全家。
他的妻子、長子張繼祚、幾房兒媳,以及他那尚未出嫁的小女兒,全都聚集在內堂。
張全義屏退了所有下人,大門緊閉。
他環視著自己一家人,沒有半分“天降隆恩”的喜悅,臉上只有一種赴死般的凝重。
他開口了,這是他的第一道命令,不是關于如何迎接,而是關于如何“活命”。
“從今日起,君是君,臣是臣。”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徹骨的寒意。
“陛下的所有言行,都是天恩。無論你們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必須‘裝聾作啞’。”
他死死地盯住自己的長子張繼祚——這個兒子性情剛烈,最是讓他不放心。
“聽明白了嗎?任何人,誰敢多說一個字,誰敢多走一步路,不用陛下動手……”
張全義指著庭院中的那口深井:
“我,親手將他沉井!”
02
張全義的恐懼,絕非空穴來風。
他比朝中任何人都清楚,朱溫這頭猛虎,是如何從尸山血海中爬上龍椅的。
朱溫,本名朱三,黃巢舊部。
他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皇帝”,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幸存者”。
在黃巢軍中,他靠的是背叛和告密活下來;面對唐軍,他靠的是投降和反戈一擊往上爬。
他的人生信條里,沒有“道義”,只有“強權”。
他極度不信任讀書人,認為他們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
他對“忠誠”二字,更是嗤之以鼻。
他只信奉一種測試——“服從”。
他要的不是臣子對他“信服”,而是要他們“恐懼”。
恐懼,才是維系他皇權最穩固的鏈條。
登基之后,他這種扭曲的掌控欲,在私生活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最著名的“癖好”,就是召自己的兒媳婦們入宮“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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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兒子們常年在外領兵打仗,他就把這些年輕的王妃們輪流入宮陪伴。
他要看他的兒子們,為了“太子”之位,能忍受多大的屈辱。
結果,兒子們非但不敢反抗,反而爭相利用妻子去“固寵”。
這讓朱溫無比滿意,也讓他更加堅信——所謂的“倫常”,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一文不值。
現在,他把目光投向了張全義。
張全義,手握重兵,鎮守洛陽,是大梁最重要的“錢袋子”和“糧倉”。
更關鍵的是,張全義也是“降臣”。
朱溫不相信他。
他需要一個機會,去親自“捏一捏”,看看張全義的骨頭到底有多軟。
“會節園”,這座風景秀麗的私宅,就是他選定的“測試場”。
他要的不是避暑,他是要去看看,當他這頭猛虎踩進張全義的臥房時,這個臣子,是會反抗,還是會……搖尾乞憐。
03
三天后,朱溫的龍輦抵達了會節園。
來的不是儀仗,而是肅殺。
沒有皇家巡游的鳴鑼開道,只有上千名皇家衛隊“龍驤軍”沉重的腳步聲。
鐵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整齊劃一、令人窒息的“咔、咔”聲。
他們如同一道鐵水,瞬間灌滿了園子的每一個角落,將這座風景秀麗的私宅,變成了一座水泄不通的皇家牢籠。
張全義率領全家,跪在園門正中。
他的妻子李氏、長子張繼祚、長媳崔氏、次子張繼業、次媳趙氏,以及他年僅十五歲、尚未出嫁的小女兒張凝君……一家九口,按尊卑長幼,跪得一絲不茍。
他們已經在這里跪了半個時辰。
張全義眼觀鼻、鼻觀心。
他能聽到身后兒媳婦和女兒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的呼吸聲。
他更“看”到了長子張繼祚那因為用力而繃緊的后背。
張全義在心中嘆了口氣。那晚的“沉井”警告,似乎并沒有讓這個兒子真正“聽話”。
龍輦停穩。
太監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陛下駕到”
朱溫在兩名太監的攙扶下,緩緩走了下來。
他看起來病懨懨的,面色蠟黃,不住地咳嗽。但他那雙半瞇的眼睛,在掃過跪在地上的張家眾人時,卻像鷹隼一樣銳利。
“臣,河南節度使張全義,率全家恭迎陛下!陛下圣躬萬安!”
張全義重重叩首,聲音洪亮,充滿了喜悅和激動。
“愛卿,平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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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溫的聲音有些沙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謝陛下!”
張全義起身,恭敬地垂手侍立。
朱溫的目光掃過眾人。
“都起來吧,朕是來休養的,不是來開朝會的,不必如此大禮。”
“謝陛下!”張家眾人齊聲應道。
朱溫親手扶起了張全義,顯得格外和藹:“愛卿鎮守河南,勞苦功高啊。”
“臣不敢當!”張全義受寵若驚。
接著,朱溫轉向了張全義身旁的妻子李氏。
“這位,想必就是張夫人了?”
李氏年近四十,保養得宜,風韻猶存。她慌忙又要下跪:“臣婦……”
“哎,”朱溫抬手阻止了她,“夫人免禮。”
他沒有讓太監去扶,而是親自伸出了手,托住了李氏的手臂。
李氏渾身一僵。
她感覺到,皇帝的那只手,干燥而滾燙。
在扶她起身的瞬間,朱溫的手,有意無意地,在她的手腕內側,停留了片刻。
那一下觸碰,輕柔,卻如同烙鐵。
張全義臉上的笑容更加謙卑,他仿佛完全沒有看到這個細節,只是高呼:“臣婦能得陛下親扶,實乃天恩!”
李氏嚇得不敢抽回手,只能僵硬地站著,臉上強行擠出笑容。
而站在父親身后的張繼祚,呼吸猛地一窒。
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
他的臉色瞬間鐵青,袖中的雙拳猛然握緊,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04
朱溫住進了會節園的主院。
他似乎很滿意張全義的“懂事”,當晚,便下旨要在園中的水榭涼亭設宴,款待張全義全家。
夜幕降臨,涼亭內燈火通明,歌姬輕舞。
朱溫換上了一身寬松的便袍,斜靠在主座的軟榻上,精神好了許多。
張全義帶著一家人,小心翼翼地陪坐在側席。
“愛卿,”朱溫端起酒杯,“朕聽說,這會節園,一草一木,都是你親手督造,品味不俗啊。”
“陛下謬贊。”張全義慌忙起身敬酒,“陛下能駕臨此地,才讓這園子真正蓬蓽生輝。”
朱溫一飲而盡,隨即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陛下!”
張全義的妻子李氏,作為女主人,立刻端著溫水上前:“陛下,請潤潤喉。”
朱溫沒有接水杯,而是抓住了李氏的手腕。
“夫人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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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著李氏,不讓她走,讓她就近坐在自己榻邊的繡墩上,為他布菜。
李氏如坐針氈,但臉上不敢有絲毫異樣。
張全義微笑著,仿佛這一切理所當然。
朱溫的目光,又轉向了張繼祚的妻子崔氏。
崔氏是名門之后,生得端莊秀麗。
“繼祚,”朱溫笑道,“你這媳婦,倒是娶得好。
來,讓你媳婦,也給朕倒杯酒。”
張繼祚的臉瞬間漲紅,他剛要站起,卻被父親張全義用眼神死死按住。
“犬子愚鈍,能娶到崔氏,是他的福氣。”張全義一邊笑,一邊用膝蓋撞了撞兒子。
張繼祚只能咬著牙,低聲道:“崔氏,還不快去為陛下敬酒。”
崔氏白著臉,端起酒壺,顫抖著為朱溫滿上了酒。
最后,朱溫的目光,落在了末席。那里坐著張全義十五歲的小女兒,張凝君。
小姑娘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嚇得低著頭,不敢看皇帝。
“這便是愛卿的小女兒吧?”朱溫笑道,“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張凝君不敢違抗,緩緩抬頭。
“嗯,”朱溫瞇起眼,“果然鐘靈毓秀,長得……像個仙女。”
一場夜宴,張家的三個女人,被他“點”了個遍。
張全義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愈發恭敬。
宴會終于結束了。
朱溫以“病體不適”為由,起身回房。
張全義一家跪送。
他們剛松了半口氣,一個太監便從朱溫的寢宮里走了出來,甩著拂塵,尖聲道:
“陛下有旨——”
張全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今夜咳嗽不止,龍體欠安。
宣張夫人入內,為陛下……侍疾。”
雷,還是炸了。
張繼祚猛地抬頭,眼中全是血絲。
張全義卻在同一時刻,重重叩首在地,聲音洪亮,蓋過了所有的不安:
“臣婦能為陛下侍疾,是她八輩子的福分!”
他站起身,走到已經嚇得渾身癱軟的妻子面前,親手扶起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襟,微笑著,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夫人,為了全家去吧。”
他親自將妻子,送到了朱溫寢宮的門口。
05
寢宮的朱紅大門,在李氏進去后,便“吱呀”一聲,無情地關上了。
門上的獸首銅環,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
張全義沒有離開。
太監勸他:“張大人,夜深了,您請回吧,陛下這里有奴婢們伺候著。”
“不了。”張全義撩起朝服的下擺,整理好衣冠。
他退后三步,走到寢宮院外的青石板路上,面對著那扇緊閉的大門,雙膝一軟,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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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這是……”太監嚇了一跳。
“陛下龍體欠安,臣婦在內侍疾。”張全義垂下眼簾,聲音平靜得可怕,“臣身為外臣,不便入內。只能跪在此處,為陛下祈福,等候夫人出來。”
太監看懂了。
這是在表“忠心”。
他不再多言,躬身退去,將這份“忠心”傳達給了里面的主子。
夜,深了。
會節園里,萬籟俱寂。夏日的蟲鳴,此刻也仿佛被這股寒意凍結。
張全義就那么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像一尊石像,紋絲不動。
他不是沒有血性,他是在“計算”。
房門近在咫尺,衛隊就在十步之外。
他只要敢站起來,喊一個字,或者拔出劍,下一秒,他和他身后的張氏九族,都會被剁成肉泥。
朱溫的龍驤軍,只認皇帝,不認節度使。
反抗?
反抗,就是滿門抄斬。
隱忍?
隱忍,就是犧牲妻子的清白,犧牲一個男人最后的尊嚴。
他跪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敢去聽那扇門后隱約傳來的、被壓抑的動靜。
他只能一遍遍地默念:“臣,張全義,恭祝陛下圣躬萬安……”
這是他唯一的活路。
用自己的尊嚴、妻子的尊嚴,去鋪就家族的活路。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開始發白。
“吱呀——”
那扇門,終于開了。
張全義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緩緩抬頭。
他的妻子李氏,被人扶了出來。
她的頭發是散亂的,衣衫也換了一件,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張全義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但他必須動。
張全義掙扎著站起,因為跪了一夜,膝蓋早已麻木,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他撲了過去,臉上堆起了最謙卑、最感激的笑容,迎向的不是妻子,而是送妻子出來的太監。
“多謝公公!臣婦愚鈍,能伺候陛下一夜,真是天大的福分!”
他正要扶住妻子,那名太監卻一抬手,攔住了他。
太監尖銳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第二道催命符:
“陛下有旨。”
“陛下說,張夫人侍疾勞苦,準其回房歇息。”
張全義剛要叩頭謝恩,太監的下半句話,接踵而至:
“宣——張氏女,張凝君,入內侍疾。”
張全義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的小女兒,張凝君,才十五歲。
06
張全義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嗡”的一聲,幾乎要跪立不住。
他預想過皇帝會貪得無厭,但他沒想到,朱溫連他那個年僅十五歲、尚未及笄的女兒都不肯放過。
“張大人?”太監見他不動,催促了一聲。
張全義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他清醒過來。
他知道,他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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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果敢在這里說一個“不”字,或者只是遲疑片刻,昨夜跪的那一夜,就全白費了。
他深深地叩首在地,額頭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臣……臣替小女,謝陛下隆恩!”
他站起身,不敢去看妻子那張絕望的臉。
他步履蹣跚地走回偏院,那里住著他的兒女。
張凝君剛剛起身,正對著鏡子梳妝。
“爹?”看到父親進來,她歡快地迎了上去,“娘回來了嗎?陛下的病怎么樣了?”
張全義看著女兒那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臉,喉嚨里仿佛堵了一塊烙鐵。
他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爹,您怎么了?您……您的膝蓋怎么流血了?”張凝君看到了父親袍子上的血跡。
張全義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抱住女兒,這個在官場上殺伐決斷的男人,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凝君……爹對不住你……”
“爹,您別哭啊,到底怎么了?”
張全義松開女兒,替她擦掉臉上的淚花,然后,他抓起梳子,親手為女兒梳好了頭發,插上了那根他最喜歡的珠釵。
他整理著女兒的衣領,一字一句,如同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凝君,陛下……宣你……去侍疾。”
張凝君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退了。她雖然年幼,但昨晚母親一夜未歸,她豈會猜不到“侍疾”是什么意思。
“不……爹……我不要去……”她嚇得連連后退。
“凝君!”張全義厲聲喝道,“你還記得爹三天前說的話嗎?”
他指著那口井。
“你是想現在就死,還是想讓全家陪你一起死?!”
張凝君癱倒在地。
張全義閉上眼,不再看她。他喚來兩個年長的嬤嬤,冷酷地吩咐道:
“為小姐更衣,沐浴焚香,半個時辰后,送到陛下寢宮。”
這十天,會節園變成了朱溫的“后宮”。
侮辱,從第一夜的“沖動”,演變成了一場系統性的“點名”。
朱溫似乎很滿意張全義的“懂事”,他的“病”也絲毫不見好。
他白天在園中散步,張全義和張繼祚(其子)必須陪同。
朱溫指著正在涼亭中彈琴的次媳趙氏:“繼業(次子)倒是好福氣。今晚,就讓你媳婦,來給朕彈彈琴吧。”
張全義立刻叩首:“是臣的福氣,是犬子的福氣!”
晚上,長子張繼祚的妻子崔氏,又被宣了進去。
朱溫就像一個巡視自己領地的野獸,挨個品嘗著他的“戰利品”。
而張全義,就是那個親手為野獸拉開羊圈門,甚至幫著捆綁羔羊的人。
他用全家女性的清白,換取著家族茍延殘喘的時間。
07
第十天。
這是朱溫“避暑”的最后一天。
會節園的地獄,終于要關閉了。
這十天里,張全義瘦得脫了相。
他夜夜跪在院中,白日強顏歡笑,整個人像一根被繃到極限的弦。
而他的長子,張繼祚,則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怒獅。
這十天,張繼祚的妻子崔氏,被“宣召”了三次。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每天清晨形容枯槁、被人扶著送回偏院,那種作為男人、作為丈夫的尊嚴,被朱溫的龍靴踩在地上,碾得粉碎。
他恨朱溫。
他更恨自己的父親——那個跪在院子里、親手把兒媳送進火坑的“懦夫”。
這一天清晨,當崔氏第四次被人從朱溫的寢宮扶出來時,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她沒有回房,而是踉踉蹌蹌地跑到花園的池塘邊,縱身一躍。
“噗通!”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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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大少奶奶投水了!”
張繼祚正在房中擦拭他的佩劍,聞聲沖了出去。
他趕到池塘邊時,下人們已經把崔氏撈了起來,但她早已沒了呼吸。
張繼祚呆呆地看著妻子那張青紫的、毫無生氣的臉。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張繼祚的喉嚨里爆發出來。
他沒有哭。
他的理智,在那一刻,被這十天的屈辱和妻子的死亡,徹底燒斷了。
他猛地轉身,沖回了自己的房間。
“繼祚!你要干什么!”
張全義聞訊趕來,正好看到兒子從墻上摘下了那把先祖傳下來的佩劍。
“干什么?”張繼祚雙眼血紅,聲音沙啞,“殺了他!殺了他!”
“我今天,就要殺了朱溫那個老畜生!!”
他握著劍,不顧一切地就要沖向朱溫的寢宮。
“你瘋了!”張全義死死抱住他,“你這一去,全家都要給你陪葬!”
“陪葬就陪葬!”張繼祚一把甩開父親,劍尖直指張全義的喉嚨。
“爹!她是你兒媳!凝君是你女兒!娘是你妻子!”
“你還是不是人?!你他媽的還是不是男人?!”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扇在了張繼祚的臉上。
但動手的,不是張全義。
是剛剛被人救醒、吐出幾口污水的崔氏。
她抓住了丈夫持劍的手,虛弱地搖頭:
“夫君……不要……”
張繼祚看著妻子,又看了看跪了一地、聞聲趕來的族人。
他手中的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08
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張繼祚站在那里,渾身發抖,看著剛剛被救起、渾身濕透的妻子,又看了看跪了一地的族人。
他敗了。
不是敗給了朱溫,是敗給了這個“家”。
但這場由投水和嘶吼引起的騷亂,已經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
“吵什么?!”
朱溫寢宮的門被猛地拉開。
領頭的太監,手持拂塵,面色陰沉地走了出來,身后跟著兩名手按刀柄的龍驤軍衛士。
太監的目光如同一條毒蛇,掃過池塘邊的狼藉。
他看到了渾身濕透、人事不省的崔氏,看到了滿臉淚痕的張凝君,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張全IONG義……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張繼祚腳邊的那把佩劍上。
“好啊。”太監的假笑里透出森森寒意,“張大人,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在陛下的寢宮外,舞刀弄槍,還鬧出了人命?”
他上前一步,用拂塵指著那把劍:
“你們,是想謀反嗎?”
“謀反”二字一出,張家所有人(除了張繼祚)都嚇得癱軟在地,連哭聲都止住了。
張繼祚猛地抬頭,剛要辯解:“我沒有……”
“啪!”
一個響亮到極致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張繼祚的臉上。
動手的,是他父親,張全義。
張全義在聽到太監說出“謀反”二字時,就已經從地上彈了起來。
他沒有去扶兒媳,也沒有去撿那把劍。
他用盡全身力氣,打了兒子這一巴掌。
張繼祚被打得摔倒在地,半邊臉瞬間高高腫起。
“你這個畜生!”
張全義的嘶吼聲,比張繼祚剛才的怒吼還要凄厲。
他不是在罵兒子,他是在“演”給太監看。
“來人啊!”張全義狀若瘋癲,他沖過去,撿起了地上的那把劍。
但他沒有把劍交給太監,而是掉轉劍柄,塞回兒子張繼祚的手里,然后抓著兒子的頭發,把他拖到了太監面前。
“公公!公公明鑒啊!”
張全義涕淚橫流,重重磕頭。
“不關別人的事!是這個畜生!是他!”
他指著自己的親生兒子,聲音里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這個畜生,昨夜酗酒,與他妻子崔氏爭吵,拔劍相向!崔氏不堪受辱,才憤而投水!”
“他不僅逼死妻子,還驚擾了圣駕!臣……臣這就殺了他,給陛下一個交代!”
說罷,張全義竟真的奪過那把劍,作勢要往張繼祚的脖子上抹去。
這番“應對”,堪稱絕妙!
他瞬間將一場“針對皇帝的未遂行刺”,扭轉成了一場“兒子家暴,導致妻子自殺,并驚擾圣駕”的家庭倫常慘劇。
前者,誅九族。
后者,只是“管教不嚴”。
太監顯然也沒料到張全義會“大義滅親”到這個地步,趕緊攔住了他。
張全義丟下劍,抱著太監的腿,嚎啕大哭。
他哭著喊出了那句流傳千古的話:
“破吾家者,必此兒也!”
09
“破吾家者,必此兒也!”
張全義的哭喊聲,凄厲、絕望,充滿了被逆子連累的“忠臣”的憤怒。
這出“大義滅親”的戲碼,演得太過逼真。
太監被他抱著腿,一時竟也無法脫身。
“張大人,張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慵懶的聲音,從寢宮門口傳來。
“大清早的,吵什么呢?”
朱溫,披著一件龍袍外衣,扶著門框,走了出來。
他顯然是被外面的動靜吵醒的,臉上帶著濃濃的不悅。
當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他的不悅,漸漸變成了一種玩味的“好奇”。
他看到了池塘邊的水漬,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崔氏,看到了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張全義,和那個滿臉紅腫、眼神呆滯,手里還握著劍的張繼祚。
“陛下!”
太監如蒙大赦,趕緊掙脫張全義,小跑過去:“陛下,您怎么出來了。一點小事,奴才們……”
“小事?”朱溫的目光,落在了張繼祚和他手中的劍上。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在朕的寢宮外動劍,這也是小事?”
張全義連滾帶爬地跪到朱溫腳下,拼命磕頭,額頭鮮血淋漓:
“陛下!陛下恕罪!是臣管教不嚴!”
“是這個畜生,昨夜酗酒,逼死了妻子,又驚擾了圣駕!臣……臣這就親手清理門戶!絕不臟了陛下的眼!”
他再次搶過那把劍,高高舉起,就要刺向張繼祚。
“住手。”
朱溫淡淡地開口了。
張全義高舉著劍,僵在那里,不敢動。
朱溫走上前,他沒有看張全義,也沒有看張繼祚。他走到了昏迷的崔氏面前,低頭看了看。
然后,他又走到了張凝君和李氏的面前。
這兩個女人,抖如篩糠。
最后,他才走回張全義面前。
他看著這個跪在地上、滿臉是血和淚的“忠臣”。
朱溫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大聲,很暢快,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有趣的一出戲。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張繼祚為何拔劍,也知道崔氏為何投水。
他更知道,張全義剛剛那番“大義滅親”的表演,是演給誰看的。
“好啊。”
朱溫笑著,親手扶起了張全義。
他沒有戳破這場戲。
因為,他非常滿意。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的,就是這種“你明知是我干的,你卻還要跪下來,殺了你兒子,來向我謝罪”的、極致的“服從”。
張全義,這個手握重兵的河南節度使,徹底“合格”了。
“愛卿,”朱溫親昵地拍著張全義的肩膀,仿佛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兄弟,“忠心耿耿,朕都知道。”
他看了一眼張繼祚,笑道:
“你這個兒子,性子烈。還需……多加管教啊。”
他沒有殺張繼祚。
因為這出戲,讓朱溫龍心大悅。
他要留著張繼祚的命,讓他永遠記住這一天,記住他父親是如何跪在自己面前,搖尾乞憐的。
10
朱溫“龍心大悅”。
他“病體痊愈”,啟程回宮了。
皇家衛隊如潮水般退去,會節園那令人窒息的鐵桶封鎖,終于解除了。
張全義因“侍奉”有功,護駕周全,朱溫下旨,賞金銀珠寶十箱,良田千畝。
圣旨被宣讀時,張全義率領全家,跪在園中謝恩。
這一次,張繼祚也跪在人群里,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嘶吼,只是雙目空洞,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他那投水的妻子崔氏,被救了回來,但也瘋了。
時而啼哭,時而大笑。
朱溫走了,但會節園,已經死了。
皇帝的賞賜被抬進了庫房。
張全義遣散了所有目睹此事的仆役,將那些受辱的妻女(包括他自己的妻子、女兒、兒媳)全部安置在后院,嚴禁她們踏出房門半步。
她們沒有死,但她們的余生,只能作為張家“恥辱的活證據”,被永遠地囚禁了起來。
那天晚上,張全義獨自一人,走進了朱溫住過的那間寢宮。
里面還殘留著皇帝用過的熏香和脂粉氣味。
他看著那張凌亂的、皇帝睡過的床榻,又看了看院子里那十箱金燦燦的賞賜。
他贏了。
他用十天的“裝聾作啞”,用妻女的清白,用兒子的尊嚴,換來了全族的“生存”和“榮華”。
他站在黑暗中,面無表情。
這個家,已經死了。
會節園事件后,張全義,依舊是大明朝最受倚重、位高權重的河南節度使。
他比以前更加謙卑,更加恭順。
僅僅一年后,公元912年。
宮中傳來驚天巨變。
皇帝朱溫,在自己的寢宮里,被他的親生兒子皇子朱友珪,持劍刺殺。
朱友珪提著朱溫血淋淋的頭顱,登上了皇位。
消息傳到洛陽。
張全義正在書房練字。
他聽完密報,沒有震驚,也沒有半分“大仇得報”的喜悅。
他只是放下了筆,淡淡地問了一句:
“朱友珪為何弒父?”
密探低頭回答:
“據宮中傳聞,朱友珪弒父的前一夜,陛下……又一次召幸了朱友珪的妻子(朱溫的兒媳)。”
張全義揮了揮手,讓密探退下。
他獨自一人,在書房里坐了很久。
他終于明白,朱溫那樣的野獸,終究是會被另一頭更兇狠的野獸所吞噬。
張全義慢慢地走到窗邊,看向會節園的方向。
那里,他的妻子、女兒、兒媳們,還像活死人一樣被關著。
他贏了朱溫嗎?
沒有。
他只是比朱溫……活得更久一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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