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條手帕和發霉的試卷，如何重新審視“斷舍離”？

幾年前，香港創作人歐陽應霽以“身外物”為主題，整理出了200多件物品，收集物品的檔案信息，寫下自己的回憶和心情。當時他想過，寫完之后就真的可以把這些東西放手了。疫情期間，大家總會去想生活中還有什么剩下的事情未做。去年，他決定把這些物件的故事寫出來，出版了新書《不斷不舍不離》。

書中的66件物品，分為“身上衣”“食為天”“玩痛快”“必有用”四章，前三章顧名思義，分別寫的是服飾、廚房用具和玩具，“必有用”則是一些“有意義”的個人收藏品。從物品照片和短文中，看得到歐陽應霽在生活方式、美食、創意設計、繪本創作等領域的多年耕耘。

這是時隔12年后歐陽應霽再次出書，書中最后一句話點明了自己的意圖：整理物品其實是回溫物品見證過的情感。“我對物件有話說，但我談的不是物件本身，是要通過物件談人一生經歷的不同階段，和社會的大環境。我希望大家以物件為起點開始思考，但我首先是滿足我自己。”他說。

物件與家史

在上海久事美術館，歐陽應霽與香港知名廣告人陳幼堅近期舉辦了雙個展“浪奔浪流”。陳幼堅生于1950年，歐陽應霽生于1961年，展覽中的作品和物件見證了兩人的成長和成就，也記錄了過去半個多世紀香港的城市變遷。

《不斷不舍不離》中寫到的一些物件，被歐陽應霽帶到了這次展覽中，比如他年少時專門請同學設計、做了100件貼身白T恤，又如他的父親、香港著名畫家歐陽乃霑用剩下來的施德樓3B鉛筆頭。父親去世后，留下了約7000張畫作，歐陽應霽選擇了十余張香港街頭速寫，與自己拍攝和繪制的香港民間美食放在一起，成為城市變遷的見證。他還把幾十張家族老照片做成了一件作品，這些照片完整記錄了歐陽應霽母親的一生——她是印尼華僑后代，出生于上海，在香港出版業工作幾十年，是資深的校對、編輯，也出版過小說。母親一直是歐陽應霽書稿的校對者和最初的讀者之一。

來自家庭生活的老物件讓人理解家人、理解自己。歐陽應霽在香港舉辦過幾場關于物件的工作坊，參與者帶著物件聚在一起，交流回憶的片段和生活的經驗，分享對物件的理解。工作坊讓人們在交流中獲得心靈療愈，有人開心地笑，有人哭到不行。

審視“斷舍離”

在歐陽應霽看來，“斷舍離”給大眾創造了進一步認識生活的機會，豐富了生活的維度，只是，也有人把它簡單地理解為丟棄。而輕易地淘汰物品，反而會再次掉入了消費主義的陷阱。

“不斷不舍不離”提倡的是有審視態度的“斷舍離”，歐陽應霽在書中通過自己使用過的、珍藏的物件，寫出了物件背后的生活歷程、人與物品之間情感和功能的關系，以及妥善保存和記錄物品的方法。

在日本旅行時，歐陽應霽發現日本人很會使用手帕，世界各地也有很多品牌和店鋪會發售有特色的手帕，他為手帕沉迷過，曾經一天買了二三十條。從威尼斯的百年老店、印度山區小鎮的小攤販，到緬甸街頭失明老伯做的、倫敦知名美術館的藝術品特別款，歐陽應霽的手帕柜中有三四百條購自世界各地的手帕，現在他每季會挑十幾條出來“輪班”。

另有一批收藏品，是歐陽應霽初中一二年級的試卷和實驗報告。試卷是油印機用蠟紙印制的，剛印好的時候還帶著一股油墨味那種，年頭久遠，試卷紙已發黃，布滿斑點。在生物試卷上，還有他繪的蘋果、橙和桃的果實縱剖圖，并注明了各部位的名稱。為什么把這些舊試卷，和幾十本日記、筆記、速寫本一起留下來？沒有什么特別原因，但歐陽應霽也寫到，在忙碌勞累的日子里，他時不時夢到考試：有時趕路卻找不到考場，有時則是筆漏了墨，整張試卷都藍了。

“‘斷舍離’也好，不斷不舍不離也好，你會有一個依據，將來不會后悔。”歐陽應霽說：“我們為什么成為今天的自己，完全是通過這些物件清楚明白地表現。所以想處理它們的時候，先要想清楚。”

前不久發生的香港大埔火災，令一路關心事件的歐陽應霽思考，如果自己是災民，逃生的一刻會帶什么東西走。大火被撲滅后，居民可以回家拿一些東西，但返家的時間也是有限的。‘斷舍離’看起來很輕松，生活往往比想象沉重。

第一財經：以前人們主要從品牌、媒體或身邊有影響力的人那里了解趨勢變化，現在社交媒體更發達，人們的視野多元化，年輕人很在意“活人感”，不再那么相信權威提供的信息。你現在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判斷流行的生活趨勢？

歐陽應霽：我的方式很直接，就是回到生活當中。比如在一個餛飩攤、一家小飯館、一場展覽的現場，我就觀察身邊的人。看展覽的時候，我會留意什么樣的人來看展覽，如果是老年人，他喜歡看什么，年輕女性也許穿著打扮像只是來打卡的，但她也有可能在某個作品前駐足良久。在公交車上或者在郊野公園，碰到別人的時候我都會去想，他可能是為什么來到這里，是來旅游嗎，是隨意逛逛還是有計劃的？

現在的消費場景下，我們都可以有自己的觀察方法，跟社交平臺上的全球潮流信息結合起來看。近些年，人們不再那么依賴知名大牌給出的流行動向。趨勢是去中心化的，也出現了各種變異。

和一些在大品牌工作的朋友聊天，他們會說，世界變了，總不能用舊的方法吧。舉例子說，開餐廳是一種跟公眾聯系的方法，突然很多品牌都開餐廳了，或者都辦展覽，而且是特意打造空間、認真去講故事，不是把展覽作為一種裝飾。

第一財經：在可花的錢減少的情況下，消費要仔細評估物品的價值，這樣的場景是在增多的。你對年輕人消費決策和保存物品的方式有什么建議？

歐陽應霽：我從很早開始就有自己的原則和方法。比如年少的時候比較愛現，會挑衣服，那時候香港是制造業中心，很多大牌的衣服是在香港生產的，有一些店專門賣樣板品、瑕疵品或從工廠直接拿來的貨，我就很愛從這些店里挑好東西。我和幾個從小關系最好的朋友都是這樣訓練出來的，挑出來的衣服無論是什么牌子，哪怕沒有牌子，穿上都會適合自己。

后來做了很多年的設計，所有名牌的品牌包裝方法、廣告邏輯我大概都清楚，也早一點看透。關鍵是要分清楚，你花的錢哪一部分是花在廣告上，哪一部分是花在真正的品牌價值上。如果真的值得，哪怕花一個月的工資去買，也還是值得。我指的不是值得投資的那種可能性，而是你真的用得上，而且用得好。價值是一輩子的事情。

當然，如果你有經濟能力，花得起，也就沒所謂對錯的判斷，畢竟情感價值有時候是沒法用錢計算的。

在當下看，隨著自己的年紀增長，社會大環境的變化，隨意的消費肯定更不會有。以衣服來說，最近十幾年我買的都是剛需，也就是需要替換掉舊的衣服。大場面要穿的衣服，我可能在30年前已經買夠了，還穿不完。現在我在衣柜里循環以前沒怎么穿過的衣服，像今天我穿的毛衣，已經穿了三十幾年了，只要一天沒掉毛、開線就沒問題。

我覺得每個人應該有自己的一套標準。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沒那么容易下判斷，無論他們花的是父母給的還是自己辛苦賺來的錢，都沒問題。我覺得他們是懂得選擇的。

《不斷不舍不離》

歐陽應霽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靈韻 202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