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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奶奶有方帕子——藍白格子粗布制的。
二十多年前,這方帕子包著皺巴巴的紙幣,緊緊別在奶奶的腰間。
逢上趕集,奶奶便顛著小腳,唱戲似的奔向集市,我那時剛記事,跟在她腿邊,眼睛卻綁在她那和我一般大的小腳上,看得出神,走兩步總要摔跤。
膝蓋已經磕地,眼看就趴倒,奶奶伸出老手,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我被斜吊著,像只摔斷腿的猴子。
那年月,到處都是土道,跑上身的黃土一拍,直揚人一臉。
奶奶見不得這景象,因此我一摔倒,奶奶總免不了嘟囔幾句,等我起來準備拍土,她立即嫌棄說道:“趔遠!”
我知道她討厭臟娃娃,于是知趣地扭過身,等到土塵抖凈,她才會再一次牽起我的手。
就這樣,祖孫倆,一個一路摔跤,一個一路嘟囔,走出了村口,來到集市上。
集市猶如巨人國,一尊尊身穿黑棉襖的巨人將我團團圍住,他們挨得如此之近,完全遮蔽了太陽,我感到失去方向,嚇得死死攥住奶奶的手。
盡管,她也是擋住太陽的巨人。
擔驚受怕的不止我一個,自打涌入人群,奶奶另一只空手便不停摸向腰間——她在保護帕子——里面裝著她的身家性命。
看來,成為巨人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巨人也會害怕。尤其買完東西付錢的時候,奶奶猶豫著甩開我的手,頭埋得很低,費力去松腰間的繩子。
終于,那方帕子顯露在陽光之下,上面還纏著一根又細又長的麻繩,里面捆裹著的,正是農村老人最為看重的東西。
幾年之后,這根麻繩變得更粗更長,搭在了身著白衣的父親的肩上——彼時父親拉著載有奶奶棺槨的靈車,緩緩駛向墓地。
至于奶奶辛辛苦苦攢的錢,還不足以給她置辦一口棺材。
墳頭燃起了大火,慘白的花圈被燒得噼啪作響,那方褪色的帕子連同一堆舊衣物,在大火中跟隨奶奶去了另一個世界。
02
相比奶奶,父親要闊綽得多。
他有一個皮夾子,具體什么材質不清楚,只記得某年臘月,在外打工的父親從內兜掏出來這個鼓囊囊的皮夾子時,引起家里人一陣驚呼。
里面疊滿了面額不一的紙幣,那是父親在工地勞作一整年的回報。當然,這只是極少的一部分,余下的一沓紅鈔,被他藏在了內褲的拉鏈里,而那條紅內褲,就穿在他身上。
父親說,這樣安全。
母親接過那沓帶著溫度的鈔票,轉頭放進了立柜的最深處,那里面有個包袱,裝著一家人的希望。
母親還想要父親皮夾子里的錢,父親卻認為男人身上不能不帶點錢,不光為了消費,那些錢還是男人地位的象征,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給。
之后許多年里,父親的錢包有時鼓脹,有時干癟,而且里面塞的不一定都是錢,有次他派我去買煙,我分明看見里面有許多光溜溜的彩票紙。
后來才知道,那是父親在用打工以外的方式幫助這個家庭,可惜他從未中過大獎。
十多年前,家里蓋新房,母親掏空了包袱,父親也取出了皮夾子里的所有錢,依然不夠,幸得親友相助,房子終于立了起來。
打那以后,父親再沒用過錢包,他所掙的所有錢,除過家庭開銷,都用作還債,哪里還有多余的錢呢?
房子蓋好沒兩年,母親也走了,陪她大半輩子的那個包袱,我們卻沒舍得燒掉,留在家里,作為一個念想。
只是,它不再用來裝錢了,因為再過幾年,數字時代便正式到來。
03
和父輩相比,我幾乎沒怎么用過紙幣。
上大學的時候,學費是裝在一張巴掌還小銀行卡里,每月生活費,也是寄到這張卡上。
參加工作后,我的工資也是打在卡里的,至于日常消費,一部有電有網的手機就能搞定一切。
不禁感慨,短短幾年,我就不用再像父輩那樣出門狼狽地把錢藏起來了。
但是,存錢的形式變了,用錢的形式變了,甚至掙的錢都要比以前多得多,可問題在于,無論錢以哪種形式參與我們的生活,最終好像都留不住。
祖父母一輩子的存款,到最后化作一口口漆黑的棺材,父母一輩子的存款,蓋了一座不被別人笑話的樓房。
而我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存款呢?
我不知道,但我確信它會以某種方式決然地離開我。
我定期會看一眼銀行卡里的余額,看著那串數字緩慢地增長,心里不免焦躁,啥時候它才能像銀行卡號一樣長呢?
顯然,這完全是在幻想,照目前看來,我存款積累的速度,根本趕不上消費膨脹的速度。
這就意味著,總有一天,我的存款也將歸零,甚至變成負數。
到那時,我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卡片,注定和奶奶的藍白格子手帕,父親的皮夾子,母親的包袱一樣,只會是一個普通人奮斗過和積累過的證明。僅此而已。
再有半月,新的一年又將到來,不知看到這篇文章的朋友,這一年過得如何。
不管怎樣,祝大家來年都不為錢財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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