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二年八月,江南的秋老虎把石板路曬得發燙。三十多歲的段光清揣著半袋發餿的麥餅,跟在幾個同鄉秀才身后往江南貢院趕 ——這是他第三次沖鄉試。
口袋里那 12 千制錢,是掏空教書種田的積蓄、賣了半畝薄田、又借遍三族親友才湊齊的。折成白銀剛過十兩(約合現在1萬元),卻是他叩開功名門的全部賭注。
![]()
《清稗類鈔》里說 “秀才免丁役而無實利”,段光清的日子就是這話的活注腳。他在余姚鄉下教館,一年俸銀才八兩,母親肺疾常年要藥錢,所以閑時還要種地賺錢;家里還有幾個孩子,日子實在困窘,老婆石氏不得已偷偷去當了陪嫁銀簪,當鋪老板當時捏著掂量半天,只肯給三錢。
他知道這事后,攥著那三錢銀子,指節都泛白 —— 作為一個男人,連家人的溫飽都保證不了,連母親的藥錢都要靠典當妻子嫁妝來湊,所謂的 “秀才” 身份頂不了半粒米,這臉面、這尊嚴,早被窮日子碾得稀碎。
![]()
還是得考啊,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
可窮人考科舉,難就難在錢上 ——清朝科舉本就對窮人極不友好。別的不提,單是盤費就壓垮了不少人。他拼盡全力才湊夠十兩,同行的貧生更是典了祖傳銅硯才湊齊路費;
可富戶們,如同科的江南士紳馮桂芬,《顯志堂稿》里明明白白寫著 “束裝五十金” 赴考,還帶書童隨身伺候,住貢院旁雅間,頓頓有葷有素,連筆墨都是蘇州 “三吳堂” 的定制款。
對富戶來說,科舉是投資;對段光清這樣的人,是押上全家活路的賭博。
而且這 “秀才” 身份沒帶來體面,反倒成了商家宰客的由頭。到采石磯渡口,船家掃一眼他們洗得發白的青衿,嗓門立馬提起來:“秀才過河,加半錢。” 其實哪有什么規矩,就是吃準了讀書人要臉,不肯當眾鬧僵。
賣田的事,他瞞了石氏三天。直到出發前一晚,石氏往他行囊里塞了包炒麥,指尖的薄繭蹭過他袖口,輕聲說:“半畝田的事我知道了,娘的藥我想辦法,你安心考。” 他這才明白,那些天她為何總是早出晚歸 —— 指頭上是洗不掉的菜泥和針尖反復扎出的疤,一層疊著一層。
段光清摸著那包還溫乎的炒麥,想起前不久,她為給婆婆湊藥錢當掉銀簪,還騙他說 “不小心丟了”,腳步一下子沉得像灌了鉛。他這趟去考,不是為自己求功名,是扛著一家人的飯碗。
清廷鄉試定在八月初九、十二、十五開考,考生得提前三天入場 “認號”。上次就有個秀才晚到半步,被差役攔在貢院外,當場哭癱 —— 三年一次的機會,就這么沒了。
段光清不敢賭,提前七天就動身。和同伴一起從余姚步行上路,才三天,青衿就被汗浸透,行囊里的麥餅捂得發餿,只能就著渡口的冷水啃,一路上的辛苦,不難想象。
到達考場不是苦難的結束,而是開始。考場的規矩極為苛刻。康熙五十三年就定了:“考生穿拆縫衣服、單層鞋襪,食物切開查,筆管鏤空,硯臺不許過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
段光清親眼見個貴州秀才,硯臺夾層藏小抄被搜出來,差役揪著他衣領往外拖,那人哭著喊 “我家三代就我一個秀才”,嗓子都啞了。后來他才知人家為湊路費,在山里挖了兩個月草藥,偏偏栽在最后一步 —— 底層人的機會,脆得像曬裂的薄紙。
他沒錢也沒關系,分到的號舍挨著廁所。八月的暑氣一蒸,糞臭味往鼻子里鉆,夜里蚊子成團,他只能把姜片塞鼻孔里,硬撐著答題。
![]()
三場考試,每場三天,吃喝拉撒睡全在那 “高六尺、寬三尺、深四尺” 的小格子里,有人中暑暈倒,有人被蚊子咬得渾身潰爛(《公車見聞錄》里全是這類苦事)。
段光清猶豫了一整夜 —— 他那備用筆硯,是教書攢半年錢買的,磨得光光滑滑。可想著那人絕望的樣子,還是送了過去。對方當場磕頭,說 “考后必還”。
放榜后這人沒中,卻真找到他的客棧歸還,還揣著兩斤蜜餞非要塞給他(《鏡湖自撰年譜》里記著這樁小事)。
可這份熱乎氣下,是真刀真槍的競爭:住店時搶靠近油燈的位置,閑聊時故意說喪氣話影響他人,放榜前互相探口風 —— 段光清鄉試時,全國每科所取舉人僅一千四百名左右,而競爭最激烈的江南地區,名額常不過一百三十席,這意味著每百余名秀才中才能有一人脫穎而出(《清代科舉統計》)
放榜那天,段光清躲在客棧里不敢去。前兩次落榜的滋味還在舌尖,又苦又澀。同鄉跑回來喊 “沒中” 時,他沒哭,只是默默收拾行李,把剩下的麥餅仔細收進包袱 —— 這是返程的干糧,頓頓都得省著吃。他只說了句:“明年再來。”
![]()
落榜四次不回頭?不是不回,而是底層人,從沒有退路可選。隔壁村的老秀才,考到五十歲,田賣光了,老婆跑了,最后凍餓死在破廟里;以前教館的同事,改去學木匠,雖說累,卻能讓家人吃飽飯。可他不能退,母親的藥錢、孩子的口糧、石氏的辛勞,全掛在他這桿筆上。退一步,全家就可能挨餓。
直到道光十五年,37 歲的他第五次走出考場,捷報終于傳到余姚鄉下。那天他正在地里幫人割稻,褲腳沾著泥,手里的鐮刀 “啪” 一聲掉在地上。他愣了半天,不是高興傻了,是不敢信 —— 十八年苦熬,總算不用讓妻子下地,不用看當鋪老板的臉色,也總算能讓孩子們吃上肉了。
《鏡湖自撰年譜》里就寫了句 “乙未恩科,中第三十名”,沒有狂喜,只補了一句 “十八年苦熬,終得解脫”。這六個字,比任何歡呼都實在,道盡了底層讀書人的辛酸。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