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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起點,是父親指甲縫里那抹洗不掉的黃泥——那是他躬耕歲月里,嵌進時光的印記。
李大山每天從田里回來,總先在院門口的石墩上坐下,脫掉那雙磨破邊的解放鞋,倒出里面的沙土。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舊布條擦去臉上、脖子上干涸的汗堿。但七歲的李禾總能聞見那股味道——混著谷殼、泥土和父親汗水的氣息,厚重得像剛翻過的秋田。
“爹,今天咱家稻子又長高了嗎?”小禾總是仰頭問。
“高了一指頭,夠你吃三碗飯了。”大山總是這樣回答,然后從懷里掏出用桐樹葉包好的野山莓,或是溪邊撿來的光滑鵝卵石。
三歲那年,小禾的母親在難產中溘然長逝,留下他與一對早產的孿生妹妹。自此,整個家庭的重擔便落在了父親大山一人肩上,他獨自撐起了這個破碎卻仍有溫度的家。他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晌午回來燒火做飯,下午再去侍弄那七畝水田、三畝旱地。小禾的童年,是在父親鋤頭落地的“篤篤”聲里,是在曬谷場上揚起的金色塵霧里,是在父親粗糙手掌遞過來的煮紅薯里。
村小學五年級,老師讓寫《我最敬佩的人》。小禾寫道:“我爹像座山,一座會長莊稼的山。春天,山把種子埋進土里,秋天,山把糧食背回家。”作文被貼在教室后墻,大山來接孩子時看見了,站在那兒看了很久,回家的路上,破天荒買了半斤肥肉,晚上炒了一盤蒜苗回鍋肉。
真正的風雨在小禾十三歲那年來臨。
那年夏天,發了三十年未遇的大水,河堤決口,稻田全泡在了黃湯里。村里人都說今年要絕收了,大山蹲在田埂上抽了一宿旱煙。第二天,他帶著小禾上了后山。
“稻子沒了,咱向山要飯吃。”
父子倆開出了兩分坡地,種上了紅薯和玉米。大山還重新拾起了荒廢多年的篾匠手藝,晚上就著煤油燈編竹筐、竹席,趕集日背到鎮上賣。那個冬天,村里不少人家要靠救濟糧度日,而李家的灶臺上,始終飄著紅薯粥的香氣。
最讓小禾難忘的是那年除夕。大山用賣竹器的錢買了一只豬頭,燉得爛爛的。年夜飯上,父親把最好的一塊腮幫肉夾到他碗里:“吃吧,吃了長力氣,開春咱們把水田奪回來。”
果然,開春后,大山帶著兒子一擔擔挑土,硬是把被淤泥覆蓋的田恢復了。那年秋天,李家的稻穗沉得壓彎了腰。
小禾考上縣一中那天,大山把家里那頭養了三年的豬賣了。送兒子去縣城時,他在長途汽車站掏出個手縫的布袋,里面是零零整整的學費和生活費。
“好好念,別惦記家。”
車開動了,小禾回頭看見父親還站在揚起的塵土里,像田頭那棵老槐樹。
小禾結婚時,大山特意做了身新中山裝,卻因為長年彎腰勞作,衣服在背上撐出了一道隆起的褶皺。婚禮上,親家公讓他講話,他憋了半天,說:“小禾苗交給你們了。”然后對著親家鞠了個躬,腰彎下去時,能聽見骨節輕輕的“咔噠”聲。
時間是最無情的犁,在大山身上耕出了深深的溝壑。六十八歲那年,風濕和腰肌勞損讓他下不了炕。小禾從城里回來接他,大山看著老屋的房梁:“你娘在這里等我,三十五年了。”
于是,小禾每周坐三小時班車回來,給父親擦洗、按摩、念新聞。一個秋日午后,他在父親炕頭的樟木箱底發現了一個鐵皮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他所有的獎狀、成績單,還有那篇《我最敬佩的人》的作文。紙張泛黃卷邊,但每道折痕都被仔細撫平過。
盒底有張煙盒紙,上面是父親歪歪扭扭的字:“禾苗說我是山,其實他才是咱李家的頂梁柱。”
去年開春,大山在睡夢中走了。整理遺物時,小禾在父親枕頭下發現一張自己的滿月照,背面是母親清秀的字跡:“愿我兒如大地厚實,如種子頑強。”
如今,四十歲的小禾也成了父親。他在農科院工作,但每周末都帶著妻兒回老屋。每天下班,他也會在自家陽臺上侍弄一片小菜園。五歲的兒子總跑過來問:“爸爸,今天又讓多少種子發芽了?”
“夠咱們全家吃三季的。”小禾這樣回答,然后攤開知識分子的手,掌心里是幾顆飽滿的番茄種子。
深夜,當小禾為兒子蓋好踢開的毯子,看著孩子熟睡的臉,他突然懂了:父愛如山,不在于山有多高峻,而在于它永遠扎根在那里——沉默地滋養萬物,堅定地守護一方水土。父親不是不會老去,而是在老去前,已經把生命的種子播進了下一抔土里。
黃土終會被雨水帶走,山巒終會緩慢風化,但那些深埋在根系里的愛,會在另一茬莊稼里抽出新穗,在另一片田野里金黃燦爛,養大一代又一代人,溫暖一個又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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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賀占武。洛陽市洛寧縣人。一個文學的熱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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