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叫趙浩,是趙家這一代唯一的香火。
南京郊區老家拆遷,分了五套安置房,可我這個獨生子,卻連一間廁所都沒分到。父母把所有房產都許諾給了大姑家的表哥和小姨家的表妹。
我沒有爭吵,帶著妻子許靜和兒子趙安,決絕地搬進了城里的出租屋。
僅僅三天,街道辦的電話就追了過來,通知我五套房子因為手續不全,全部被凍結。
父母在電話里哭著求我,讓我立刻回去處理。
當我看到那份凍結文件上白紙黑字寫著的原因時,我徹底怔住了……
01
那是個尋常的周六,我正打算開車送兒子趙安去位于建鄴區的奧數班,父親趙建國的電話毫無征兆地打了進來。
“阿浩,下午你回村里一趟,家里有要緊事。”
父親的言語一貫如此,命令式,不帶解釋。電話掛斷的忙音響起,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連一句“什么事”都沒來得及問出口。
妻子許靜正在開放式廚房里擦拭著流理臺,聽到我接電話的動靜,她探出身子,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誰的來電?”
“我爸,讓我下午回去。”
“又有什么狀況?”她眉宇間的褶皺更深了,“上個月不是才回去過?你媽不是叮囑過,沒什么大事就別總折騰,來回跑挺遠的。”
![]()
我沒有應聲。母親趙秀蘭確實說過類似的話,原話更直接,更傷人:“你們一家三口回來,光是準備飯菜就夠我折騰大半天,油煙又重,真是自找麻煩。”
自那以后,若非必要,我們便很少再踏足那個生我養我的地方。
下午兩點整,我獨自駕駛著我的那輛國產轎車,駛向位于南京郊區的老家,江寧街道紅旗村。
那棟老宅坐落在村子最東邊,是我出生前就蓋好的二層小樓,三十多年的風雨侵蝕,墻體斑駁,磚縫里甚至長出了青苔。唯有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依舊枝繁葉茂,承載著我童年為數不多的快樂記憶。我曾無數次攀上那粗糙的樹干,只為掏一個鳥窩,也曾因此摔斷了胳膊,留下一道淺淺的疤。
我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一眼就望見堂屋里黑壓壓地坐了一圈人。
父親趙建國板著臉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母親趙秀蘭緊挨著他,兩人的神情復雜,透著一股我難以解讀的凝重。
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兩個不速之客——大姑趙建紅的兒子,我的表哥張強,還有小姨趙秀芳的女兒,表妹王莉,他們竟然也在。
“阿浩來了,找個地方坐。”父親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旁邊的長條板凳。
我依言坐下,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仿佛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母親清了清干澀的喉嚨,打破了沉寂:“今天喊大家回來,是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宣布。”
她停頓了一下,銳利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咱們這塊地,要整體拆遷了。前天街道辦下的正式文件,村里已經派人來丈量過面積了。”
拆遷?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
老家要拆遷的風聲已經傳了好幾年,但始終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想到,這次竟然是真的,而且來得如此之快。
“根據最新的安置政策,咱們家,總共能分到五套房。”母親繼續公布著消息,像是在宣讀一份至高無上的判決,“兩套八十平的,兩套一百平的,還有一套一百二十平的大戶型。”
五套房?
我下意識地望向父親,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端起茶杯,吹著浮沫,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和你爸已經合計妥當了,”母親的聲音陡然變得莊重而堅決,“這五套房子的歸屬,我們是這么安排的——”
“一套八十平的,我和你爸留著,將來養老住。”
“另一套八十平的,給你張強哥,讓他結婚用。”
“兩套一百平的,都給你莉莉妹,她家情況困難,一套自己住,一套租出去也能貼補家用。”
“剩下那套最大的一百二十平的,我們也給你莉莉妹,算是額外補償。”
我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產生了幻聽。
“媽,您剛才說什么?”
“我講得很清楚,一套給張強,三套給王莉,剩下最小的一套我們老兩口自己住。”母親直視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仿佛在陳述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噌”地一下從板凳上彈了起來,身后的凳子被帶得翻倒在地,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
“我是你們的親兒子,唯一的兒子!五套房子,一套都不給我,全都給了外人?”我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什么外人!”母親的聲調瞬間拔高,尖銳得像一把錐子,“張強是你大姑的親兒子,王莉是你小姨的親閨女,血脈連著筋,怎么就成外人了!”
“他們一個姓張,一個姓王!這還不算外姓人?”我感覺胸腔里的空氣都要被怒火點燃了,“憑什么?你們總得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一直沉默的父親終于發話了,他的聲音沙啞而沉重,每個字都像一塊石頭砸在我的心上:“理由?好,我今天就給你一個明明白白的理由。”
“二十年前,家里為了供你上學,又趕上我一場大病,里里外外欠了三十多萬的巨債。那個時候,是誰在幫我們?是你大姑,東拼西湊拿來了十萬!是你小姨,把準備給王莉她爸看病的救命錢都拿了出來,湊了二十萬!那可是二十一世紀初,三十萬是什么概念?他們是把家底都掏空了來救我們這個家!”
“要是沒有他們,這個家早就垮了!你趙浩能不能讀完大學,都是個未知數!”
我徹底愣住了。
![]()
這件事我依稀有些印象,但只知道一個模糊的輪廓。那時我正在讀高中,對家里的經濟狀況一知半解,只記得有一段漫長的時間,父母終日愁云慘淡,后來不知怎的,又挺了過來。
“當年的恩情我記著,”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其中的邏輯,“但那筆錢,我們應該用現金償還,而不是用房子來抵!當年的三十萬,放到現在,就算加上銀行利息,能有多少?現在南京郊區的一套房子值多少錢?一百多萬!五套就是六七百萬!”
“你們這到底是報恩,還是直接送錢?”
“這有什么分別嗎?”母親也霍然起身,情緒激動地反駁,“你大姑家什么光景你不是不清楚!你姑父走得早,張強一個人吊兒郎當,快四十了連個正經媳婦都找不到!你小姨家更慘,王莉她爸是個老病號,吃藥看病花錢就像流水一樣!”
“他們當年對我們有天大的恩情,現在我們翻身了,有能力了,就理應涌泉相報!”
我發出一聲凄涼的冷笑:“那我呢?我算什么?我是你們的兒子,我就活該一無所有?”
“你有體面的工作,有穩定的收入,公司還給你交著五險一金!”母親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你缺這幾套房子嗎?”
“我缺!”我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回去,“我結婚十二年,租了十二年的房子!我兒子趙安明年就要小升初,我需要一套學區房!你出去打聽打聽,整個紅旗村,哪家的兒子結婚,家里不給準備婚房的?”
“你少拿村里那些人跟我比!”母親的聲音蓋過了我的嘶吼,“全村哪家像我們一樣,背過三十萬的巨債?誰家有過我們這樣的絕境?”
整個堂屋瞬間死寂。
表哥張強自始至終都縮在角落的椅子上,低頭專注地刷著短視頻,仿佛這場關乎數百萬財產歸屬的爭論,只是一場與他無關的鬧劇。
倒是表妹王莉站了起來,裊裊婷婷地走到母親身邊,挽住她的胳膊,柔聲細語地勸慰:“舅媽,您消消氣,可別氣壞了身子。浩哥估計就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
她隨即轉向我,臉上掛著一副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浩哥,我大姑和我媽當年真的是豁出一切才幫了你們家,這份恩情比山還重。做人要懂得感恩戴德,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我死死地盯著她那張看似純良無害的臉,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那是錢,可以還。這是房子,性質不一樣。”
“哎呀,都是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嘛?”張強終于舍得將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懶洋洋地開了口,“浩哥,你在南京城里是高級白領,收入高,眼界也高,肯定看不上這幾套鄉下的安置房。我就不一樣了,我就指望這個娶媳婦了,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打一輩子光棍吧?”
我被他這番無恥的說辭徹底氣笑了:“你今年三十有八了吧?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自己沒本事掙錢,就指望我爸媽的拆遷房?”
“你他媽說誰沒本事——”張強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猛地站起來就要發作。
就在這時,父親用盡全力一拍桌子。
“都給我住口!”
桌上的玻璃杯被震得跳了起來,摔在水泥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父親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仇人:“我說了,房子給他們就給他們!這是我和你媽的房子,我們有權決定給誰!你今天要是不認,就滾出去,從此以后就當我沒你這個兒子!”
我僵在原地,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記耳光。
從我記事起,父親從未對我發過如此大的火。
我看著他,又轉頭看看母親。他們兩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不容置喙的決絕。
“好。”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好,房子是你們的,你們愛給誰就給誰。”
“我再也沒有任何意見了。”
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母親在身后凄厲地呼喊:“趙浩!你給我站住!趙浩!”
我沒有停下腳步。
走出院門時,恰好撞見鄰居劉嬸在自家門口擇菜,她看到我,熱情地打招呼:“阿浩回來啦?在家里吃飯沒?”
我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吃過了,劉嬸。”
劉嬸察覺到我臉色不對,又朝院子里探頭探腦地望了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沒有心思多說,拉開車門,一腳油門踩到底,逃離了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回城的路上,我的大腦一片混亂。
五套房,價值數百萬,一套都不屬于我。
我是獨子,是他們法律上唯一的繼承人。十幾年如一日,我每個月按時給他們打生活費,逢年過節,后備箱總是塞得滿滿當當,家里有任何事,我都是隨叫隨到。
可換來了什么?
換來的是在巨大利益面前,我被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外甥和外甥女,反而成了他們最親近的人。
我從未奢求過父母能有多疼愛我,但這一刻,我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內心的感受。
是徹骨的寒心,還是無盡的絕望?
回到位于建鄴區的出租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許靜正在準備晚餐,看到我失魂落魄地進門,立刻問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吃過飯了嗎?”
我搖了搖頭,一屁股陷進沙發里,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
她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我灰敗的臉色,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我沉默了許久,才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將下午在老家發生的一切復述了一遍。
許靜聽完,整個人都呆住了,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你再說一遍,五套房子,一套都沒給你?”
“嗯。”
“全部給了張強和王莉?”
“嗯。”
她忽然笑了,那笑聲里充滿了悲涼和諷刺,笑著笑著,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
“趙浩,我嫁給你十二年了。這十二年,我們從城中村的隔斷間,住到沒有窗戶的地下室,到現在,我們依然在為房東打工。”
“我們的兒子趙安,明年就要上初中了,為了學區房的事情,我跟你提了不下二十次,你總是說再等等,再想辦法。”
“現在好了,你家拆遷了,五套房,六七百萬的資產,你作為唯一的兒子,一無所有?”
“你爸媽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他們眼里到底還有沒有你這個兒子?”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許靜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抓起沙發上的外套就要往外沖:“不行,這件事沒完!我必須去找他們理論清楚!”
我一把死死地拽住她:“你去干什么?你去跟他們大鬧一場,就能把房子要回來嗎?”
“那難道就這么算了?”她回頭瞪著我,眼睛里滿是失望和憤怒,“趙浩,我告訴你,這件事你要是不去爭,你這輩子都別想在我面前抬起頭來!”
“我不去爭。”我無力地松開她的手,“爭不回來的,你沒看到他們那副決絕的樣子。”
“所以你就認了?你就這么窩囊?”
我跌坐回沙發,聲音輕得像一陣風:“我不是認了,我只是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那樣的爭吵,沒有任何意義。”
許靜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怪物。
良久,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終于失聲痛哭。
兒子趙安聽到動靜,從自己的房間里跑了出來,看到媽媽在哭,嚇得小臉煞白:“媽媽,媽媽你怎么了?是不是爸爸欺負你了?”
我將他抱回房間,輕輕關上門,隔絕了客廳里那令人心碎的哭聲。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錘,一下,一下,無情地捶打著。
那一夜,我徹夜未眠。
我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過往的二十多年,像電影一樣在腦海中飛速閃過。
我和許靜結婚時,父母只給了五千塊錢的紅包,連我們婚禮酒席的一桌錢都不夠。
趙安出生時,許靜在產房里疼得死去活來,我打電話給父母報喜,希望他們能來醫院看看。母親卻在電話那頭說,家里豬圈的門壞了,要修,走不開。
每次我們回老家,母親總要旁敲側擊地念叨,說我們回來一趟,她就要提前買菜準備,又累又麻煩。
我一直用“農村老人不善表達,刀子嘴豆腐心”這樣的話來麻痹自己,我固執地相信,在他們心里,我這個兒子終究是無可替代的。
但這一次,我所有的自我安慰,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開始懷疑,在他們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第二天,我和許靜之間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她默默地做飯,我默默地看手機,兒子趙安似乎也察覺到了家里的低氣壓,乖巧地待在房間里寫作業。
整個屋子里的空氣,壓抑得讓人幾乎要窒息。
直到晚上,許靜忽然開口了。
“我們搬家吧。”
我抬起頭,看向她。
“既然他們從來沒把你當成兒子,你又何必再對他們抱有任何幻想?”她的眼圈依舊是紅的,但語氣卻異常平靜,“我們搬走。租房子也好,貸款買個小房子也好,我們靠自己。”
“從今往后,他們趙家的任何事,都與我們無關。”
我凝視著她,心中百感交集。
“搬到哪里去?”
“先在建鄴區這邊重新租個房子,”她顯然已經考慮好了,“離趙安未來的初中近一些,也方便我上下班。”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
三天后,我在公司附近的一個老小區里,找到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兩居室,月租三千五。
許靜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好了家里所有的東西。
搬家的那天,南京的天空陰沉得可怕,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仿佛隨時都會降下傾盆大雨。
我拿出手機,本能地想給父母打個電話,告知他們我們搬家的事。許靜卻一把按住了我的手。
“告訴他們做什么?告訴他們你被他們逼得無家可歸,讓他們高興一下嗎?”
我最終沒有按下那個撥號鍵。
兒子趙安坐在塞得滿滿當當的搬家貨車里,抱著他的奧特曼玩偶,臉上寫滿了困惑:“爸爸,我們為什么要搬家啊?是奶奶不喜歡我們住在這里了嗎?”
我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強笑道:“不是,爸爸媽媽給你換一個離學校更近的大房子住。”
他“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地沒再追問。
搬家公司的師傅將最后一件行李搬上車,我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門口,環顧著這個我們居住了五年的“家”。
這里雖然狹小,卻承載了我們一家三口所有的歡聲笑語。
如今要離開了,心中竟然涌起一絲難言的不舍。
“趙浩,走了。”許靜在車上喊我。
我轉過身,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地方,然后決絕地上了車。
一路無話。
到了位于建鄴區的新住處,我們開始默默地整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是趙浩吧?我是你家鄰居劉嬸。”
“劉嬸,您好。您怎么知道我這個號碼的?”
“哎呀,我問村主任要的。阿浩啊,你們……你們真的搬走了?”
“嗯,今天剛搬。”
“你爸媽他們知道嗎?”
我停頓了一下:“沒跟他們說。”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剩下劉嬸一聲沉重的嘆息:“阿浩,你爸媽這次辦的事,確實太傷人了,連我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但是……”
“但是什么,劉嬸?”
“算了,有些話我也不好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充滿顧慮,“你也別太怨恨他們,他們……他們也許有自己的苦衷。”
“什么苦衷?”我忍不住追問,“什么樣的苦衷,能讓他們把五套房子,一套都不留給自己的親生兒子?”
劉嬸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行了,我就是打個電話問問。你們安頓下來就好,有空……有空還是回來看看吧。”
她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握著手機,心里疑云叢生。劉嬸的話里,明顯藏著什么秘密。
“誰的電話?”許靜走過來問。
“鄰居劉嬸。”
“哦。”她沒有再多問,轉身繼續去整理廚房。
搬進新家的第一個晚上,因為新床還沒送到,我們一家三口只能擠在一張舊床墊上。
許靜躺在我身邊,聲音悶悶地從被子里傳來:“趙浩,我不是非要逼著你跟你爸媽鬧翻,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咽不下這口氣。”
“我懂。”
“十二年了,我哪次跟你回老家不是大包小包地買東西?過年給他們包的紅包比給我爸媽的還多。他們身體不舒服,哪次不是你跑前跑后地送醫院?結果呢?”
“別想了,”我拍了拍她的背,“都過去了,睡吧。”
她翻了個身,沒再說話。
我躺在無邊的黑暗里,雙眼睜得像銅鈴。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02
搬到建鄴區的新住處后,生活陷入了一種平淡而又令人窒息的壓抑之中。
我依舊每天去位于新街口的“啟航科技”上班,許靜則在一家設計公司做總監,每天接送孩子,操持家務。
我們兩人之間的交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了。
我們沒有爭吵,只是單純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出那天在老家堂屋里的情景,母親尖銳的指責,父親暴怒的咆哮。
五套房,你一套也別想拿。
這句話,像一根淬了毒的鋼針,深深地扎在我的心臟里,每一次呼吸都會帶來尖銳的刺痛。
我開始不受控制地回憶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小學三年級,我第一次考了全班第一,興高采烈地拿著獎狀跑回家,想得到一句夸獎。
母親正在院子里剁豬草,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說:“知道了,放桌上去吧。”
然后,她繼續低頭,手里的菜刀有節奏地起起落落。
初中畢業,我以全校前十的成績考上了南京市最好的高中——金陵中學。
我以為父母會為我驕傲,可回到家,卻看到他們正和大姑趙建紅商量著什么,兩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卑微和討好。
我站在門外聽了許久,沒有人發現我的存在。
高考放榜,我順利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重點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烈日下狂奔了二十公里,只為第一時間和他們分享喜悅。
母親接過那張燙金的通知書,第一句話卻是:“去上海讀大學,一年學費得不少錢吧?”
父親則蹲在門檻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香煙,始終一言不發。
最后,還是大姑和小姨兩家“慷慨解囊”,我才湊夠了第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參加工作后,我每個月雷打不動地給父母轉兩千塊錢。
起初他們還會象征性地推辭幾句,后來便成了理所當然。
有一次我因為項目繁忙,晚了兩天打錢,母親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語氣里滿是責備:“這個月的錢怎么還沒打過來?是不是工作不順心了?”
我和許靜結婚,父母只給了五千塊錢,理由是家里條件緊張,讓我們年輕人多體諒。
而許靜的嫁妝,是她父母給的二十萬現金,和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小公寓。
婚禮在許靜老家辦的,我的父母也去了,但全程都拉著一張臉,仿佛別人欠了他們幾百萬。
后來我才從親戚口中得知,他們覺得在親家面前丟了面子,兒子結婚,婆家出的錢連娘家的零頭都不到。
兒子趙安出生,許靜在產房里九死一生。
我打電話給父母,希望他們能來看看自己的親孫子。
母親卻說:“這幾天農活忙,走不開,等過兩天再說吧。”
結果,這一等,就是一個星期。
他們來到醫院,待了不到半個小時,就以要趕末班車為由,匆匆離去。
許靜當時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她心里已經結了冰。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給自己洗腦,告訴自己,父母就是那種典型的中國式家長,愛在心里口難開。
但這一次,我所有的信念,都崩塌了。
搬家后的第二天,大姑趙建紅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阿浩啊,聽你媽說,你們搬家了?”
“嗯,大姑。”
“哎呀,你這孩子也真是的,搬家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跟你爸媽說一聲呢?你媽昨天還跟我念叨,說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
我沉默了片刻,冷冷地回應:“沒什么好說的。”
“你看看你這孩子,怎么還跟你爸媽耍上脾氣了呢?”大姑的語氣親熱得讓我感到一陣生理性的不適,“房子的事情,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你爸媽也是為了你好,怕你年紀輕輕拿了這么多錢,心思就野了,不好好工作。”
“為我好?”我終于沒忍住,發出一聲嗤笑,“把本該屬于我這個兒子的房產,全部送給外人,這叫為我好?”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大姑的聲調立刻變了,“我和你小姨當年是怎么把你家從火坑里拉出來的,你都忘了?三十萬啊!要不是我們,你能有今天?你爸的墳頭草都幾米高了!”
“你現在出人頭地了,當上城里人了,就想翻臉不認賬了,是不是?”
我深吸一口氣,竭力壓制住胸中的怒火:“大姑,我從來沒有想過不認賬。當年的三十萬,我可以還,按照銀行最高的利息還給你們都行。但是,房子是房子,錢是錢,這是兩碼事。”
“兩碼事?有什么兩碼事?”大姑的聲音愈發尖利,“你爸媽已經親口答應把房子給我們了,你一個做兒子的,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我愣了一下。
這話聽起來,怎么如此的刺耳和別扭?
“大姑,那是我父母的房子,但我是他們的兒子,我連提出異議的權利都沒有嗎?”
“你提什么異議?你不就是眼紅,嫌我們占了你的便宜嗎!”大姑的情緒徹底失控了,“我今天就把話給你挑明了,趙浩,這五套房子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了,你少在那里給我惹是生非!你要是真的不服氣,你就回去跟你爸媽鬧,你看他們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啪”的一聲,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
我握著發燙的手機,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許靜走過來,看到我的樣子,問道:“誰的電話?”
“我大姑。”
“她說什么了?”
我將通話的內容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
許靜聽完,一張俏臉氣得鐵青:“她這是什么意思?還‘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她把自己當成誰了?趙家的太上皇嗎?”
“算了,”我無力地擺了擺手,“別跟她這種人一般見識。”
“這怎么能算了?”她瞪著我,“你大姑這副嘴臉,你還沒看清嗎?仗著當年幫過你家,就覺得你爸媽一輩子都欠她的?她那個兒子張強,快四十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憑什么白拿你家的房子?”
我沒有說話。
我知道她說得都對,但我又能怎么辦呢?
和父母徹底決裂?
我似乎還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跟大姑去對罵?
除了徒增煩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搬家后的第三天,傍晚。
我下班回到家,許靜正在廚房里忙碌,兒子趙安在房間里安靜地寫著作業。
一切看起來,都和往常一樣,平靜得讓人心慌。
晚上七點半左右,我的手機鈴聲再次急促地響起。
是村主任李叔打來的。
“阿浩啊,你趕緊回村里一趟!十萬火急!”
他的聲音充滿了焦急和一絲不易察arle的慌亂。
“怎么了,李叔?”
“你家出大事了!拆遷辦的人找上門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電話里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趕緊回來!快點!”
他沒等我再問,就掛斷了電話。
我站在客廳中央,愣了好幾秒鐘才回過神來。
許靜從廚房探出頭,關切地問:“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我得立刻回村里一趟,李叔說拆遷辦的人來了,家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不清楚,他讓我馬上回去。”
“我跟你一起去。”她立刻解下身上的圍裙。
“不用了,你在家陪著趙安。我先自己回去看看情況再說。”
我抓起車鑰匙,甚至來不及換鞋,就匆匆沖出了家門。
在開往老家的路上,我的心一直七上八下。
到底能出什么事?
難道是房子的分配方案出了問題?
還是拆遷款的數額有糾紛?
四十分鐘后,我將車停在了老宅門口。
院門口,赫然停著一輛黑色的依維柯,車身上印著一行醒目的大字:“江寧區拆遷安置辦公室”。
我心頭一緊,快步沖進了院子。
堂屋里,父親和母親并排坐在長椅上,兩個人的臉色慘白如紙,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
在他們對面,坐著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正低頭翻閱著一個藍色的文件夾。
村主任李叔則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在一旁來回踱步,臉上的表情異常凝重。
“阿浩,你可算來了。”李叔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爸,媽,到底怎么了?”
父親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阿浩,那個……房子的事,出了點岔子。”
“什么岔子?”
那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朝我點了點頭,主動自我介紹:“你就是趙浩同志吧?我是區拆遷辦的,我姓王。”
“王主任,您好。”我伸出手同他握了握,“請問,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王主任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緩緩開口道:
“你們家的五套安置房,現在已經被我們依法凍結了。”
03
凍結?
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
“王主任,您說的凍結,是什么意思?”
王主任示意我坐下,然后翻開手中的藍色文件夾,指著其中一頁紙,用公式化的口吻解釋道:“是這樣的,趙浩同志。根據我們南京市最新的拆遷安置管理條例,所有安置房產的分配方案,都必須經過該戶籍下全體成員的親筆簽字確認,方可生效。”
“我們查閱了你們家的戶籍檔案,戶口本上總共有四個人——戶主趙建國,其妻趙秀蘭,其子趙浩,以及其孫趙安。但是,我們目前收到的這份房產分配協議上,只有趙建國和趙秀蘭兩位的簽名。”
“趙浩同志作為本戶籍的重要成員,且已成年,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他的簽字是這份協議生效的必要條件。”
我緩緩地將目光轉向我的父母。
他們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像兩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根本不敢與我對視。
“所以,”王主任“啪”地一聲合上了文件夾,做出了最終的結論,“在趙浩同志正式簽字確認之前,這份分配方案是無效的。這五套房子的所有權暫時凍結,任何人無權處置。”
原來是這樣。
我的心里,一時間五味雜陳,說不清是該笑,還是該哭。
他們處心積慮地想把所有房產都送給外人,在簽署那份價值數百萬的協議時,甚至都懶得通知我一聲。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卡在了我這個他們最想拋棄的兒子身上。
“阿浩。”母親突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冰冷而顫抖,眼眶里蓄滿了淚水,聲音帶著哭腔。
“阿浩,你簽個字吧,媽求求你了,你就簽個字,行不行?”
我沉默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媽知道,這件事是媽做得不對,媽知道你心里有怨氣。但是,這房子已經答應給你張強哥和莉莉妹了,話都說出去了,要是最后辦不下來,你讓媽這張老臉往哪兒擱?以后怎么去見你大姑和小姨?”
“阿浩,你就當是幫媽最后一個忙,把字簽了,好不好?啊?”
父親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聲音低沉而沙啞:“阿浩,這件事,是我們考慮得不周全,沒有提前和你商量。但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就先把字簽了,把事情了結了。以后,爸媽一定會想辦法補償你的。”
我看著他們倆一唱一和,聲淚俱下的表演,忽然覺得無比的諷刺。
就在幾天前,他們還在這里摔杯子拍桌子,為了外人,不惜要與我斷絕父子關系。
現在,房子出了問題,他們又換上另一副面孔,低聲下氣地來求我簽字。
“爸,媽,”我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這份文件,我能看一下嗎?”
王主任將文件夾重新遞給了我。
我翻開那一頁,仔仔細細地閱讀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分配方案寫得清清楚楚:
一號房(80平),分配對象:趙建國、趙秀蘭。
二號房(80平),分配對象:張強。
三號房(100平),分配對象:王莉。
四號房(100平),分配對象:王莉。
五號房(120平),分配對象:王莉。
在落款處,父親和母親的簽名龍飛鳳舞,而屬于我和兒子趙安的那一欄,則是刺眼的空白。
我的視線繼續往下,忽然,一行用黑體字加粗的備注,像一根針一樣扎進了我的眼睛:
“特別提示:安置房產的分配對象必須為本拆遷戶籍內的成員,非本戶籍人員不具備直接安置資格。”
我渾身一震。
“王主任,”我猛地抬起頭,聲音有些發緊,“這行備注,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王主任推了推眼鏡,解釋道,“安置房,原則上只能分配給戶口在你們家戶口本上的人。”
“那張強和王莉呢?他們的戶口也在這里嗎?”
“不在,”王主任搖了搖頭,語氣肯定,“我們已經通過公安系統核查過了,張強的戶口在浦口區,王莉的戶口更是在安徽馬鞍山。”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您的意思是……他們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資格分這些房子?”
“是的,根據現行政策,他們不屬于本戶籍成員,不具備直接獲得安置房的資格。”
我拿著那份輕飄飄的文件,雙手卻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也就是說,就算我現在簽字同意這份荒唐的分配方案,房子也不可能給他們?”
“理論上是這樣,”王主任點頭道,“不過,政策執行中也存在一定的靈活性。比如,如果本戶籍成員自愿書面放棄自己的安置份額,并同意贈與他人,在補繳相關稅費后,也可以進行操作。但那是后續非常復雜的流程,現在最核心的問題是,你作為法定權利人,還沒有簽字。”
我猛地將頭轉向我的父母。
“你們,知道這個政策嗎?”
他們驚恐地對視了一眼,臉色瞬間比墻壁還要白。
母親的嘴唇哆嗦著,語無倫次地辯解:“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還需要你簽字……”
“那張強和王莉沒有資格分房這件事,你們知道嗎?”
“這個……我們……”
父親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我們以為,只要我們簽了字,這房子就是我們的了,想給誰就能給誰!”
我閉上眼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他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們甚至連最基本的拆遷政策都沒有去了解過。
他們滿心以為這五套從天而降的房子是他們的私有財產,可以隨心所欲地賞賜給任何人。
結果呢?
鬧了天大一個烏龍。
張強和王莉,根本就沒有資格。就算我今天在這里簽了字,他們也拿不到房產證。
“王主任,”我重新睜開眼睛,目光清明,“我最后再跟您確認一個問題。如果我簽字了,但張強和王莉因為戶籍問題無法獲得房產,那么這五套房子,最終會如何分配?”
王主任看了我一眼,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最終,會依法分配給戶口本上所有具備資格的成員。”
“也就是說,會分給我,我爸媽,還有我兒子?”
“沒錯。”
我“啪”地一聲合上文件,站了起來。
母親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阿浩!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抽根煙,透透氣。”
“你還沒簽字呢!你倒是先把字簽了啊!”她急得快要跳起來。
我用力掙開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出了堂屋。
外面的天已經徹底黑了,深秋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刺骨的疼。
我在院子外面的馬路邊站了很久,大腦飛速運轉,一片混亂。
這五套房子,從頭到尾,都是因為我和我兒子的戶口在這里,才能分到這么多。
如果沒有我們父子,單憑我父母兩個人,按照政策,最多只能分到一套小戶型。
他們卻想當然地把這一切都當成自己的,不僅一套都不留給我,甚至連最基本的告知都沒有。
最可笑的是,他們連規則都沒搞懂,就上演了一場自我感動式的“報恩”大戲。
他們到底圖什么?圖一個“為人大方”的好名聲嗎?
“趙浩。”
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回過頭,是王主任。
“抽一根?”他遞過來一支中華。
我接了過來,點上,猛吸了一口。
“小伙子,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跟你說幾句心里話。”王主任也點燃了一支煙,語氣緩和了許多,“這種事情,我們拆遷辦見得太多了。拆遷兩個字一出來,多少家庭鬧得反目成仇,雞飛狗跳。”
“你父母的做法,確實有失公允,但老一輩人嘛,有時候思想轉不過彎,認死理。”
“那我該怎么辦?”我迷茫地問。
“決定權在你手里,”他彈了彈煙灰,目光深邃,“你簽字,房子就能走完流程,分配下來。你不簽字,就一直這么凍結著,誰也拿不到。”
“但是,我必須提醒你一點。”
“什么?”
“你們家這五套房,其中有四套,可以說都是因為你和你兒子才分到的。”
我徹底愣住了:“您這是什么意思?”
“按照最新的安置補償條例,你是本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獨立成員,你自己一個人,就有資格分到兩套房。你兒子趙安,作為未成年成員,也能單獨分到一套。你父母兩個人,只能算一個家庭單位,分一套。”
“也就是說,沒有我和我兒子,他們最多,只能分到一套八十平的?”
“對。”
我將只抽了一半的煙狠狠地按在地上,用腳碾滅。
心里那股無名的火,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疼。
原來,這五套房里,有四套,從法理上講,本就該是屬于我們這個小家的。
他們卻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慷慨地把它們全部許諾給了外人。
“行了,你自己冷靜考慮一下吧,”王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今天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可以直接來街道的拆遷辦公室找我。”
他轉身上了那輛依維柯,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在寒風里又站了足足十幾分鐘,直到身體都快凍僵了,才邁著沉重的步子,重新走回那個讓我感到無比陌生的家。
父親和母親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那里,看到我回來,兩雙眼睛里瞬間迸發出混雜著期待和恐懼的光芒。
“阿浩,你……你想好了沒有?”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想好了。”
我在他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直視著他們蒼老的臉龐,一字一頓地說道:
“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城里了。關于簽字這件事,我需要一點時間,好好考慮一下。”
“還要考慮什么?不就是簽個字的事嗎?你快簽了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母親瞬間就急了。
“媽,”我打斷了她的話,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我只問你們一句,當初你們決定怎么分房子的時候,有想過要問我一句嗎?”
她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們連我的簽名都不需要,連一個電話,一條信息都不給我,就擅自決定了五套房子的歸屬。”
“現在,辦不了手續了,才想起我這個兒子了。”
“我是你們的兒子,不是你們用來解決麻煩的工具,更不是一個沒有思想的簽字機器。”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們,徑直向外走。
“趙浩!”父親在身后用盡全力嘶吼,“你給我站住!”
我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你今天要是敢不簽字,這五套房子就一直拿不到手!你是不是想看著它們就這么爛在那里?”
“那是你們需要考慮的問題,”我冷冷地回應,“不是我的。”
我走出院子,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發動汽車的瞬間,我從后視鏡里,看到母親踉踉蹌蹌地追了出來,她站在大門口,在夜色中沖著我的車尾燈,聲嘶力竭地喊著什么。
我沒有絲毫猶豫,一腳油門,決然而去。
04
回到建鄴區的出租屋時,時鐘已經指向了深夜十一點。
客廳的燈還亮著,許靜沒有睡,她抱著一個抱枕,蜷縮在沙發上等著我。
“怎么樣?到底出了什么事?”看到我進門,她立刻站了起來。
我將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說了一遍,包括王主任最后對我說的那些關于房產分配資格的話。
她聽完之后,整個人都呆立在原地,久久沒有言語。
“你是說,那五套房里,有四套,本來就應該是我們的?因為你和兒子的戶口?”
“對。”
“他們卻想把這五套,全部送給張強和王莉?”
“對。”
“而且,那兩個人從法律上講,根本就沒有資格分房,他們連最基本的政策都沒搞懂?”
“對。”
許靜沉默了,沉默了很長很長時間。
然后,她捂住臉,肩膀開始劇烈地抽動,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間溢出。
我走過去,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聲音悶得像是在水里:“趙浩,我不是為了房子哭,我是為你……為你感到不值。”
“你爸媽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對你?你是他們唯一的,親生的兒子啊。”
我沒有說話,只是收緊了手臂。心里那塊堵著的巨石,似乎又沉重了幾分。
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我趙浩恐怕會成為整個南京城最大的笑話。
父母拆遷分房,不僅一套不給自己的獨生子,還想把所有房產都送給外人。
結果,因為不懂政策,鬧了個天大的烏龍。
到頭來,還得反過來跪著求兒子簽字。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誕,更可悲的事情嗎?
“你現在打算怎么辦?”許靜抬起淚眼,看著我。
“我不知道。”
“那字,你簽,還是不簽?”
我沉默了許多,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需要再想想。”
“這還有什么好想的?”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銳利,“這五套房,本來就該有你的份,而且絕大部分都該是你的。你如果簽字,房子就能分下來,但你爸媽肯定還是會想盡一切辦法把房子過戶給張強和王莉。你如果不簽字,房子就一直凍結著,誰也別想得到。”
“但最終,最難受的還是你爸媽。”
“他們活該!”許靜的語氣里沒有絲毫同情。
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有氣,可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
“那又怎么樣?”她盯著我,一字一頓地問,“就因為他們是你的父母,所以就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傷害你?就可以把本該屬于你的東西,隨手送給別人?”
我啞口無言。
我知道她說得對,每一個字都對。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不簽字,房子就永遠凍結在那里,成了一個死結。
簽字,房子是能拿到手,可我心里這口惡氣,怎么也咽不下去。
第二天一早,大姑趙建紅的電話又像催命符一樣打了過來。
“阿浩,你媽都跟我說了,房子的事情出了點麻煩,需要你簽字才能辦?”
“嗯。”
“那你還磨蹭什么?趕緊去簽了啊!這事拖一天,就多一天的變數!”她的語氣理直氣壯,仿佛是在命令我。
“大姑,”我冷冷地說,“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
“怎么不簡單了?不就是讓你簽個字嗎?你動動筆不就完事了?”
“拆遷辦的王主任說得很清楚,張強的戶口不在我們家,他根本沒有分房的資格。就算我簽了字,房子也到不了他手上。”
電話那頭瞬間沉默了,過了好幾秒,才傳來她有些慌亂的聲音。
“那……那現在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這是你們家的事,你跟我說你不知道怎么辦?”
“大姑,”我終于忍無可忍,“這個問題,是我爸媽一手造成的,你應該去問他們,而不是來質問我!”
“你這是什么態度!”大姑的聲音瞬間變得尖銳刺耳,“你爸媽為什么要給我們家房子?還不是因為我們家當年對你們有天大的恩情!你現在翅膀硬了,讀了幾年書,就想賴賬不認了是不是?”
“我沒有賴賬,”我一字一句地說,“當年的錢,我可以還。但房子的事,現在已經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你……”
“大姑,我把話撂在這里。這個字,我簽,還是不簽,得由我自己決定。你如果有任何意見,請直接去找我爸媽溝通。”
說完,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手機剛放下,又立刻響了起來,這次來電顯示是表妹王莉。
“浩哥,我聽我媽說,房子的事好像出問題了?”她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是那么溫柔甜美。
“嗯。”
“哥,你可一定要幫幫忙啊,”她開始打感情牌,“我媽這些年為了你們家的事情,真是操碎了心。好不容易等到你們家拆遷,能有個盼頭,可千萬別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問題啊。”
“王莉,”我說,“你的戶口不在我們家,按照政策,你沒有分房資格。這不是我簽個字就能解決的問題。”
“戶口可以遷過去啊!我現在就把戶口從馬鞍山遷到南京,不就行了嗎?”
“拆遷戶籍名單在公示那天就已經鎖定了,現在遷戶口,已經來不及了。”
“那……那可怎么辦啊?”
“我也不知道。”
“趙浩,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的語氣毫無征兆地變了,溫柔的面具被撕下,露出了猙獰的本來面目。
“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不簽字,就是想找借口,把這五套房子全都自己吞了?”
我愣了一下,隨即被氣得冷笑出聲:“王莉,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那三套房子是我媽當年用救命錢換來的!你要是敢打它們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啪。”
電話再次被掛斷。
我癱坐在沙發上,握著手機,氣得渾身都在顫抖。
這就是我的好親戚,我的好表哥,好表妹。
房子還沒到手,就已經露出了最丑陋的嘴臉。
要是真的讓他們得逞了,以后還指不定會鬧出什么幺蛾子。
許靜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我鐵青的臉色,問道:“又怎么了?”
“王莉打電話過來,說我想獨吞她的房子。”
“什么她的房子?那房子跟她有一毛錢關系嗎?”
“她覺得我小姨當年幫了我家,那三套房子就理所當然是她的。”
“簡直是放屁!”許靜氣得一拍桌子,“她憑什么?戶口本上沒她的名字,拆遷協議上更不可能有她的名字,她有什么資格說房子是她的?”
我疲憊地沒有說話。
她看著我,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趙浩,我知道你心軟,顧念親情。但這件事,你必須想清楚。”
“你要是簽字,房子是能分下來,但你爸媽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房子轉給他們。到時候,你不僅什么都得不到,還得落一身埋怨,里外不是人。”
“你要是不簽字,房子就這么凍著,誰也別想拿到手。”
“但那樣,你爸媽會恨你一輩子。”
“我知道。”我說。
“那你,到底怎么選?”
我沉默了良久,最終還是那句話:“我再想想。”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沒再逼我。
05
接下來的兩天,我屏蔽了所有來自老家的電話。
父親打了三個,母親打了五個,大姑打了兩個,王莉更是打了不下十個。
我一個都沒有接。
我需要時間,需要絕對的安靜,來思考這道幾乎無解的難題。
周五晚上,我去公司附近的超市采購了一些生活用品。
剛走進小區,就在樓下的路燈旁,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是母親。
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手里拎著一個沉甸甸的紅色塑料袋,正踮著腳,茫然地張望著。
看到我,她渾濁的眼睛里瞬間亮起了光,快步向我走來。
“阿浩!”
“媽,您怎么來了?”
“我……我過來看看你們。”
她把那個塑料袋塞到我手里,我打開一看,里面是些自家做的土特產,有風干的臘腸,金黃的咸鴨蛋,還有一大罐我從小就愛吃的腌雪里蕻。
“你媳婦說安安喜歡吃這個,我今年特意多腌了一些。”
我提著那個袋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上去再說吧,”我說,“外面風大,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