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違約救濟中違約金與損害賠償的適用規則探析

在市場經濟活動中，合同作為權利義務的核心載體，其履行穩定性直接影響交易安全。當違約行為發生時，守約方如何有效主張權利以彌補損失，成為實務中的核心問題。尤其在合同已約定違約金條款，而守約方同時存在實際損失（如資金占用利息）的情況下，能否同時主張違約金與損害賠償、主張金額應如何把握，不僅關乎守約方的利益救濟，更涉及意思自治與公平原則的平衡。本文結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及相關司法解釋規定，從法律性質區別、關系辨析、上限標準三個維度展開分析梳理，并提出實務操作建議。

一、

概念厘清：損害賠償與違約金的法律性質區分

若要梳理違約金與損害賠償的主張邏輯，首先需厘清二者的法律性質差異。二者雖同屬違約責任承擔方式，但在功能定位等方面有所區別。

損害賠償（或稱賠償損失）本質上屬于補償性責任，具體指違約方以支付金錢的方式彌補守約方因違約行為所遭受的財產減損或利益喪失，包括直接損失與間接損失，以使守約方的財產狀況恢復至合同如約履行時的狀態。

違約金是當事人在合同訂立時預先約定的，當一方違約時應向對方支付的一定數額金錢或其他給付，根據功能不同，具體分為賠償性違約金和懲罰性違約金。前者的功能與損害賠償重合，本質是損害賠償額的預先約定，其設立目的在于簡化違約發生后的損失舉證程序，避免守約方因難以證明損失范圍而陷入救濟困境；后者則以制裁違約行為、擔保合同履行為核心目的，其功能超越了單純的損失填補，其支付不以實際損失的發生為必要條件，只要存在約定的違約事實，違約方即需支付。

需特別注意的是，若當事人未在合同中明確約定違約金的懲罰性質，法院通常默認其為賠償性違約金。

二、

關系辨析：損害賠償與違約金能否同時主張

《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條列舉了承擔民事責任的十種方式，其中明確包含“賠償損失”與“支付違約金”，并規定“可以單獨適用，也可以合并適用”。從條文表述來看，法律并未禁止二者同時主張，但司法實踐中是否支持合并適用，需結合違約金性質，綜合雙方合同履行情況而判斷。

（一）賠償性違約金

違約金性質為賠償性的情況下，民事賠償遵循“填平原則”，即賠償范圍以實際損害為限，當事人不得因違約獲利，具體可分為兩種情形：

違約金與損害賠償指向同一損失的，僅能擇一主張。例如二者均針對遲延履行或瑕疵履行等同一違約行為造成的損失，守約方只能選擇其中一項主張，如認為違約金低于實際損失，根據《民法典》第五百八十五條第二款，可請求增加違約金。

違約金與損害賠償指向不同損失的，可同時主張但總額受限。例如違約金針對遲延履行的違約行為，而損害賠償針對瑕疵履行的違約行為，二者指向的損失范圍相互獨立，不存在重復獲利，法院支持同時主張。但即便二者指向不同損失，主張總額不得超過違約方訂立合同時可預見的損失范圍，違約方仍有權請求法院對過高部分予以酌減。

（二）懲罰性違約金

懲罰性違約金的核心功能是制裁違約行為，與損害賠償的“損失填補”功能相互獨立，守約方可同時主張。但懲罰性違約金的“懲罰性”并非絕對，仍受公平原則約束。根據《民法典》第五百八十五條第二款規定，若約定的違約金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違約方有權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予以適當減少。這一規則旨在防止守約方借懲罰性違約金條款謀取遠超損失的不當利益，平衡雙方權利義務。

三、

主張限度：損害賠償與違約金的上限標準

無論是單獨主張違約金還是與損害賠償合并主張，金額的合理性均是司法審查的核心。實踐中，法院對二者金額的界定均以“實際損失”為核心基準，結合相關法律規定與合同實際履行情況綜合而定。

（一）損害賠償中利息的上限標準

利息損失是損害賠償中的常見內容，在買賣合同糾紛中，其計算標準有明確的司法指引。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十八條的規定，在沒有約定違約金的情況下，對于逾期付款造成的利息損失，人民法院可按違約行為發生時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為基礎，加計30%—50%計算逾期付款損失。這一標準為買賣合同糾紛中的利息損失主張提供了明確依據。

（二）違約金的上限標準

1.實務共識：以實際損失為基準，以30%為過高調整標準

正如前述的填平原則，我國的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等對于違約金和損害賠償的標準都一以貫之地堅持以實際損失為限，約定的違約金過高或過低均可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予以調整?，F行有效的法律中，《民法典》第五百八十四條與第五百八十五條對此有所明確。

《民法典》雖未明確違約金的具體上限比例，但在司法實踐中，以實際損失為基礎，上浮不超過30%的裁判規則是共識，該規則通過歷年的司法解釋與司法文件得以明確。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生效前，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九條第二款明確，約定的違約金超過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一般可以認定為“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

《民法典》生效后，《全國法院貫徹實施民法典工作會議紀要》（2021）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 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2023）均延續了這一標準。具體條文如下：

《全國法院貫徹實施民法典工作會議紀要》（2021）第11條：約定的違約金超過根據民法典第五百八十四條規定確定的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一般可以認定為民法典第五百八十五條第二款規定的“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 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2023）第六十五條：約定的違約金超過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人民法院一般可以認定為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

2.四倍LPR為民間借貸合同糾紛的上限，并非違約金普適上限

四倍LPR是民間借貸合同糾紛中的利率上限標準，法律依據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其適用范圍僅限于民間借貸法律關系。然而，部分守約方在非借貸合同糾紛中，也主張以四倍LPR作為違約金或利息損失的計算標準。對此，《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九民紀要”）第50條曾明確：除借款合同外的雙務合同，作為對價的價款或者報酬給付之債，并非借款合同項下的還款義務，不能以受法律保護的民間借貸利率上限作為判斷違約金是否過高的標準。因此，四倍LPR并非違約金的普適上限，不能直接套用作為非借貸合同關系中的違約金上限標準。

四、

總結與建議

合同違約情形下違約金與損害賠償的主張，核心在于平衡當事人意思自治與公平原則。從法律適用邏輯來看，違約金性質的界定是前提：若合同明確約定違約金為懲罰性，出于對意思自治的尊重，法院可能支持違約金與損害賠償的同時主張，但違約方有權就過分高于損失的部分請求調減；若未明確約定違約金性質，法院默認其為賠償性違約金，此時需區分損失指向是否同一，決定擇一主張或有限合并主張。

守約方在主張權利時，應理性地以實際損失為基礎，合理參照相關標準計算損失金額。盲目主張高額違約金和損害賠償將導致訴訟標的額虛高，從而增加訴訟成本，不僅超額部分無法獲得支持，還需承擔相應的訴訟費用損失。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時，應堅持以實際損失為基礎，兼顧合同履行情況、當事人過錯程度及預期利益等因素，依據公平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酌定違約金金額，實現權利救濟與責任承擔的平衡，從而維護穩定的市場經濟秩序。

參考文獻：

[1]王利明，《論違約救濟的填平原則——以 <民法典> 第584條為中心》，載《政法論叢》2025年第1期。

[2]趙蕾，《違約金和賠償損失并用的范疇界定》，載《人民司法(案例)》2018年第20期。

來 源｜卓建律師事務所

作者 | 盛季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