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秋天,江蘇響水縣小尖鎮(zhèn)林舍村,天還沒亮透,村口那棵老柳樹下就圍滿了人。
保長汪如泮扯著嗓子,嘴里噴著白氣,念叨著一份縣里新發(fā)的壯丁征召令。
這紙黑字白字,寫得明明白白,除了村里頭鄭學珠、別學貴這些普通莊稼漢的名字,最扎眼的,要數(shù)周家財主家里的獨苗苗,周一奎。
村里周家,那可是響當當?shù)母粦簟?/p>
周德培,周一奎他爹,一聽到自家小子榜上有名,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他趕緊從懷里摸出幾塊沉甸甸的銀元,想塞給汪保長,結(jié)果汪保長眼皮都沒抬一下,大手一揮,就把錢推了回去。
汪保長說,這是上頭新定的規(guī)矩,為了防止有人搞鬼,專門弄了個“跨區(qū)調(diào)派抽丁”,你就是給再多的錢,也改不了這名單。
當天晚上,周家大院里頭,哭聲就沒斷過,周一奎這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少爺,連鋤頭都握不穩(wěn),更別提上戰(zhàn)場拿槍拼命了。
周德培呢,就蹲在石磨旁邊,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煙灰落在青磚縫里,那真是百年的基業(yè),此刻竟也護不住自己的獨子了。
活命的生意:拿條人命換個“周一奎”
第二天一早,周德培還在田埂上愁眉苦臉地轉(zhuǎn)悠,碰巧遇上了鄉(xiāng)紳汪士發(fā)。
這汪士發(fā),平日里就精明得很,他看周德培那副樣子,就湊過來低聲說了一句:“碼頭邊上,糧行旁邊,多的是外鄉(xiāng)來的窮漢子,你只要錢給夠了,人家的命都敢拿出來賣。”
這話一說,周德培那灰敗的臉色,突然就亮堂了起來。
他心里盤算著,村東頭破廟里,不就住著七八個外地逃荒來的嗎?
他們,不正是那些“舍得拿命去拼”的人嗎?
當天晚上,周德培就摸黑去了汪士發(fā)家里。
油燈晃晃悠悠地照著,汪士發(fā)在八仙桌上拿手指頭比劃了幾下,最后就定下了一個人——喬友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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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喬友亭是鄰村張家伺候長工的,父母都在逃荒路上沒了,就他一個人,住著個破窩棚,平時就靠野菜充饑。
這樣的人,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能活下去的,恐怕也就只有他那條命了。
喬友亭跟著汪士發(fā)進了周家堂屋,身上那件舊褂子肩膀都豁開了,草鞋也露著腳趾頭,可那袖口洗得卻干凈,硬是透著一股子窮人家的骨氣。
汪士發(fā)開門見山,直接說:“周老爺給一百塊大洋,讓你頂替一奎的名字去當兵。”
喬友亭沒立馬答應(yīng),他低頭盯著地上的磚縫,憋了半天,才悶聲說了句:“再加兩雙厚底鞋,開春我娘墳頭還缺點供品。”
這話說出來,不是他貪心,是心里頭裝著對老娘的念想,也是給自己爭那么點尊嚴。
周德培一聽,立馬就點頭應(yīng)了,銀元嘩啦啦地倒進粗布口袋,新做的千層底布鞋也趕緊讓人拿了過來。
當晚,周家廚房里飄出了肉香,喬友亭吃著熱騰騰的豬油餅,答應(yīng)兩天后就換了衣裳出發(fā)。
汪士發(fā)拍著他肩膀樂呵呵地說:“去當兵吃皇糧,可比給人家扛活強多了。”
這話里頭,全是那個年代底層人活下去的無奈和艱辛。
這替人當兵,可不是件小事。
周德培手里頭有錢,就一路打點。
先是把喬友亭在張家簽的活契給贖了回來,接著又賄賂官吏,給喬友亭改了戶籍,讓他成了“周一奎”。
還不算完,他又給同一批被征召的鄭學珠和別學貴塞了錢,讓他們在部隊里頭“照應(yīng)”著這個“笨孩子”。
最要緊的,還是保長汪如泮,收了二十塊銀元的“孝敬錢”后,也在《壯丁名冊》上“周一奎”的名字旁邊,畫上了那個只有他們心知肚明的勾。
戰(zhàn)火烤驗:從“周一奎”到喬友亭
出發(fā)那天,秋風卷著沙土,天色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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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友亭身上穿著周家趕制的新棉襖,胸前還用白布條縫著“周一奎”三個大字。
運兵車發(fā)動的時候,周德培扒著車窗,扯著嗓子朝車里喊:“活著回來!
給你三十畝好地,三間瓦房!”
車上的軍官斜眼瞥了他一眼,喬友亭那張瘦削的臉頰動了動,手指頭緊緊摳著車板。
車輪壓過枯枝,車子越走越遠,周德培卻轉(zhuǎn)頭對汪士發(fā)冷笑說:“炮彈可不長眼,專找窮命的!
他要是能活著回來,我周字倒著寫!”
這話剛說出去半個月,周德培就拿著假身份證明,把真正的周一奎送去了上海念書。
家里的賬本上,清清楚楚地記著為了保住兒子,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可誰也沒想到,這命運的道兒,真能拐彎。
喬友亭所在的部隊,被拉去了華東戰(zhàn)場。
那是1937年一個大冬天的晚上,炮火打得震天響,房子嘩啦啦地塌,一根大梁子正好砸在了喬友亭的左腿上。
那一刻,他親眼看著村里的鄭學珠被爆炸的氣浪掀上了天。
等戰(zhàn)友把他從廢墟里拖出來,他的左腿傷得厲害,最后在野戰(zhàn)醫(yī)院里,硬生生鋸掉了半截。
等他傷好了些,才打聽到,林舍村里同一批參軍的三個人,就只剩下他一個活著回來了。
1938年,芒種節(jié)氣的前一天晚上,喬友亭拄著拐杖,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舊軍裝,右邊袖子上別著個下士的布條,腰里還系著繳獲來的敵軍皮帶,出現(xiàn)在小尖鎮(zhèn)的渡口。
擺渡的老漢一眼就認出了他,驚訝地喊道:“你不是周家那個替人當兵的嗎?
你竟然還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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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船離了岸,老漢絮絮叨叨地講著村里的變化:別學貴已經(jīng)沒了,鄭學珠到現(xiàn)在尸骨都沒找到。
喬友亭一句話也沒說,就那么盯著黑漆漆的河面,拐杖尖在船板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深痕,那痕跡,就像是他在這絕境中留下的活命印記。
回到老家:尊嚴跟明白的較量
天剛蒙蒙亮,喬友亭悄悄地進了林舍村,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樹底下,把綁腿上的泥巴搓掉。
早起拾糞的汪老漢看到他,嚇得魂兒都快飛了,以為見著了“鬼”。
等看清楚是活生生的人,才顫顫巍巍地指著周家大院,嘴里哆嗦著說:“快跑啊!
周老爺上個月剛給他兒子娶了媳婦…”
可喬友亭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領(lǐng)子,徑直走向那青瓦高墻的周家。
晨光從云縫里透出來,周家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周德培端著水煙袋出來,看到喬友亭的一瞬間,整個人就僵在了石階上,手里的銅煙鍋“當啷”一聲掉到了腳背上。
周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很快就擺滿了雞鴨魚肉。
周德培第三次給喬友亭倒酒的時候,手一抖,酒灑在了桌布上。
喬友亭講著戰(zhàn)場上的那些事兒,周德培的眼睛老是不自覺地往他那空蕩蕩的右袖管瞟——其實那是喬友亭左臂傷了不方便,才把右袖管卷起來的。
當喬友亭說到鄭學珠是怎么沒了的時候,周德培突然插了一句:“當年我答應(yīng)你的那三十畝地…”
話還沒說完,喬友亭就放下了筷子,語氣平靜地說:“您就當是醉話聽聽算了,明天我還回張地主家去扛活。”
桌子上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后院里傳來少奶奶哄孩子的聲音,那是周德培兒子周一奎新娶的上海媳婦。
這一刻,喬友亭用他的行動,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他再也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周一奎”了,他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骨氣。
酒席散了,周德培一夜都沒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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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房先生提醒他那三十畝地現(xiàn)在值多少錢,他卻抓起算盤狠狠地摔在地上:“你懂什么!
他腰里別著那銅星子,連保長見了都得點頭哈腰!”
喬友亭回來了,帶來的可不光是他這個人,更是一種無形的震懾。
第二天雞一叫,周德培就踹醒了伙計,準備了三斗麥子和兩只肥鴨,甚至把自己的棉袍都脫下來,裹住筐里的東西,親自送到了喬友亭那個四面透風的破窩棚。
他把一張地契拍在土炕上:“村西頭那三畝水田,以后就是你的了!”
見喬友亭搖了搖頭,他又掏出三十塊銀元:“當年買你這條命的錢,現(xiàn)在原數(shù)還給你!”
喬友亭只是默默地蜷著他那條傷腿,一句話也沒說,直到周德培摔門走了,他才摸著地契上的官印,發(fā)現(xiàn)里面還夾著一張發(fā)黃的當票——那是周德培典當自己老婆玉鐲換來的錢。
半個月后,喬友亭搬到了水田旁邊的小茅屋。
村里人都笑他傻,說他用一條腿才換來三畝地。
可喬友亭卻在開春的時候,在那三畝地里播下了棉花種子。
夏天,棉桃吐出了雪白的棉絮,他采下最白的那些,彈成了厚厚的褥子,趁著夜色悄悄地放在了周家祠堂的供桌上。
打更聲中,周德培摸著那床棉褥,忽然想起喬友亭曾經(jīng)提過,他母親是在逃荒路上被活活凍死的。
這份不聲不響的饋贈,是一種超越金錢的情義,也是喬友亭心底深處,對苦日子的感觸,對人情冷暖的反應(yīng)。
時代大潮:老兵的付出與平淡
1946年,地又重新丈量了。
喬友亭那條跛腿,已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地踩著尺子,把斜坡地的畝數(shù)量得清清楚楚,大家伙兒都推舉他當了互助組的組長。
秋收的時候,周家二十畝熟透的稻子碰上了連陰雨,喬友亭帶著組員們冒著雨搶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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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培蹲在田埂上嘀嘀咕咕地說:“當年還欠他二十七畝地呢,這下倒貼著工錢…”
話還沒說完,喬友亭已經(jīng)把最后一捆濕漉漉的稻谷堆上了板車,泥水順著草帽檐滴成線。
他,早就把那些個人恩怨放下了,把自己融進了大伙兒一起干活的熱潮里。
淮海戰(zhàn)役打響了,前線急著用人運東西。
喬友亭的新媳婦眼看就要生了,可他還是連夜把獨輪車的軸承修好,天還沒亮,就推著三百斤軍糧出發(fā)了。
沱河的冰面上,車輪陷了進去,他二話不說,光著腳就蹚進了冰冷的水里,硬是把糧食送到了集合地。
等獎狀送到他手里的時候,他正給凍傷的腳抹著鍋底灰,只是抬頭問了一句:“下一趟糧食什么時候運?”
這個曾經(jīng)被富人當成“炮灰”的普通長工,在國家最緊要的關(guān)頭,展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堅韌和擔當。
他不再是為了活下去而湊合,而是為了更重要的信念在拼命。
1950年,響水縣農(nóng)民協(xié)會搞選舉,喬友亭身上那件粗布褂子上,別著一支鋼筆,那是支援前線的模范獎品。
唱票結(jié)束后,他穿過人群,走向周家的老房子,把一塊寫著“軍屬光榮”的木牌,掛在了那扇褪色的雕花門楣下。
屋里傳來周德培的咳嗽聲:“奎兒跟著老部隊跑到臺灣去了…
早知道,真該讓他跟你一樣,走條正道。”
喬友亭轉(zhuǎn)過身,秧歌隊的紅綢子擦過院墻上“耕者有其田”的標語。
1993年春天,縣檔案館的工作人員找到了喬友亭家的小院。
喬友亭正坐在竹椅子上給孫子縫棉褲,聽人問起當年的老事,手里捏著針停在了半空:“周老爺臨走前托人帶話,說還欠我二十七畝地。”
他笑了,看著窗外春風吹拂下綠油油的稻田,就像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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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絮從破口的地方漏出來,像云朵一樣落進了閃著波光的水田:“現(xiàn)在家家都有地種了,誰還去計較那些老舊的賬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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