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夏天,我落榜了。失落之余,我想再復讀一年,這是我跳出農門,改變命運唯一的路。
可這個念頭剛在家里的飯桌上提出來,大嫂的臉色就沉了下去,摔了筷子,碗里的稀飯都沒喝完就回了屋。
我家兄弟姐妹三個。大姐早就出嫁到了鄰鎮,大哥比我大六歲,只念到小學畢業,就跟著村里人出去學泥瓦匠,現在也是個能在建筑工地獨當一面的師傅了。前幾年,爹得了一場重病,拖了半年,還是走了,家里欠下些債。娘為了能讓我安心念完高中,咬著牙沒提分家的事。家里的地,主要是大哥大嫂在種,娘幫著打下手,農閑時大哥還得去工地干活,掙的錢既要還債,也要供我讀書、補貼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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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大嫂心里一直憋著氣。她不止一次跟娘吵:“媽,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和春武(我大哥)起早貪黑,掙的錢全填了無底洞!春林都多大了?總不能我們累死累活,他念書念到老,將來娶媳婦蓋房子還得我們出錢吧?這哪是兄弟,這是供了個祖宗!”
每次吵完,大哥總是低著頭道:“算了,娘年紀大了,春林也快考了,再熬熬。” 可我知道,大哥的沉默里,也滿是生活的重壓。
這次我落榜,大嫂的怨氣終于爆發了:“娘!您看看!我說什么來著?他就沒那個上大學的命!白瞎了這么多年的錢和糧!趕緊讓他回來,該干啥干啥去!咱們這個家,經不起這么折騰了!”
娘看著大嫂激動的臉,又看看垂頭喪氣的我,她沉默了許久,才抬起紅了的眼圈,看著我,聲音沙啞道:“春林……要不……咱不讀了吧。娘托了你表叔,他們市機械廠最近招學徒工,你表叔手藝好,是廠里的老師傅,能說上話。你去跟他學手藝,好歹是門技術,以后在城里站穩腳跟,比回來種地強。要是干得好,說不定……還有機會轉正。”
表叔在市里的國營機械廠上班,那是我們這一片頂好的單位,效益好,福利高,多少人削尖腦袋都想進去。我知道,娘這是為我謀了條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后路。看著娘鬢角刺眼的白發,再看看大嫂那不容商量的神情,我心里那點不甘和夢想,像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癟了下去。我點了點頭,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靠著表叔的關系,加上我好歹是高中畢業,腦瓜子不笨,很快,我就進了機械廠,成了表叔手下的一名學徒工。廠區很大,機器轟鳴,充滿了機油和鋼鐵的味道,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又新奇。表叔對我要求很嚴,但教得也用心。我深知這個機會來之不易,學得格外賣力。幾個月后,一些簡單的零件加工、機床操作,我已經能獨立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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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領到工資,我捏著那沓帶著油墨味的鈔票,手都有些抖。下班后,我騎車幾十里路趕回村里,把錢原封不動地交給娘。娘拿著錢,眼圈又紅了,卻從中抽出二十塊錢,硬塞回我手里:“春林,這錢你自己留著。在城里,身上不能沒點錢。以后……談個對象,看個電影,吃個飯,總不能讓人姑娘掏錢。娘知道你懂事,可該花的得花。”
我執意不要:“娘,這錢該給家里。大哥大嫂……”
“家里有我和你哥呢!”娘打斷我,語氣不容置疑,“你大哥那邊,我會跟他說。你現在的要緊事,是好好學手藝,再……再瞅瞅合適的姑娘。你都二十了。”
后來,娘又托人給我介紹過幾個姑娘,都是附近村子的。我跟著去見了,有的靦腆,有的爽利,可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是淡淡的,提不起勁。許是心里還殘留著高考失利的陰影,許是覺得剛工作,一切都不穩定,我總對娘說:“不著急,再等等。”
時間一晃就到了1990年。五月的一個傍晚,天邊還殘留著晚霞。我因為手頭有點活沒干完,下班比平時晚了些。剛推著自行車走出廠門,就看見不遠處,一個姑娘正蹲在地上,對著她的自行車輪子發愁。
我走近些,認出是財務科的周雨。發工資的時候見過幾次,她坐在玻璃窗口后面,利落地數錢、蓋章,聲音清脆。此刻,她白色的連衣裙下擺蹭上了黑乎乎的油污,纖細的手指正徒勞地試圖把掉了的自行車鏈條掛回去,弄得滿手油污,白皙的臉頰上也蹭了一道黑印,看著有些狼狽。
我停下車子,走過去問:“周雨同志,需要幫忙嗎?”
她抬起頭,看到是我,有些驚訝,隨即臉上露出窘迫又求助的神情:“啊……是許師傅啊。我這鏈子掉了,怎么也弄不上去……真是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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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我來看看。” 我蹲下身,擺弄了幾下,找準位置,“咔噠”一聲,鏈條就復位了。又幫她調整了一下松緊。
“太好了!謝謝你啊許師傅!” 她高興地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不客氣,都是同事。” 我看著她臉上的油污,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發白的手帕遞過去,“擦擦臉吧,這兒,沾上油了。”
她愣了一下,臉微微泛紅,接過手帕,低聲道了謝。
幾天后,她在食堂找到我,把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還給了我。旁邊有相熟的工友看見了,擠眉弄眼地起哄:“喲,春林,可以啊!咱們廠花都給你洗手帕了!” 我趕緊瞪了他們一眼,周雨也紅了臉,匆匆走了。
工友拍著我的肩膀:“這么漂亮的姑娘,又是正式工,春林,加把勁啊!”
我只是笑笑,沒接話。心里卻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我雖然長得高大英俊,但周雨是城里姑娘,父母也都是職工,自己是中專畢業分配進來的正式工,端的是鐵飯碗。而我呢?一個農村來的窮小子,高中沒考上大學,只是個靠關系進來的學徒合同工,能不能轉正還得兩說。就像村里老人常說的,野雞哪能配鳳凰?那份剛剛萌芽的好感,被我死死地壓在了心底,不敢有半分奢望。
我以為那次幫忙只是個小插曲,過后便再無交集。沒想到,在一個悶熱的夏夜,我加完班回去,又在那條相對僻靜的廠區后路上遇到了她。這次更麻煩,她的自行車胎癟了,顯然是被扎了。她推著車,站在昏暗的路燈下,有些無助。
“怎么了?” 我上前問道。
“車胎好像破了……這么晚了,修車鋪都關門了。” 她有些懊惱。
我看了一下,確實沒法騎了。那會兒也沒手機,沒法叫人。我想了想,說:“這樣吧,先把車鎖在那邊廠子的圍墻邊上,明天一早我幫你推去修。現在……我送你回去吧。天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她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騎著自行車載著她。月光很好,灑在安靜的街道上。我們聊了起來,聊廠里的工作,聊各自的趣事。她說話聲音很好聽,見識也廣,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發現自己很享受和她聊天,時間過得飛快。送她到家門口,看著她樓道里的燈亮起,我才轉身離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輕快。
第二天,我早早去取了她的車,推到修車鋪補好,中午休息時給她送了過去。經過這一來二去,我們漸漸熟悉起來。有時候會在食堂“偶遇”,坐在一起吃飯;有時候她家里做了好吃的,會帶一份用飯盒裝好給我;我也會在發工資后,請她去廠門口的小吃店吃一碗粉。我們像朋友一樣相處,分享著工作生活中的點滴。
可我心里清楚,我對她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朋友”。看到她笑,我會跟著開心;她遇到困難,我會比自己出事還著急。但我始終不敢跨過那條線。那份自卑,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我面前。她是白天鵝,我是泥土里的蛙,能這樣遠遠地看著,偶爾說說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就這樣,朦朦朧朧、患得患失地過了大半年。一天下班,周雨找到我說:“春林,我有個好朋友,在制衣廠上班,人挺好的,長得也清秀……我想……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周末一起吃個飯?”
我像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她這是……要徹底把我推開了嗎?給我介紹對象,是不是意味著,她對我,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我想拒絕,話到嘴邊卻成了:“這……不太好吧?我……”
“有什么不好的?” 她打斷我,眼睛盯著我,語氣里帶著一絲我不太理解的堅持,“就是認識一下,吃個飯,當交個朋友嘛。萬一合適呢?你都多大了,你娘不也老催你?”
看著她“關切”的眼神,我所有的勇氣都消失了,苦澀地點了點頭:“那……好吧。”
周末,在一家小飯館,我見到了周雨的閨蜜,叫小芳,確實是個文靜秀氣的姑娘。飯桌上,周雨熱情地介紹著,小芳有些害羞,話不多。我機械地應和著,味同嚼蠟,眼睛卻總忍不住瞟向周雨,心里空落落的。
吃完飯,我們一起送小芳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就剩下我和周雨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周雨忽然開口,聲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春林,你覺得……小芳怎么樣?”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悶聲說:“人……挺好的。挺文靜的。”
“那你……喜歡嗎?” 她追問。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搖了搖頭:“她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人。”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人?”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對著我。路燈的光暈灑在她臉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直視著我,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期待?
我被她看得心慌意亂,腦子一片空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忽然往前湊近了一點,聲音輕輕的,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許春林,你個傻子。那你覺得……我怎么樣?”
我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耳朵里嗡嗡作響,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干巴巴地擠出兩個字:“挺……挺好……”
“挺好是什么意思?” 她不肯放過我,嘴角卻悄悄揚起一絲笑意,“你喜歡我嗎?”
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一直紅到脖子根,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嘴巴張了又合,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她看著我窘迫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但那笑容很快收起,換上一種帶著嗔怪和鼓勵的神情:“許春林,你要是喜歡我,我就給你個機會。你要是不喜歡……我可就走了啊。”
眼看她作勢要轉身,我急了,什么自卑、什么差距、什么野雞鳳凰,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脫口而出:“喜歡!我喜歡你!周雨,我……我一直都喜歡你!”
話一出口,世界仿佛都安靜了。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比路燈還要亮,還要暖。
后來,我們走到了一起。她父母起初確實不同意,嫌我是農村戶口,是合同工。但周雨的態度異常堅決,而我,也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工作上拼命鉆研技術,生活上細心體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加上我后來通過考核,順利轉為了正式工,她父母才慢慢松了口。
如今,我們的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和周雨也快退休了,每天過著平淡卻充實的生活。
回首往事,我常常感慨。如果當初,我一直被困在那份自卑里,不敢回應她的那句“你看我咋樣”,不敢說出那句“喜歡”,我的人生,將會是完全不同的模樣。
人啊,有時候真的不能活得太自卑。喜歡一個人,哪怕覺得差距如山,也該鼓起勇氣去表達,去爭取。愛情里,真誠和勇氣,往往比所謂的“條件”更重要。即使最終失敗了,至少努力過,不會在余生里留下“如果當初”的遺憾。而萬一,幸運女神眷顧,那個你以為高不可攀的人,恰好也愿意為你低頭呢?那便是命運賜予勇敢者,最美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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