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鋒：海靜（小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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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兩個兒子，沒有閨女。后來收養了一個閨女，叫海靜。異常聰慧。有一次，父親開玩笑地說：“海靜啊，吃‘鍋bia子饃’（我們這里罵人的一句詼諧話，意思相當于‘挨巴掌’）不吃？”小女孩歪著腦袋，忽閃著眼睛，稍加思索，然后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鍋bia子饃’香嗎？”父親不知何意，想著小孩子也許是喜歡吃香的，就隨口說道：“可香！”“香了你吃，我不吃！”父親一怔：“為啥香了叫我吃，你不吃？”我以為她要回答：“真要香的話你是舍不得叫我吃的！”誰知她又一次沒按套路出牌：“因為你大，我小，好吃的要先讓大人吃！”這一下父親啞了，抓了好長時間頭皮也沒想出啥招來，無奈只得“咳，咳，咳”干笑了幾聲，強辯了一句：“我也不吃！還是你拿回去吃吧！”“我不拿！還是留給你們吃吧！”說罷一溜煙跑了，留下我們父子倆在原地默默干活，誰也不敢看誰的臉。

我那時大約二十歲左右，師范畢業參加教育工作已有二年，父親那時還在大隊支書任上，管理著三四千人的村落，啥大風大浪沒經歷過。可就是這樣的一對父子組合，卻在那個不經意的時空下一齊敗給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這事該有多糗！說出去該有多丟人！我只記得父親當時那臉紅的樣子——我從小到大還未見過父親何時臉紅成這樣！午間的事，到晚飯桌上父親的情緒還未消，晚飯只喝了一點湯就不吃了。而且這情緒一直到海靜出事以后才徹底釋放出來。我記得海靜出事那天晚上，父親終于說出了憋在心里許久的話：“聰明到極點的人壽命都不會長啊！”

也許聰慧到極致的人用腦都過度，因此他們的睡性也都特別大。海靜就是這樣——常常是在路上走著走著就睡過去了，這樣的情景我就親眼見過幾次。有一次她剛走到我面前，就突然倒進了我的懷里。我嚇得不輕，還以為她有什么病，趕緊大呼小叫起來：“二奶奶，二奶奶，快來唷，快來看海靜是咋了！”二奶奶聽到叫聲趕緊跑了過來，看到這幅情景，倒平靜下來，淡然一笑：“木啥！她就是這樣！瞌睡大！我把她抱回去睡一會兒就好了！”說罷從我懷里抱起她閨女就回去了，留下我站在原地又愣了許久。

也就在“鍋bia子饃”事件之后二年吧，海靜就出事了。

我們這里靠近丹江口水庫，屬于引丹灌區。那時我們這里農村正在興起“旱改水”工程——即田間主要農作物由冬小麥改為春水稻。仲夏時節，稻田里蛙鳴悠揚。村后的大渠里整日都是保障在最高水位。幾十里長的灌渠所有的提灌站都開足了馬力抽水、輸水，為幾萬畝稻田輸送著新鮮的血液。

海靜出事是在午飯后。二奶奶讓她去放羊，然后她和二爺都去稻田放水去了。約摸就在三點鐘左右，就聽大橋那個方向有人大叫起來：“快來人吶，有人從橋上掉下去了！”喊聲越來越大，就看到有人在往大橋那個方向跑。我也趕緊丟下鋤頭，往那里跑去。當我趕到時，水里已經有很多人了。都是男的，脫光了身子，一邊游一邊撈。岸上有一個女的在哭——是二奶奶，懷里還摟著一只羊。我就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了，就趕緊跑過去問：“是咋掉下去的？”二奶奶已經泣不成聲。旁邊一個人替她回答：“我看見海靜在那個橋沿上跑來跑去，就感覺不對勁，正想喊她‘危險！不要在那里跑’，誰知一眨眼就看見她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我就趕緊喊……”余下的話我顧不得聽了，急忙把衣服一甩，只留一條褲衩就沖了下去，也加入了打撈的大軍。

水太大了！太深了！也太急了！沖得人根本停留不住。我們只能一邊游泳一邊用腳在下面來回擺動，希望能用腳擋住她。人越來越多。連鄰村的人都趕來了。會游泳的青壯年都下水了，水面上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岸上的老人、婦女大呼小叫著，猜測著孩子可能往哪個方向去了，指引著水底的情況。婦女們摟緊自己的孩子，有的抱著孩子跟著打撈的隊伍往前跑。二爺和大爺游在最前面，他倆一會兒扎進去一會兒又上來，稍喘一口氣就又扎了進去……后來，不知誰提議：“咱們排成一排，兩邊坡上的人拉著，這樣也許能在水上停留一會兒。不然光這樣往前跑有啥用！人在水底不會跑那么快的！”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響應，從兩邊岸上立即沖下來兩撥年輕人，拉住了水里兩邊人的手。但效果很不理想——水的沖力太大了，中間的人很快就被沖散了。這個辦法宣告失敗。后來又有人提議：“往水里打木樁來擋，或許能行？”這個提議剛出口就招來了呵斥：“等你把木頭扛來，人早就不知沖到哪兒去了！”于是，提議聲漸消，大家還是只能一邊游一邊用腳擋。其間有人尖叫：“這是不是？”只見一個人頭扎進去，可等浮上來后，卻見手里拿的是一根樹枝或一團亂草。

這時，宋崗電灌站那邊也得到了消息，立即拉下了電閘，渠里的水位在慢慢下降。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人們的心漸漸暗沉下去。大家都感到希望是越來越小了，失望的情緒正在擴散，有人已經開始上岸，鼎沸的人聲漸漸趨于平靜。這時，離開她落水的位置（大橋）已經有好幾里遠了！離下一個提灌站也只有一里地左右。有人就說：“趕緊去給提灌站上的人說，讓他們把閘門關了，不要把娃子抽進機器里面去了！”于是，岸上就有人跑起來。不一會兒，就有人返回來報告：“提灌站上的人早就把閘門關了！”于是，水里面的人繼續往前摸。這時，腳已經能夠著水底了，人已經能在水里站穩了，但結果仍是毫無所獲！看著看著，提灌站就在眼前了！

到達提灌站后，水面上也就只剩下十幾個人了——全是我們這一門上的。大家在水里泡了將近三個小時，都精疲力盡了。有的還叫喊著“腳抽筋了”、“腿抽筋了”，于是，大家都上了岸。岸上坐著一排赤溜溜的男子漢望著靜下來的水面發呆。這時，又有人提議：“翻過提灌站，繼續往下游找！”大家聽了立即站起來，正想往前走，誰知二爺發話了：“不找了！不可能跑恁快的！閘門早就關了，她咋能跑那么快！回吧！能不能活就看她的命了！”主人既然都發話了，大家也就不好再堅持什么，就站成一排往回走。但走了一里多地，就又下到水里——希望能在剛才站不住腳的地方有所發現！

逆水而行，速度當然慢多了。當我們到達脫衣服的地方時，暮色已經上來了。大家匆匆穿好衣服。二爺和大爺挽留大家留下來吃飯。人沒找到，誰有心思吃飯？大家都反過來勸二爺、二奶奶和大爺不要過于悲傷，“人的命，天造定”，“出這樣的事，說明她與咱家無緣”……勸慰了一番，各自散去。但二奶奶不回，二爺也沒辦法，只好留下來陪她。于是，大渠上就只剩下他們一家五口——還有海靜的兩個哥哥！

我回到家里，剛剛吃過晚飯，就聽見后面有人在哭。我急忙跑出去，就看見二爺抱著海靜回來了，二奶奶跟在后面哭——兩個男孩子也在哭。我急忙跑過去，二爺已經把海靜放到了院子里的地上。只見孩子頭發上沾滿了青泥，臉色烏青烏青的，嘴唇和鼻子上好像有血跡——人是早就沒了氣息！我悄聲問大爺：“在哪兒找到的？”大爺小聲回答：“還在她掉下去的那個地方，往上一點！自己漂上來的！”我愕然：“怎么會是往上？”大爺又小聲說：“頭上一頭青泥，手里還攥著雜草，可能是鉆到泥里，然后攥著雜草想自己爬上來，結果就往上去了！”這時，來看的人越來越多，大家聽了都不由得惋惜起來：“唉，要是開始都往上找，肯定會沒事的！”嘆息聲憋得院墻都微微發顫。

海靜出事那年是一九九三年，離現在已經三十二年了。三十多年來，村里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我現在都已經記不清面孔了，但唯獨這個小女孩我始終忘不了。她是那么聰明伶俐，那么俏皮可愛！而最最令我難忘的就是那次“鍋bia子饃”事件！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一個小女孩，在不知不覺間就把一位人民教師和一位干了十多年的村支書同時打敗，她靠的是什么？難道真有‘天才’這樣的人嗎？”現在，我終于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答案：“哪里是有什么天才？她只不過是比我們父子倆多了一樣東西而已！而且這樣東西是人生而就有的，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年齡的增長，這樣東西會漸漸從我們身上離開、減少、淡漠，并最終完全消失掉！這樣東西我們也都聽說過，它的名字叫——‘天真’！”

作者簡介：周江鋒，本科學歷，中小學高級教師。現供職于淅川縣厚坡鎮第一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