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小熊貓丨文
《拉屎，毀了我的女兒》。
說實話，第一眼看到這個帖子時，我以為是哪個便秘患者終于在馬桶上拉昏過去，然后夢游寫下的文字。不然，怎么能離人類那么遠呢……
直到后面，我又刷到了《觀鳥，毀了我的女兒》《第五人格，毀了我的女兒》這些帖子后，我才知道，自己又被網友騙了……
這幾個月，他們似乎要把所有的社交平臺都干成“知網”。各個抽象帖子的評論區里都看到博主宛如大學寫畢業論文一樣，詳細地列出“參考文獻”：
你能想象，上面這些帖子的原出處，其實是一位法考學“瘋”了的博主，以媽媽控訴女兒口吻在調侃自己對某件事的過分沉迷么？
要不說呢，還好有參考文獻，不然百年內真的無人能懂二十歲女孩為何沉迷拉屎……
而當一篇帖子因為內容過于抽象而引發爭議時，底下又會開始齊刷刷地冒出：“參考文獻在哪？我去，震撼首發！”的評論。至于這篇帖子原本的言論或是圖片就會被其他人引用、并在替換其中的關鍵詞后，順理成章地變成新的一篇“參考文獻”。
說白了，其實就是把某個圈子內部出圈的言論或者圖片做成模板，然后套入不同題材，只不過會在結尾像套娃一樣帶上最初和更迭過后的各種版本，供其他網友參考。
此事，在游戲圈亦有記載。要說今年圈內最出名的參考文獻，估計就是《世界之外》為了漲價發的挽尊帖——《世界之外》想賺錢。
這堪稱史詩級的公關手段，不僅讓玩家維權的心思蕩然無存，只有想給它撒把糯米的沖動；同時，也給網友貢獻了新的玩梗素材。那段時間，網上隨處可見大家的“來財”宣言，人人都想蹭一口《世界之外》的流量。
百分百參團的小高……
有趣的是，盡管“參考文獻”不久之前仍是個普通詞匯，網友們卻能快速地從梗中學習、理解它的新含義，無師自通地掌握它的新用法。
這或許是因為，它作為嚴謹的溯源憑證、學術論文末尾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此之前，曾平等地折磨過無數學子：
其中，引用內容涉及到查重率。如果太低，你導可能就得膽戰心驚地問你：“這數據哪來的？”
若是引用格式不規范，則會影響后續答辯或者發刊，還很容易被誤以為是抄襲，嚴厲點的導師甚至會批評你：“學術不端！”
而這些傳統規范，同樣也延續到了梗的用法上：
一開始，大家對“參考文獻”的羅列，僅僅只是在評論區貼一張原帖子的截圖。隨著越來越多網友的使用，大家突然開始自發地按照學術論文的格式，重新規范網絡梗參考文獻的使用方式，標注清楚出處、期刊、月份等等信息。
也有這種版本的 無限循環
至于那些沒有標注清楚是否引用參考文獻的抽象帖子，那就跟當串子反諷沒標狗頭一樣，很容易會被網友們拿來開涮。
如今，“參考文獻”正逐漸成為一種在年輕人之間廣泛流行的網絡表達新形式。可娛樂之余，同時也有不少網友好奇：
這種將嚴肅的學術框架納入日常的荒誕行為、將專用名詞引入網絡用語中進行解構的做法，到底是誰先發起的呢？
這番發問，讓我不禁聯想到近幾年在互聯網上掀起一陣研究熱的“晚學”。奇妙的是，這兩者之間似乎存在著許多異曲同工之處。又或許，晚學，就是“參考文獻”梗的源頭之一。
晚學，是一門研究初代網紅晚晚的行為、言論、風格的互聯網學科，可以算得上是網友最早對網紅進行自發性觀察的記錄之一。
屋子里住不下這么多人……
從2017年左右發端于豆瓣小組的小眾學科，到如今席卷各大社媒平臺的顯學，“晚學”的影響，不僅讓人人都能說幾句類似“沒有xx的義務”的晚晚語錄，更是讓越來越多網友加入研究隊伍中，將其視為一門正兒八經的學科：
從此，晚晚的言行被當做晚學愛好者們不得不品的原始課件；晚學家們針對晚晚所制作的視頻或分析，被稱為論文；如果因為戳到晚晚的痛處而被拉黑了，則叫畢業。
晚學經典課件
晚學網課
直到這一步，你的晚學大業才算告一段落，才能從“學姐”的身份更進一步，成為晚學愛好者的“博導”。
在晚學家的口中，“課件”、“論文”、“畢業”、“學姐”這些正式、學術的詞語與如今流行的“參考文獻”一樣，變成了一種戲謔的方式：
表面上，他們是在系統地研究著“晚學”，但實際上是借嚴肅與日常這兩種不同語境并置時產生的認知錯位，來調侃晚晚的奇葩行為。
其實也有點把她當電子寵物的意思（）
晚學之后，研究大冰為主的冰學、研究《如懿傳》主演周迅的如學、研究春晚節目《上春山》幾位演員的春山學等學科相繼而生，形成百學爭鳴的局面。
梗圖出處：@NPD星冰樂
與此同時，晚學那套標志性的解構嚴肅語境的黑話，也自然而然地隨著各個學科的流傳，在互聯網上大肆興盛。
然而，無論是晚學的“課件論文”，還是如今的“參考文獻”，這些詞語表層的反差與偽裝，只是便于網友傳播玩梗的“噱頭”。背后真正驅使網友們不斷玩梗的動力與核心，還是逃不開一句互聯網真理——人類的本質是復讀機。
或許大家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課件、參考文獻這些經過網絡抽象化后的學術用語，與更早時候我們用來表達某人廣為流傳的語錄的稱呼，其實殊途同歸。那就是，“圣經”。
從最古早的孫笑川，到去年阿諾的“那我問你，你頭頂怎么尖尖的”，再到今年小明劍魔的“MVP！”、大胃袋良子的“這一塊”、董卓呂布的“苦命鴛鴦”，這些都是抽象界的“圣經”。
別忘了明日方舟的“蟑螂圣經”
時至今日，這個名詞與上述的學術用語一樣，在中文互聯網上早已脫離宗教文本范疇，變成了抽象文化的一種符號。
各個圈子的奇人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新的圣經，網友則一刻不停地使用新圣經，將它作為一種時尚標志甚至是社交貨幣，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并分享給身邊的朋友，以此彰顯自己的“網感”。
摸老師也盛產“圣經”
在傳播學中，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將這種行為概念化成一個專業名詞——文本盜獵。
他認為，讀者就像沒有固定位置的游牧民族，他們居無定所，以掠奪財富、掠奪文本為樂趣，過著偷獵式的游牧生活。當他們遇到感興趣的文本時，便會稍作停留，并根據自己的藍圖進行重新拼貼組合，使原文本在讀者的闡釋以及與其他讀者的交流中不斷延伸。
簡單來說，這就是讀者對原始文本的創造性挪用、改編與再生產。
上述觀點出自詹金斯的這本書
盡管他將這種行為產生群體具化為粉絲群體，但我想，它所描述的情況，或許同樣適用于如今到處復讀的廣大網友。
而隨著網絡的不斷發展進步，參與式文化空間形成后，網友個體的媒介使用權與話語權被重新分配、賦權，每個人都能成為獨立的發帖者。從中，河北大學的傳播學學者付佳、趙樹旺觀察到：原本傾向個人的盜獵活動，轉變成了聲勢浩大的群體性圍獵活動。
落到現實中，可以是越來越多粉絲積極參與二創衍生等活動；也可以是網絡用語的人傳人現象。
但與其他盜獵行為不同的一點是，大部分情況下，網友對于晚學、參考文獻、乃至圣經的盜獵與圍獵，其實跟他們冠以這些語錄嚴肅化表達的初衷沒什么不同，都是為了對其梗的創造者進行反向狩獵：
網友們將那些讓人看著兩眼一黑的帖子劃入參考文獻中，是為了在不斷的研究、修改、引用中，反復調侃原帖的抽象與不合邏輯；
晚學家們不斷戲仿晚晚及其配偶，左一句“Let's xx！”，右一句“很高興你也喜歡xx并有自己的見解”，是為了吸引更多路人對晚晚的關注與吐槽；
四處游走的網友，將自己復制粘貼的抽象圣經留在各個評論區，是為了引來大家的側目與溯源……
在他們手中，文案的改編與復讀被當作一種迂回的攻擊手段，然后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對方也嘗嘗啞口無言的滋味。
這種幽默有趣、攻擊性又不那么強的方式，再配合上外表形式化的溫良偽裝，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直接沖突的火藥味。所以，它們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網友摯愛的表達形式。
然而，還沒等網友對“參考文獻”這個梗過去新鮮勁兒，關于它濫用與異化的批判聲已然四起。
有人說，參考文獻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網絡霸凌；有人說，參考文獻就是糟粕的“廁所”文化轉向大眾化、公屏化的軟嘗試。
一例例舉證中，原本輕松戲謔的調侃，變成了黨同伐異、施加輿論壓力的推手：
有些博主，只是正常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與感受，部分不贊同的網友就會評論他：“矯情”、“抽象”，進而被轉化成“新的參考文獻”，并通過引用的方式讓他面對眾網友的嗤笑。
這種情況并不少見，甚至不局限于這一個梗。我們之前聊“自嬤文學”時，那些述說苦難的帖子被批駁成自嬤；聊“絲瓜湯”梗時，那些不講道理的人倒反天罡拿它來捂嘴……
他們將原本復雜的、個人化的表達，強行拖入到簡單、戲謔的公共評判框架中，讓一場哄笑消解了嚴肅討論的可能性，削弱了個人表達的合理性。同時，也讓網友群體性的攻擊變得名正言順，讓公共空間的理性溝通變得愈發困難。
除此之外，有人還吐槽，以前起號的帖子至少還給你了吵架的缺口，現在因為參考文獻的泛濫，首頁刷到帖子都不敢興沖沖點進去，怕滑下去發現自己被“參考文獻”給騙了；
至于評論區里，更是找不到人類，只充斥著“參考文獻”、“震撼首發”這些看起來像機器人的發言。
發帖起號的方式變得單一、溝通的方式變得單一、就連反駁的方式也變得單一。“參考文獻”的流行與使用，最終不可避免地落入與大部分網絡流行梗一樣的宿命：讓人們逐漸喪失表達欲，加劇文化失語癥。
可悲的是，對于這個互聯網而言，即便一個梗的熱度過去后大家從中有所頓悟，但尋回失去的表達欲，并沒有比在網絡潮流中追逐下一個“梗”更重要……
參考文獻：
亨利·詹金斯 《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
付佳 趙樹旺《從文本盜獵到文本圍獵：參與式文化空間的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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