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昌旅社的消防梯還掛在三樓外墻上,鐵架上的劃痕在晨光里泛著白茬,像道未愈合的傷口,橫亙在灰白色的墻面上,仿佛整座城市都在無聲地流血。
蘇曼麗戴著白手套的指尖撫過那些印記,指甲蓋在銹跡上劃出細痕——這是她作為軍統特派員接手劉少甫被殺案的第三天。
她腳上的小羊皮靴沾著東關火場的煤渣,焦糊味鉆進鼻腔,那是姚王振東按劉子龍的吩咐放的煙,用來掩護撤離,也用來掩蓋真相。
“蘇特派員還在查?”
穿黑制服的軍統特務叼著煙湊過來,煙絲燒出的灰燼落在她米白色的西裝褲上,像幾點污墨。
“局里都傳是咱們自己人干的,八成是內部火并。”
他嗤笑一聲,“關會潼那幫人,成天盯著中統,恨不得把他們骨頭都啃了。”
蘇曼麗沒回頭,從皮包里掏出個黃銅放大鏡。
鏡片在晨光下閃出一道冷芒,她俯身細看消防梯第三階的凹痕——
那里卡著一點深褐色的木屑,紋理細膩,邊緣帶著鋸齒狀的磨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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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熟悉這痕跡了。
前年在郭師衡公館搜出的那把匕首,柄端正是這種老槐木,后來被劉子龍借去削過野菊花的花枝。
在郟縣倉庫那次,他就是用這把匕首撬開了日軍的軍火箱,木屑飛濺,落在她袖口,像一場無聲的雪。
“只是好奇。”
她將木屑輕輕刮入證物袋,指尖在袋口捏出褶皺,像在封存一段無法言說的記憶,“劉少甫死前見過什么人?他有沒有仇家?”
特務的煙卷在嘴角歪了歪:“還能有誰?煙土販子唄。這老小子上個月剛從開封弄了批貨,據說摻了日本藥粉,吃死了好幾個煙鬼。”
他突然壓低聲音,煙霧繚繞中,眼神變得幽深,“不過我聽說,案發前有人看見個穿藍布衫的男人進過旅社,身手利落得很,像是練家子,走路沒聲,像只貓。”
蘇曼麗的鋼筆在筆記本上頓了頓,墨跡在紙上暈開,像一朵暗色的花。
她走到劉少甫住的307房。
窗臺上的青花瓷瓶倒在一邊,瓶底沾著半枚模糊的鞋印,尺碼和劉子龍常穿的布鞋完全一致。
更讓她心頭一緊的是,床頭柜的暗格里,她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兩本賬冊。
第一本記著與日軍商社的交易,“奉天制藥”的字樣下,赫然列著“嗎啡三百斤”“槍支二十桿”;
第二本則是煙土分銷記錄,買家多是當地土匪、老財,最后一頁還粘著張與日本特務的合影——兩人舉著酒杯,背景里的太陽旗刺得人眼睛生疼,像一根毒刺,扎進她的瞳孔。
原來這劉少甫,早已不僅是中統走狗,而是徹頭徹尾的漢奸,
是日軍安插在國統區的毒瘤。
夜幕降臨時,蘇曼麗在城隍廟的戲樓后墻等來了劉子龍。
她猜到刺殺劉少甫是劉子龍所為,通過軍統河南站的關會潼和劉子龍取得了聯系。
劉子龍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短褂,腰間別著那把熟悉的匕首,刀柄上的紅綢褪成了淡粉,像干涸的血。懷里還鼓鼓囊囊的,顯然是揣著二十響盒子。
看見她時,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刀柄上,肌肉瞬間繃緊。
“是你?”劉子龍聲音微沉,眼中閃過一絲驚異,“聽說重慶派人來調查,沒有想到是你。你不是調到省黨部了嗎?何時去了重慶?”
“南京被占那年,我姐姐也遇難了。”
蘇曼麗望著戲樓斑駁的磚墻,聲音平靜,卻像冰層下的暗流,“國仇家恨,讓我再也坐不住。去年4月軍統成立,我今年調去總部受訓。
現在,沒想到接手了這個案子。中統的陳立夫很惱怒,親自向蔣總裁告狀,戴老板派我來查這個案子。”
她頓了頓,目光如刀鋒般刺向他:“是你殺的他。”
劉子龍沉默片刻,沒有否認。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正是她在床頭柜暗格里見過的那張合影:“他用煙土換日軍的槍,賣給土匪禍亂地方。
前天我還撞見他跟日本特務在醉仙樓密談,說要把許昌的地下交通線賣給特高課。”
蘇曼麗白皙的手捏著照片。
她想起在南京受訓時,教官站在講臺上,聲音如鐵:“軍統的槍,要先對準漢奸的心臟。誰通敵,誰就是我們的頭號目標。”
她將兩本賬冊和照片塞回劉子龍手里:“這些你收好。他罪證確鑿,死有余辜。”
“那你……”劉子龍皺眉,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你要上報?”
“我會寫份報告。”
蘇曼麗抬頭看他,眼底的光在夜色里亮得驚人,像寒星墜入深潭,“就說劉少甫因販賣煙土結仇,被煙販報復殺害。
現場搜出的軍統徽章是栽贓。至于他通日的證據……”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像刀鋒劃過冰面,“就當沒看見。讓重慶那些人慢慢猜去。”
劉子龍愣住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女人。
她不再是當年省黨部那個溫婉的文職,而是一把出鞘的劍,冷光逼人。
“那你……”他聲音低沉。
“我會打份申請,”蘇曼麗轉身往巷口走,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像在敲打命運的節拍,“調去軍統河南站。”
“來河南?”劉子龍追上一步。
“嗯。”她回頭,月光落在她臉上,映出幾分決絕,幾分孤勇,“劉少甫這樣的蛀蟲都能混進軍統,說明前線太缺干凈的槍了。
我要來河南,在抗日的第一線待著。”
她頓了頓,聲音輕卻堅定,“和你一起戰斗。”
三天后,蘇曼麗的報告送到了重慶。
報告里,她詳細描述了劉少甫的煙土交易記錄,列舉了三個與他有宿怨的煙販姓名,最后結論:“疑為煙販報復仇殺,現場軍統徽章系偽造栽贓,建議徹查煙土網絡,肅清內部敗類。”
又過了五天,批復下來了。
電文只有短短一行:“準蘇曼麗調任軍統河南站行動科,即日赴任。”
收拾行李時,蘇曼麗把那枚沾著木屑的證物袋扔進了火盆。
火苗舔舐著布袋,將劉子龍的痕跡燒成灰燼,像一場無聲的焚心之祭。
她摸出領口的銀質梅花別針,那是哥哥留給她的遺物——哥哥被日軍殺害,尸骨無存,只留下這枚別針,別在染血的衣襟上。
“哥,我去河南了。”她對著鏡子輕聲說,別針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像一顆不滅的星,“這次,我不會讓任何一個漢奸活著囂張。”
窗外的火車鳴笛聲響起來,悠長而蒼涼,帶著她駛向河南的戰場。
她知道,那里有劉子龍這樣的戰友,有等著被拔除的毒瘤,更有無數像哥哥、姐姐一樣,等著雪恨的冤魂。
而她的槍,已經上好了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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