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 龐薰琹：家在琴川第一弦

《中國美術報》2025年12月1日 16版

龐薰琹，1906年生于中國古琴之鄉江蘇常熟。他的學生劉巨德說，龐薰琹曾有“家在琴川第一弦”之畫印，因當時常熟有美麗的七條河，古稱七弦，龐家位于第一弦。

薰，古書上說的一種香草，又泛指花草的香氣，先生取名薰琹，應是別有隱喻。在常熟近代的八大名門望族中，龐氏家族居第二，僅次于翁同龢家族。龐薰琹以“讀書立品”的祖訓立身，1921年考入上海震旦大學，1925年8月，龐薰琹赴法國巴黎學畫，他是中國近現代最早的留學生之一。東西方藝術與文化價值的區別，無疑讓他左右為難。

在1979年病中開始撰寫的《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回憶錄中，龐薰琹這樣描寫他與畫家常玉的交往：“就是在這種憂慮、彷徨、不安心情的情況下，我去郊區拜訪了常玉，他是畫家，四川人，在巴黎已經住了十多年，他的作品曾經在秋季沙龍展出過。”

常玉對龐薰琹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1927年，龐薰琹聽從常玉的勸告，轉入巴黎蒙巴爾那斯一家研究所學習。他的速寫一開始用鋼筆畫，受常玉的影響改用毛筆畫，每天至少畫30至40張，打下了白描的基礎。當時的巴黎，藝術流派林立，群星云集，享譽世界的藝術家馬蒂斯、畢加索、賈科梅蒂、勃拉克，以及后來的林風眠、潘玉良、徐悲鴻、劉海粟等都與常玉有所交往，無疑也極大地影響和拓展了龐薰琹的藝術思想與眼界。

“他，黑絲絨的上衣，帽子斜在半邊，雙手藏在褲袋里，一天到晚的，迷迷糊糊，在這世界最大的漩渦中夢著……他從童年時無猜的夢，轉到科學的夢非其夢，音樂的夢其所夢，至此卻開始創造他薰琹的夢。”這是傅雷筆下的龐薰琹。

1929年，龐薰琹回到祖國。1932年4月，龐薰琹與傅雷等人在上海成立中國第一個純粹意義上的現代藝術社團——“決瀾社”。決瀾社是中國現代藝術的先聲。1932年秋天，龐薰琹在上海舉行第一次個人畫展，傅雷為他寫下《薰琹的夢》：“薰琹的夢既然離現實很遠，當然更談不到時代。然而在超現實的夢中，就有現實的憧憬，就有時代的反映。”傅雷這寥寥數語，成了龐薰琹一生的寫照。

龐薰琹在決瀾社時期的作品明顯帶有西方現代派的風韻，作品構成求怪誕的美感、求哲學的意味。“他把色彩作緯，線條作經，整個的人生作材料，織成他花色繁多的夢。他觀察、體驗到，分析如數學家，他又組織，歸納，綜合如哲學家。他分析了綜合，綜合了又分析，演進不已；這正因為生命是流動不息，天天在演化的緣故。”傅雷在《薰琹的夢》中寫道。

創作于1934年的油畫《地之子》是龐薰琹的經典之作，這不算是一幅視覺沖擊力巨大的作品，卻充分表露出畫家對當時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批判。畫面上一家三口，孩子軀體僵硬，橫臥在父親臂上，孩子的母親靠在丈夫肩上，對災難欲哭無淚。人物表情內斂，著色莊嚴沉穩，有一種憤懣、被壓制的情緒在暗涌，滲透著巨大的悲劇力量。如今油畫原作早已遺失，水彩稿幾經輾轉得以幸存。

龐薰琹?《地之子（初稿）》?紙本水彩?45cm×37.2cm?1934年 龐薰琹美術館藏

龐薰琹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與決瀾社時期的作品不同，和留法時期的作品相比更有變化。龐薰琹以回歸傳統來激發其現代主義的探索精神，這樣的探索，最具代表性的是龐薰琹的“貴州山民”系列作品。這是龐薰琹到貴州山區研究少數民族傳統藝術繪制的一組絹本水彩與紙本彩墨畫。龐薰琹說：“我根據記憶，畫了一套貴州山民圖，一共20幅，描寫了他們的生活、戀愛、婚姻、病死，每一幅都有簡單說明。”在這組畫作中，龐薰琹把西方水彩畫技巧嫻熟地融進中國傳統裝飾畫的意境之中，畫面古樸秀麗，柔和淡雅，看上去更像水墨畫。

《黃果樹瀑布》是20幅山民圖系列的第一幅，作于1940年。畫筆中的苗家女子，肩挑兩個竹簍的橘子，站在天地之間，健康、沉靜。畫面純凈、詩意，又有著濃郁的生活氣息與民族特色。龐薰琹曾說他描寫的貴州同胞，“筆下不免流露出自己，可是服飾方面，曾盡量保存它的原來面目。因此，給我不少束縛，也因此有時不免失去畫面的活潑。”他還為自己“像繡花一般把許多花紋照原樣地畫上了畫面”而苦悶。不能不說，龐薰琹對自己的解剖是嚴苛的。

1946年，龐薰琹以蘇南農民為對象，創作了《背簍》《小憩》等作品，這是貴州山民圖風格的延續，將寫實和寫意手法結合，充滿東方色彩和韻味，充分表達畫家內心的激情，也深具文學性。

2013年夏，中國美術館正好舉辦“與時代同行”展，在徐悲鴻、劉海粟等的作品中間，一下子就看見了龐薰琹的絹本水彩《林間》，這是龐薰琹《廬山》風景組圖之一。1947年夏，龐薰琹離滬赴粵途經廬山，住牯嶺，作水彩廬山風景12幅。他采用西方水彩畫的布局構圖，也結合了中國傳統工筆畫的小寫意，畫面充滿了文人畫的意境。

1983年1月3日，龐薰琹為已故老友傅雷之書《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作序，此時距傅雷寫《薰琹的夢》已有半個多世紀，離他自己一生的終點只有兩年。他在序中寫道：“傅雷先生與我是在巴黎時相識的，差不多同時期回到上海，他寫這本書時只有二十六歲，時間過得真快，四十九年過去了，我今為這本書寫前言，已經是七十七歲的老人了。”

龐薰琹的朋友、英國藝術史家蘇立文這樣講述龐薰琹：“龐薰琹的一生作為畫家、工藝設計家及教授，跨過了六十個春秋，這正是中國美術史上最動蕩也是最富成果的時期……”

龐薰琹的一生究竟經歷了什么？人生實在是一部巨著，每一頁都值得慢慢翻讀，而且必須慢慢地翻。

龐薰琹年譜有段內容：“1984年，龐薰琹先生78歲。這年元月，他賦抒懷詩，詩云：‘問我何所思，千頭萬緒事。問我何所欲，愿作無名士。’12月，重病，拒絕住院，并于日記中自示：‘我的時間不多了，不能等了。’意為有許多尚未完成的事要做。12月6日，龐薰琹撰《貝多芬》，18日成稿。除夕夜，仍抱病重之軀，撰寫《為什么寫〈貝多芬〉》，旨為‘激勵自己，同時也為青年人作借鑒’。是年，先生贈江蘇美術館作品十幅。1985年3月18日，龐薰琹因病去世，年為79歲。”

1979年，龐薰琹73歲。他賦詩道：“二十二年過去了，時間過去了是不會再回來的。二十二年這樣長的時間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1958年，龐薰琹的妻子丘堤病故，終年48歲。丘堤曾被美國藝術評論家評論為“當代中國現實主義畫壇的一束絢麗玫瑰”，她也是中國油畫歷史上第一代才華穎異的現代派杰出女畫家，曾以靜物《瓶花》獲決瀾社唯一一次頒獎。

1932年，丘堤與龐薰琹結為伉儷。丘堤去世，對龐薰琹是致命打擊。他遷居白家莊，于二間半室離群索居，月余間，滿頭黑發全部變白。

1953年，龐薰琹負責籌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今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他的后半生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中國傳統紋樣和工藝美術設計教育中。蘇立文2005年在北京大學的講演提到，抗戰勝利后，龐薰琹和他在成都道別時，“將一卷為紡織品、漆器、瓷器和地毯等所做的設計圖塞到我手中，那是他一直在做的工作，他請求我試試看，是否能在英國為它們找到出版者”。蘇立文說他雖然沒能找到出版者，但一直保存著這些畫卷，35年后終于在北京交還到龐薰琹手里，這就是《工藝美術集》的原本。這些手稿就像是昨天剛被拿走的，保存得很好，經過30多年，潔凈如初。而留在龐薰琹自己身邊的作品幾乎全部毀失，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照片資料。

辛苦遭逢，年華老去，信念尚存。他是沉寂的大師。晚年時，龐薰琹說：“如果我的作品能使你感受到一點美感，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編輯 | 楊曉萌

制作 | 殷 鑠、劉根源

校對 | 安亞靜

初審 | 殷 鑠

復審 | 馬子雷

終審 | 陳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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