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勝 |《尚書》是一部什么樣的書？

作為中華民族的元典之一，《尚書》保存了上古時期政治、經濟、歷史、地理等方面的重要資料，孕育著“民本”“德治”“慎刑”“和諧”等珍貴思想理念的萌芽，是華夏文明的價值源頭與政治智慧的總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寶庫。作為上自天子的經筵講習，下至士大夫科舉考試的必讀書目，《尚書》的影響輻射到傳統社會的各個階層，在形塑中華民族精神與品格方面，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一、《尚書》的成書及真偽之爭

《尚書》起源很早，它源于三代時期圣王的治政實踐?！稘h書·藝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天子有史官，會把王的言行記錄下來，為后世治國提供經驗教訓。這就是《尚書》成書的原因。《尚書》始終把王作為記述的中心人物，兼有少量記事，但總體上以記言為主。

《漢書·藝文志》記載：“故《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尚書》源于史官記錄、整理的檔案資料，依據傳統的說法，它最初可能有三千篇之多，至孔子刪減為百篇?？鬃涌蚨恕渡袝返臅r間斷限及篇數，他以自己的價值標準，將德義內涵豐富的篇目選編在一起，寄托著儒家的王道理想?！渡袝肺墨I篇目眾多，在流傳過程中形成了不同的版本。東周時期，道家、墨家、法家等學派皆傳《書》，但只有孔子整理的版本，才能稱為“《書》經”?？鬃娱_一時風氣之先，是《尚書》由史入經性質發生重要轉變的奠基者。

秦始皇焚書坑儒，民間收藏的《尚書》在禁毀之列。伏生不得不將《尚書》埋藏于屋壁之中，才幸免于難。西漢天下穩定，廢除挾書令。伏生將《尚書》從屋壁中發掘出來，只得到28篇（一說為29篇）。這些篇目用通行的漢代隸書寫定，所以稱為“今文《尚書》”。

漢景帝時期，魯恭王為擴建自己的宮室，拆毀了孔子舊宅，在屋壁發現《尚書》《論語》《孝經》等古代典籍。其中，《尚書》比伏生今文《尚書》多出16篇。因為它是用戰國時期的古文寫成的，所以被稱為“古文《尚書》”。西漢今文《尚書》先立于官學，后來劉歆等人推動古文《尚書》立于官學，遭到今文經學家的強烈反對。對經文的解釋不同，疊加經濟利益、政治主張的糾葛，今古文之爭遂成為漢代經學分化的重要事件。

曲阜孔府魯壁

魏晉之際，戰亂頻仍，古文《尚書》16篇亡佚。東晉時期梅賾獻《尚書》58篇。其中33篇由今文《尚書》篇目拆分而成，而另外25篇來源難以理清。因為它是后來出現的，所以又稱為“晚書”。南宋以降，證偽派與證真派圍繞“晚書”真偽問題，展開了長期的學術辯難。雙方辯論涉及文體、篇目、辭氣、職官、禮制、天文、歷法、地理等諸多內容，可以說，“晚書”真偽之爭是學界最復雜、最難以解決的學術公案。

2008年7月，清華大學從香港文物市場搶救回一批珍貴的楚地竹簡（以下簡稱“清華簡”）。北京大學加速器質譜實驗室、第四紀年代測定實驗室以無字殘片為標本，對清華簡進行AMS碳14年代測定，經數輪校正后，得知其成書下限為公元前305±30年，即戰國中期偏晚。漢代河間獻王古文《尚書》、杜林漆書等版本面世之后，旋即亡佚，今天已經無法管窺其面貌。今文《尚書》28篇，孔壁古文16篇，而清華簡《書》類文獻多達20余篇，可謂《尚書》類文獻的第三次重要發現。

二、《尚書》的命名、體例與主要內容

《尚書》在戰國時期被稱為“《書》”，至漢代才改稱為“《尚書》”?！啊渡袝贰币鉃椤吧瞎胖畷保钙湓从谏瞎畔韧酰岛鸪缰狻某鐾临Y料看，戰國時期《書》類文獻只有篇名，沒有書名。清華簡《書》類文獻有些自帶篇名，有些沒有篇名。清華簡“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篇名14個字，特別冗長，不方便稱引、記誦，而《尚書·金縢》篇名只有兩個字，非常簡潔。通觀今《尚書》篇名多為兩三個字，沒有五個字以上的。這就說明《尚書》的篇名可能不是一次性出現的，而是在定名過程中，經過后儒的多次整齊與加工。

《尚書》的文體可分為典、謨、訓、誥、誓、命六種?！罢a”，指告誡、勸勉。“訓”，是指說教、訓誡。清華簡《尹誥》：“摯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边^去我們把“誥”理解為上級對下級的告誡，但從清華簡《尹誥》看，伊尹雖然為臣子，但他也可以“告（誥）”湯?？芍渡袝氛a體，包括訓體等，應存在“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種言說方式?！渡袝贰兑葜軙分心切┕鬃恐?、聰明睿智的老臣訓誥天子，不是不敬，反而展現的是忠心為國的坦誠。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表面上是“命”，實際卻帶有訓誥的性質。清華簡《芮良夫毖》屬于《書》類文獻，卻多處用韻，體裁近似于詩歌。這些帶有原生樣態的文獻，使我們對于《尚書》體裁的復雜性、多樣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尚書》的主體內容，可大致分為兩個層面：一是王朝鼎革、帝王事跡。《尚書》記錄了上古時期重大的歷史事件，像堯舜禪讓、大禹治水、夏啟建國、太康失國、盤庚遷都、武王伐紂、二次克商、周公攝政、營建洛邑等。史學家司馬遷撰寫《史記》，其中很多內容就采自《尚書》。

《欽定書經圖說》之“盤庚遷殷圖”

二是以德治國的價值理念?！犊讌沧印ふ摃酚涊d：

子夏問《書》大義。子曰：“……《帝典》可以觀美，《大禹謨》《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益稷》可以觀政，《洪范》可以觀度，《泰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誡?！?/p>

子夏向孔子請教《尚書》的主旨，孔子回答說《帝典》可以觀察美，《大禹謨》《禹貢》可以觀察世事，《皋陶謨》《益稷》可以觀察政事如何處理，《洪范》可以觀察法度，《泰誓》可以觀察義，《五誥》可以觀察仁，《甫刑》可以觀察訓誡。《尚書》不僅包括歷史敘事，更有一整套價值體系的建構。如同鳥之雙翼，歷史敘事與德政理念構成了我們今天解讀《尚書》不可缺少的雙重維度。

三、《尚書》的學術價值、歷史影響

中國古代國家政治制度運行的核心為王權，而《尚書》正是儒家王道思想最集中、最全面的體現。《尚書》承載著三代興廢存亡之理，蘊涵著百世修齊治平之功。自西漢以來，它一直立于官學，被尊崇為神圣的經典，是歷代統治者治國理政不可或缺的圭臬與政治理論指南。《尚書》的學術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史學價值

《尚書》沉淀著華夏先民的早期歷史記憶，所記內容廣博，思想見解深刻，在政治、歷史、哲學、文學、地理、歷法、軍事、禮制等領域多有原創性的表述，堪稱中華文化之淵藪、后世諸學之濫觴?！渡袝飞掀饒?、舜、禹傳說時期，下至秦穆公時代，是中國目前現存最早的歷史文獻匯編，是考察夏、商、周三代歷史的第一手文獻資料。

《尚書》由《虞書》《夏書》《商書》《周書》四部分組成，其史料價值各有不同。具體而言，今文《尚書》中《夏書》《商書》基本可信，但羼雜著周人乃至后世的修改、潤色?！吨軙反蟛糠质茄芯课髦苁房尚诺氖妨?，而《文侯之命》《費誓》《秦誓》多與春秋史有關?！秷虻洹分械乃姆缴衩拔觥薄耙颉薄耙摹薄半T”，被甲骨卜辭證實?？芍秷虻洹贰陡尢罩儭贰队碡暋冯m然成書于東周時期，但其中有虞夏時期真實的史學素材。

“晚書”25篇雖然被很多學者認為是偽作，但并非沒有思想價值。反而一些膾炙人口的名句，多側身在“晚書”之中。只要將“晚書”置于它產生的時代，其價值自然會呈現出來。筆者認為“晚書”作者全面輯佚傳世文獻的引《書》，不拘泥于一家，兼采眾家之長，訓詁精準、簡潔，以弘揚孔子之道為己任，代表了魏晉時期《尚書》古文之學的最高成就。

（二）治政價值

《尚書》不僅是一部史書，而且是政事之典。宋儒蔡沈說：“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經大法皆載此書。”（蔡沈：《書集傳》）“二帝”指堯、舜，“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圣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治國的根本大法，皆記載在此書之中。《尚書》明德慎罰、保民惠民等治政理念，奠定了華夏民族以德治國的價值基調。

《史記·太史公自序》說：“《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毙Хㄏ韧?，儆戒資政，是《尚書》的重要價值所在。《尚書》是歷代帝王治國理政的“教科書”，如果想熟稔治國安邦的方法，就必須精讀《尚書》。

（三）經學價值

其一，《尚書》奠定了道統說的理論雛形。儒家宣揚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圣王系統，最早記載在《尚書》之中。堯之仁政，舜之孝親，禹之勤勉，正是借助《尚書》，他們被塑造為“圣王”，成為后世效法的王道政治的典范與榜樣。

其二，孔子選編《尚書》，建構了一整套以德義為中心的價值理論體系?！渡袝げ讨僦吩唬骸盎侍鞜o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在周公那里，天命是轉移的，轉移的標準是德。王只有敬德保民，才能保持國祚長久?？鬃右缘聻闃藴?，選編《尚書》篇目。在《尚書》那里，歷史的真實已經退居次要位置，而宣揚德義已經成為《尚書》的中心與主旨所在。

《欽定書經圖說》之“皇天輔德圖”

其三，《尚書》是教化民眾的載體?！犊鬃蛹艺Z·弟子行》衛將軍文子曰：“吾聞孔子之施教也，先之以《詩》《書》。”孔子當年教授弟子，首先以《詩經》《尚書》入手，足見《尚書》的教化意義?！抖Y記·經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其為人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六經”的教化作用各有不同，《尚書》的教化效果是“疏通知遠”。

過去學界多認為“儒家六經并稱”出現的時間比較晚，但從郭店儒簡看，在戰國中期以前，“六經”已經并稱。郭店簡《六德》說：“觀諸《詩》《書》則亦在矣，觀諸《禮》《樂》則亦在矣，觀諸《易》《春秋》則亦在矣?！本肌⒏缸?、夫婦之序，圣、智、仁、義、忠、信六德，在“六經”中反復呈現。戰國時代儒家借《書》以明“六德”，可知當時“《書》”已經成為教化民眾遵守禮樂秩序、修身進德的重要路徑。

四、《尚書》的重要版本及參考書目

目前《尚書》最權威的版本，是清儒阮元?？钡摹妒涀⑹琛繁尽渡袝x》。它采用的是孔安國傳、孔穎達疏。蔡沈《書集傳》沿襲了朱熹的理路，是在理學指導下，訓解《尚書》章句的經典著述。如果想深入了解“晚書”真偽之爭，最好將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與毛奇齡《古文尚書冤詞》對讀。

今人注解《尚書》，比較好的版本是顧頡剛、劉起釪的《尚書校釋譯論》，以及楊筠如的《尚書覈詁》。如果想梳理《尚書》學史，可參考蔣善國《尚書綜述》、劉起釪《尚書學史》、陳夢家《尚書通論》及程元敏《尚書學史》等。

作者：劉光勝，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

來源：《走進孔子（中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