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消毒水味,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我。
我媽的手枯瘦冰涼,像一截風干的樹枝,緊緊攥著我。
監護儀上的數字無聲地跳動,每一次起伏都像針,扎在我心上。
“淼淼……”她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趕緊俯下身,把耳朵貼近她干裂的嘴唇。
“這個,你拿著。”
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塞進了我的手心,是本老式的存折,暗紅色的塑料封皮已經卷了邊。
一股樟腦丸混合著舊紙張的味道,鉆進我的鼻子。
“里面是媽攢了一輩子的錢,給你傍身的。”
“媽,您說什么呢,您會好起來的。”我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滴落在她干枯的手背上。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喘了口氣,眼神卻異常清明。
“聽我說完……這錢,千萬,千萬不能讓周明知道。一個字都不能提。”
我愣住了。
“為什么?”
“你別問,記住媽的話就行。這是你的底氣,是你最后的退路。”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又重復了一遍:“記住了,誰也別說。”
監護儀發出一聲尖銳的長鳴,世界瞬間變成了黑白色。
那天晚上,走廊里的白熾燈亮得刺眼,周明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淼淼,別怕,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了。”
我靠在他懷里,身體是麻的,腦子里只有我媽那句“千萬不能讓周明知道”。
為什么?
我當時的腦子像一團漿糊,想不明白。
葬禮辦得很體面,這是周明和他媽堅持的。
婆婆拉著我的手,當著所有親戚的面說:“淼淼這孩子命苦,以后就是我親閨女,我們老周家絕對不會虧待她。”
我看著她情真意切的臉,心里那點小小的疑云,暫時被壓了下去。
我把那本存折藏在了我媽留下的一個舊首飾盒里,壓在最底層,上面蓋著幾件她舍不得戴的銀飾。
日子像溫水,不冷不熱地過著。
我是一家小互聯網公司的項目經理,每天忙得腳不著地,加班是家常便飯。
周明辭職在家,說要抓住短視頻的風口,成為美食博主。
他說:“老婆,你先辛苦幾年,等我火了,你就當富貴太太,天天逛街喝下午茶。”
我信了。
我不僅信了,還拿出積蓄,給他買了專業的相機、補光燈、收音設備。
他第一次出鏡,做了個可樂雞翅,手忙腳亂,廚房像被轟炸過。
視頻發出去,點贊寥寥無幾。
他說:“是設備不行,手機收音有雜音,影響觀感。”
于是我給他買了新的麥克風。
第二次,他做了個油燜大蝦,結果油溫太高,蝦殼都炸黑了。
視頻發出去,評論區有人說:“這是在煉丹嗎?”
他氣得把手機摔在沙發上。
“是光線不好,我這出租屋,怎么拍得出高級感?”
我看著他煩躁的樣子,沒說話,默默去陽臺把窗簾拉開,讓光線更亮一些。
他嘆了口氣,過來抱住我。
“老婆,我知道你辛苦,都是為了我。等我成功了,第一個就給你買個大別墅。”
他溫熱的呼吸噴在我耳邊,我心里那點不快,又被吹散了。
大概半年后,周明的賬號粉絲數,依然在三位數徘徊。
他越來越沒耐心,廚房也懶得進了。
每天就是躺在沙發上刷手機,看別人家的爆款視頻,嘴里念叨著:“這不就是運氣好嗎?這內容我也能拍。”
婆婆倒是隔三差五地來。
每次來,都提著點水果,然后坐在沙發上,對著我噓寒問暖。
“淼淼啊,最近工作累不累啊?你看你都瘦了。”
“媽,還行,不累。”
“哎,你們年輕人就是愛逞強。我們家周明,從小就心疼人,看你這么辛苦,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我低頭扒拉著飯,沒接話。
“他那個短視頻,我看挺好的,就是需要點啟動資金。現在這社會,酒香也怕巷子深,得花錢投流。”
我筷子一頓。
“媽,我們已經投了些了,效果不太好。”
婆婆臉色一沉,但很快又笑起來。
“那點錢算什么,毛毛雨啦。你得有大格局。你看隔壁老王家的兒子,也是拍視頻,人家里直接給投了十萬,現在一個月賺好幾萬呢g。”
我心里咯噔一下。
十萬。
我上哪兒去弄十萬。
“媽,我們沒那么多錢。”
“怎么會呢?”婆婆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我,“你不是項目經理嗎?工資不是挺高的嗎?再說,你媽……不是給你留了點東西嗎?”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她怎么知道的?
我強裝鎮定:“我媽就給我留了些舊首飾,不值錢。”
婆婆笑了笑,那笑容有點意味深長。
“傻孩子,媽還能圖你那點東西?媽是心疼你們。周明是潛力股,你得支持他。這男人啊,事業起來了,家里才能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翻來覆去,腦子里都是婆婆那句“你媽不是給你留了點東西嗎”。
旁邊的周明睡得正香,還打著輕微的鼾。
我悄悄起身,摸黑找到那個首飾盒,打開,存折還在。
我松了口氣,又覺得背后發涼。
第二天,周明喜氣洋洋地跟我說:“老婆,我媽昨天跟我說了,她支持我的事業,她出五萬,剩下的五萬,我們自己想想辦法。”
我看著他興奮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萬而已,老婆,你那么能干,肯定沒問題的。就當是投資我了,以后百倍千倍地還你。”
他抱住我,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你想想,以后我們開著豪車,住著別墅,多風光。”
我被他描繪的藍圖晃得有點暈。
或許,是我多心了?
我咬咬牙,把我自己的積蓄,加上信用卡套現,湊了五萬塊,轉給了他。
錢一到賬,周明立刻下單了最新款的無人機和運動相機。
他說要去拍壯麗的山河湖海,做旅游美食博主。
我看著那堆新設備,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這十萬塊,幾乎掏空了我這幾年的所有積蓄。
接下來的日子,周明確實“忙”了起來。
他今天去城郊的濕地公園,明天去鄰市的古鎮。
拍回來的素材堆在電腦里,剪輯卻是個大工程。
他剪了兩個晚上,就煩了。
“這玩意兒太費時間了,鏡頭語言、BGM、字幕,比上班還累。”
我剛加完班回家,一身疲憊。
“哪有不累就能成功的事?”
他看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懂什么叫創作嗎?靈感!需要靈感!”
然后,他就開始在家里“找靈感”。
所謂的找靈感,就是打游戲,看電影,或者約朋友出去喝酒。
那些昂貴的設備,很快就落了一層灰。
我看著心疼,說他幾句。
他就炸毛:“你懂什么!我這是在體驗生活!藝術來源于生活!你一個天天坐辦公室的,懂個屁!”
我氣得說不出話。
我每天擠地鐵,在公司跟甲方斗智斗勇,改方案改到深夜,回到家還要面對一屋子的狼藉和他的壞脾氣。
這就是他所謂的“體驗生活”?
我們為此大吵了一架。
最后,他摔門而出。
半夜,他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抱著我說:“老婆,我錯了。我壓力太大了。我就是想讓你過上好日子,才這么著急。”
又是這套說辭。
我累了,不想再爭辯。
我把他扶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一個人坐在客廳,直到天亮。
那十萬塊,就像投入大海的石頭,連個水花都沒見著。
周明的“事業”不了了之。
他又恢復了在家躺著刷手機的狀態。
偶爾,婆婆會打電話來問。
周明就說:“在積累,在沉淀。這種事,急不來。”
婆婆深以為然:“對,我兒子是大器晚成型的。”
掛了電話,周明對我邀功似的說:“看,我媽多懂我。不像你,就知道催催催。”
我被他這種斗爭邏輯氣得直想笑。
生活還得繼續。
我還著信用卡,交著房租,買著菜。
我感覺自己像個陀螺,被一根無形的鞭子抽著,不敢停下來。
有一天,我發高燒,跟公司請了假。
我躺在床上,渾身酸痛,想喝口水。
周明在客廳打游戲,耳機里傳來激烈的廝殺聲。
我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沒聽見。
我掙扎著起身,自己去倒水。
回來的時候,看到他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嘴里還罵罵咧咧。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和酸楚,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我回到房間,蒙著被子,無聲地哭了。
我想起了我媽。
如果她還在,肯定會給我煮一碗熱騰騰的姜湯,然后用她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額頭,罵我不知道照顧自己。
我突然好想她。
病好后,日子又回到了原樣。
我以為,生活就會這樣不好不壞地過下去。
直到周明的小姨,也就是婆婆的妹妹,家里的兒子要結婚。
這本是件喜事。
但婆婆一個電話,把我們家攪得天翻地覆。
“周明啊,你表弟要結婚了,女方要二十萬彩禮。你小姨家一時間拿不出那么多,我們當親戚的,得幫一把。”
周明開了免提,我聽得一清二楚。
“媽,我們哪有錢啊。”周明說的是實話。
“怎么沒有?”婆婆的聲音拔高了八度,“淼淼不是有嗎?她媽留給她的那筆錢,這時候不用,什么時候用?”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她果然知道。
她不僅知道,還一直惦記著。
周明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躲閃。
他掛了電話,走過來,搓著手,一臉為難。
“老婆,你看……我小姨家就這么一個兒子,不容易。”
“所以呢?”我冷冷地看著他。
“所以……我們是不是……幫一點?”
“怎么幫?拿什么幫?我媽那筆錢,是給我傍身的,不是給你家扶貧的。”我第一次用這么沖的語氣跟他說話。
周明愣住了,隨即也來了火氣。
“林淼!你怎么說話呢?什么叫給我家扶貧?我們是一家人!我小姨不就是你小姨嗎?你這人怎么這么冷血!”
“一家人?”我氣笑了,“一家人就是你媽算計我媽的救命錢?一家人就是你游手好閑,讓我一個人養家?周明,你摸著良心問問你自己,你把我當一家人了嗎?”
這些話,我憋了太久了。
今天,我終于說了出來。
周明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我……我怎么沒把你當一家人了?我不是一直在努力嗎?拍視頻那不叫努力嗎?是你眼瞎心盲,看不到我的付出!”
“付出?你的付出就是花光我十萬積蓄,買一堆落灰的設備嗎?你的付出就是天天在家打游戲,等我下班回來給你做飯嗎?”
我們吵得天翻地覆。
鄰居都來敲門了。
最后,我把他推出了臥室,鎖上了門。
我靠在門上,渾身發抖。
門外,傳來周明和他媽打電話的聲音。
“媽,她不肯拿錢,還說我們算計她。瘋了,簡直是瘋了。”
“反了她了!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你等著,我明天就過去!”
我聽著電話里的聲音,心里一片冰涼。
我終于明白,我媽臨終前那句話的深意。
那不是一筆錢。
那是我媽用她一生的辛勞和智慧,給我留下的一面照妖鏡。
第二天一早,婆婆就殺來了。
她一進門,就坐在沙發上,開始哭天搶地。
“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娶了這么個兒媳婦!心比石頭還硬!我們老周家是刨了她家祖墳了嗎?”
周明在一旁給她遞紙巾,還時不時用譴責的眼神看我。
我站在臥室門口,冷冷地看著他們母子倆唱雙簧。
“媽,您別哭了,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我能不氣嗎?你小姨都打電話給我哭了,說我們家看不起他們,見死不救!我的老臉都讓她給丟盡了!”婆婆拍著大腿,聲音又高了幾分。
我走過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媽,第一,小姨家是娶媳婦,不是救命,用不著‘見死不救’這么嚴重的詞。”
“第二,我媽的錢,是她的遺產,我有完全的支配權。給,是情分;不給,是本分。”
“第三,你們要是覺得我丟了你們老周家的臉,那我們可以談談,怎么才能不丟臉。”
我的語氣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釘子。
婆婆被我噎得一愣,眼淚都忘了流。
周明站了起來,指著我。
“林淼!你怎么跟你媽說話呢?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規矩?”我看著他,“那我也問問你,一個大男人,幾年不工作,靠老婆養著,還好意思算計老婆母親的遺產去接濟親戚,這是誰家的規矩?”
“你!”周明氣得臉通紅,“我那是……那是暫時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哦,那你慢慢找。”我點點頭,“等你找到了,賺到錢了,別說二十萬,二百萬你拿去給你小姨都行,我絕不攔著。現在,花我的錢,就得聽我的。”
這話一出,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婆婆的哭聲戛然而止,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好像第一天認識我。
周明也愣住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是啊,他們都習慣了我的逆來順受,我的“識大體”。
他們忘了,兔子急了也咬人。
婆婆緩過神來,換了一副嘴臉。
她開始打感情牌。
“淼淼啊,媽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周明是不爭氣,媽回去肯定好好說他。但你小姨家這次是真的難啊,你就當可憐可憐媽,幫媽在妹妹面前掙個面子,行不行?”
她說著,就想來拉我的手。
我退后一步,避開了。
“面子,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
“你小姨家的兒子,有手有腳,二十萬彩禮,可以自己去掙,可以去貸款,辦法多的是,為什么要掏空我們家,去給他鋪路?”
“難道就因為我們好說話,我們活該?”
我的聲音不大,但客廳里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周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婆婆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
“好,好,好!”她連說三個好字,“林淼,算我看錯你了!翅膀硬了是吧?行!這事我不管了!以后我們老周家,也沒你這個兒媳婦!”
她說完,拉著周明就要走。
周明卻站在原地,沒動。
他看著我,眼神里有憤怒,有不甘,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林淼,你非要鬧成這樣嗎?”
“是你們在鬧,不是我。”我平靜地回答。
“為了那點錢,你連家都不要了?”他質問我。
我突然覺得很可笑。
“周明,你搞錯了。第一,這不是‘那點錢’,這是我媽留給我最后的念想和保障。第二,一個需要靠算計老婆遺產來維持的‘家’,我不要也罷。”
說完,我轉身回了臥室,關上了門。
我沒再聽外面的動靜。
過了很久,我聽到大門被摔上的聲音。
世界終于清靜了。
我拿出那個首飾盒,打開,拿出那本存折。
我摩挲著那粗糙的封皮,仿佛還能感受到我媽手心的溫度。
媽,現在我懂了。
您不是給了我一筆錢,您是給了我一副鎧甲,和一顆清醒的頭腦。
冷戰開始了。
周明搬去了婆婆家住。
一個星期,他沒有給我打一個電話,發一條微信。
也好,我樂得清靜。
沒有了他,我下班后不用再趕著回家做飯,不用再收拾他扔得到處都是的臟衣服和外賣盒。
我可以給自己煮一碗面,窩在沙發上追劇,或者看一本早就想看的書。
房子空了,但我的心,好像被填滿了。
這種平靜,在第二個星期被打破了。
公司接了一個大項目,時間緊,任務重,我帶著團隊連續加了一個星期的班。
那天晚上,我們終于把最終方案趕了出來,發給客戶。
我累得幾乎要散架,回到家,連燈都懶得開,直接把自己摔在床上。
半夜,我被胃疼疼醒了。
冷汗涔涔,疼得我直不起腰。
我意識到,可能是老毛病,急性胃炎犯了。
我摸到手機,想給周明打電話。
號碼翻出來,手指卻懸在屏幕上,遲遲沒有按下去。
我能想象到,電話接通后會是什么場景。
他大概會睡意惺忪地抱怨我打擾他睡覺,然后不耐煩地讓我自己去醫院,或者更糟,他會借此機會,把話題引到那筆錢上,說如果我早點把錢拿出來,他就不會離家出走,我也不會生病。
我打了個寒顫。
我刪掉了他的號碼,撥通了120。
在等救護車的時候,我強撐著,從床下拖出一個行李箱,把我的身份證、銀行卡、還有那個首飾盒,都放了進去。
然后,我給我的閨蜜李靜發了條微信:
“胃炎犯了,在等120。家門密碼是xxxxxx,萬一我有什么事,幫我處理一下。”
李靜的電話立刻就打了過來。
“你怎么回事!周明呢?他死哪兒去了!”
“別提了,回頭再說。”我疼得說不出話。
“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救護車呼嘯而來,把我拉到了醫院。
熟悉的消毒水味,讓我想起了我媽。
只是這一次,躺在這里的人,是我自己。
一系列檢查、輸液,折騰到天亮,我才緩過來。
李靜趕到的時候,我正掛著吊瓶,靠在病床上。
她風風火火地沖進來,眼圈紅紅的。
“你嚇死我了!周明那個王八蛋呢!我要去撕了他!”
我拉住她:“別,為那種人生氣不值得。”
我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李靜氣得直跺腳。
“我早就跟你說,周明就不是個能成事的人!還有他那個媽,簡直是極品!你就是太能忍了,才讓他們蹬鼻子上臉!”
“以前,我覺得忍一忍,家就和了。”我苦笑。
“和個屁!”李靜爆了粗口,“這種家庭,就是個無底洞,你填不完的!幸虧你媽有遠見,給你留了后路。”
她看著我蒼白的臉,心疼地說:“淼淼,聽我一句勸,離了吧。你這么好,值得更好的人。”
離婚。
這個詞,我不是沒想過。
只是,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或許是因為還念著那點舊情,或許是因為害怕面對未知的未來。
但現在,躺在這張病床上,聞著這冰冷的消毒水味,我突然覺得,沒什么好怕的了。
最壞的日子,我都一個人扛過來了。
以后的日子,還能比現在更壞嗎?
出院那天,李靜來接我。
她幫我收拾好東西,辦了出院手續。
從頭到尾,周明和婆婆,沒有一個電話,一條信息。
他們好像,從我的世界里,徹底消失了。
回到家,我看著那個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房子,做了一個決定。
我給周明發了條微信。
“我們談談吧。”
他回得很快:“想通了?肯拿錢了?”
我看著那行字,笑了。
“不是錢的事。我們,離婚吧。”
那邊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的電話打了過來。
“林淼,你什么意思?你為了錢,連婚都要離?你心也太狠了吧!”
“周明,事到如今,你還覺得只是錢的事嗎?”
“不然呢?不就是二十萬嗎?我小姨家又不是不還!你至于嗎?”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
“我住院了,急性胃炎,一個人去的醫院。周明,從頭到尾,你問過一句嗎?”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
“我……我不知道啊。你也沒跟我說。”
“我沒說,你就不知道關心一下嗎?我們是夫妻,冷戰一個星期,你老婆是死是活,你都不聞不問嗎?”
“我……”他語塞了。
“周明,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不是錢。是你,和你媽,從來沒把我當成真正的家人。在你們眼里,我只是一個會掙錢的工具,一個可以隨時被犧牲的‘外人’。”
“我累了,真的累了。就這樣吧。”
我掛了電話,把他所有的聯系方式,都拉黑了。
我知道,這事沒那么容易結束。
果然,第二天,婆婆和周明,帶著小姨一家,堵在了我家門口。
陣仗很大,像是來討伐我的。
我開了門,讓他們進來。
我不想讓鄰居看笑話。
婆婆一進門,就指著我的鼻子罵。
“林淼!你這個喪門星!是不是你攛掇周明跟你離婚的?我告訴你,我們老周家沒那么容易離的!你想離婚,可以,把你媽留下的錢,還有這些年你花的我們周家的錢,都吐出來!”
我被她這番強盜邏輯給氣笑了。
“媽,第一,離婚是我的決定。第二,我媽的錢,是我的婚前財產,跟你們周家沒關系。第三,這些年,是誰在花誰的錢,我們把賬單拉出來,一條一條算清楚。”
我打開手機里的記賬APP,上面清清楚楚地記錄著每一筆開銷。
房租、水電、伙食費、周明的零花錢、他買設備的錢、給婆婆買的各種禮物……
我把手機遞到他們面前。
“你們可以看看,這個家里,到底是誰在養誰。”
周明的臉,瞬間白了。
婆婆不識字,但她看得到那一長串的數字。
小姨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衣服,小聲說:“嫂子,要不算了吧,別鬧得太難看。”
婆婆卻不肯罷休。
“我不管!反正你嫁到我們家,你的人就是我們家的,你的錢也是我們家的!想離婚,沒門!”
她開始在地上撒潑打滾。
我冷眼看著,沒有去扶。
我對這個家,最后一絲情分,也在她這番哭鬧中,消磨殆盡了。
周明看著我,眼神里滿是失望。
“林淼,我沒想到,你變成了這樣的人。這么會算計,這么冷漠。”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很悲哀。
“我變成什么樣,不都是被你們逼的嗎?”
“周明,我最后問你一次,這婚,你離,還是不離?”
他咬著牙,看著在地上打滾的母親,又看看我。
“離!誰不離誰是孫子!但是財產必須平分!”
“可以。”我點頭,“家里的東西,你隨便挑。但是我的工資卡,還有我媽的遺產,你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拉扯和談判。
他們請了律師,我也請了。
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白天在公司,我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處理工作。
晚上回到家,我要面對周明和婆婆的各種騷擾。
他們會發信息罵我,會半夜來敲門,會在我公司樓下堵我。
我換了手機號,換了門鎖。
李靜怕我出事,干脆搬過來跟我一起住。
有她在,我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她會幫我擋掉騷擾電話,會陪我一起吃飯,會在我情緒崩潰的時候,給我一個擁抱。
她說:“淼-淼,別怕,有我呢。”
有一天,律師告訴我,周明那邊提出,要求分割我媽留下的那筆遺產,理由是我媽去世時,我們已經是夫妻關系,那筆錢屬于夫妻共同財產。
我當時就懵了。
我沒想到,他們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我媽用命換來的錢,他們也敢覬覦。
我氣得渾身發抖。
律師勸我:“林女士,您別激動。雖然法律上,婚后繼承的遺產原則上屬于共同財產,但您母親臨終前有明確的口頭遺囑,只贈與您個人,而且有您在場,可以作為證據。只不過,打起官司來,會比較麻煩。”
“那就打!”我斬釘截鐵地說,“就算傾家蕩產,我也要打到底!我絕不會讓我媽的錢,落到這群人手里!”
官司開庭那天,我看到了周明,還有婆婆。
他們坐在對面,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怨恨。
好像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法庭上,雙方律師唇槍舌劍。
我拿出了我媽的病歷,證明她當時神志清醒。
我作為唯一的見證人,復述了我媽臨終前的囑托。
周明那邊,一口咬定我是在撒謊。
婆婆更是在法庭上大哭大鬧,說我蛇蝎心腸,偽造遺囑,想獨吞財產。
法官幾次警告,她才安靜下來。
那場官司,打得異常艱難。
我感覺自己被扒了一層皮。
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我媽的一個遠房表妹,也就是我的一個姨婆,從老家趕了過來。
她找到了我,交給我一封信。
是我媽生前寫給她的。
信里,我媽提到了她對我的擔憂,提到了周明和他母親的品性,也提到了她存了一筆錢,是留給我一個人,以備不時之需的。
信的落款,有日期。
正是我媽住院期間。
姨婆說:“你媽走之前,給我打過電話,不放心你。這封信,是她拜托同病房的家屬幫忙寄的。她說,要是你過得好,這信就爛在我手里。要是你受了委屈,就讓我把信交給你。”
我拿著那封信,淚如雨下。
信紙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因為我媽當時身體虛弱,寫得歪歪扭扭。
但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她對我的愛和擔憂。
媽,原來您什么都知道。
您早就看穿了一切。
您用您最后的力量,為我鋪好了所有的路。
這封信,成了最關鍵的證據。
法院最終判決,那筆遺產,屬于我個人財產。
婚,也離了。
拿到判決書的那天,天氣很好。
我走出法院,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到周明和婆婆從另一邊走出來,他們的臉色,像霜打的茄子。
婆婆看到我,還想沖過來罵我。
被周明拉住了。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
我沒有理會他們,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
我們,從此以后,就是兩條平行線,再無交集。
我賣掉了原來住的那個小區的房子里,屬于我的那一部分財產。
連同我媽留給我的錢,還有我自己的積蓄,我在一個離公司不遠的新小區,付了首付,買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房子不大,但陽光很好。
我親手把它刷成了自己喜歡的顏色,添置了新的家具。
李靜陪著我,跑遍了整個城市的家居市場。
搬家的那天,我們累得癱在沙發上,但看著這個完全屬于我自己的小家,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滿足。
我把媽媽的照片,擺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照片里的她,笑得溫柔。
我換了工作。
離開那家讓我身心俱疲的公司,去了一家更有發展前景的新公司。
新的環境,新的同事,新的挑戰。
我開始健身,學著做飯,周末會約上李靜,去逛逛公園,看看電影。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軌,并且,比以前更好了。
我常常會想起我媽。
想起她粗糙的手,想起她溫暖的懷抱,想起她總是嘮叨著讓我多穿點衣服,好好吃飯。
也想起她臨終前,塞給我那本存折時,那雙清明而堅定的眼睛。
三年后。
又是一個清明節。
我帶著一束她最喜歡的百合,去墓地看她。
墓碑上的照片,依然是她年輕時的模樣,笑靨如花。
我把花放下,蹲下身,輕輕擦拭著墓碑上的灰塵。
“媽,我來看您了。”
“我換了新工作,買了新房子,一切都很好,您不用擔心。”
“我現在過得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我抬起頭,看著照片里的她,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媽,謝謝您。”
謝謝您給了我生命,謝謝您養育我長大。
更要謝謝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用盡全力,保護了我。
謝謝您讓我明白,女人的底氣,從來不是依靠任何人,而是來自自身的強大和清醒。
那本存折,我沒有動用里面的錢。
我把它和我媽的照片,放在一起,珍藏著。
它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往哪里去。
它是我最堅實的后盾,也是我最溫暖的牽掛。
一陣風吹過,墓碑旁的松柏沙沙作響,好像是媽媽在回應我。
我笑了,擦干眼淚,站起身。
陽光穿過樹梢,灑在我身上。
未來的路還很長,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害怕了。
因為我知道,無論我走到哪里,媽媽的愛,都會像這陽光一樣,永遠照耀著我。
生活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你一些驚喜。
在我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一個人過下去的時候,我遇到了他。
他叫陳宇,是我新公司的同事,一個溫和而沉穩的程序員。
我們第一次有交集,是因為一個項目出了bug,他負責修復,我負責跟客戶溝通。
那天晚上,我們倆在公司加班到深夜。
他安靜地敲著代碼,我則在一旁焦急地等著進度。
中間,我胃又有些不舒服,捂著肚子,臉色不太好。
他注意到了,停下手里的工作,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溫水。
“胃不舒服?我這里有胃藥,你試試?”
他的聲音很溫和,像四月的春風。
我接過水,說了聲謝謝。
“以后常備點蘇打餅干在辦公室,胃不舒服的時候吃一點,會好很多。”他又叮囑了一句。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么關心過我了。
后來,我們漸漸熟悉起來。
我知道他也是單身,喜歡看書,喜歡養花,做得一手好菜。
他會給我帶他自己做的便當,會記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給我準備好紅糖姜茶。
他從不問我的過去,但他的每一個舉動,都在治愈我過去的傷口。
李靜說:“淼淼,這次,你好像遇到對的人了。”
我笑而不語。
心里,卻也有一絲期待。
但是,我害怕。
我害怕重蹈覆-轍,害怕再次受到傷害。
我像一只受過傷的刺猬,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
陳宇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
他沒有急著表白,只是默默地對我好。
他會陪我加班,然后送我回家,看著我上樓,燈亮了,他才離開。
他會記得我無意中提到的想看的電影,然后買好票,假裝是公司發的福利,約我一起去看。
他會把我養在陽臺上的那盆快要枯萎的綠蘿,搬到他家,精心照料,等它重新變得綠意盎然,再還給我。
他的好,像細雨,潤物無聲,一點一點地,融化了我心里的冰。
終于,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周末,他約我去了植物園。
我們在溫室里,看著那些盛開的蘭花。
他突然停下腳步,看著我,認真地說:“林淼,我知道你過去可能經歷過一些不好的事情,讓你不敢輕易相信別人。”
“我不會給你畫什么大餅,也不會說什么天長地久的誓言。”
“我只想告訴你,未來的日子,我想陪你一起,三餐四季,平淡歡愉。你愿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雨滴打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溫室里,花香四溢。
我看著他真誠的眼睛,那里面,有小心翼翼的試探,有緊張,更有藏不住的愛意。
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點了點頭。
“我愿意。”
他笑了,笑得像個孩子,然后,他輕輕地,把我擁入懷中。
他的懷抱,很溫暖,很踏實。
我靠在他肩上,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我知道,這一次,我沒有選錯。
我和陳宇在一起后,并沒有刻意隱瞞。
公司里很快就傳開了。
有祝福的,自然也有說閑話的。
有人說我離過婚,配不上年輕有為的陳宇。
這些話,傳到我耳朵里,說不難過是假的。
陳宇知道后,直接在部門的聚餐上,牽著我的手,對所有人說:
“林淼,是我認定的人。她的過去,我參與不了,但她的未來,我奉陪到底。誰要是對她有意見,就是對我有意見。”
他話說得不重,但語氣里的堅定,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一刻,我看著他護著我的樣子,眼眶又紅了。
我終于明白,真正愛你的人,是會把你規劃進他的未來,是會為你抵擋所有的風雨,而不是讓你一個人,去沖鋒陷陣。
我們見了雙方的父母。
我有些緊張,怕他的父母會介意我的過去。
沒想到,陳宇的媽媽,是一個非常開明和善的阿姨。
她拉著我的手,說:“孩子,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人要往前看。陳宇這孩子,從小就有主見,他認定的,我們都支持。”
“以后,要是他敢欺負你,你告訴阿-姨,阿姨幫你收拾他。”
我看著她慈祥的笑容,心里最后一點擔憂,也煙消云散了。
我們的婚事,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婚禮前,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把那本存折,拿了出來,放在了陳宇面前。
我把我和周明的故事,把我媽媽的良苦用心,都告訴了他。
我說:“這是我媽留給我的,也是我最大的秘密和底氣。現在,我想把它交給你。不是讓你替我保管,而是想讓你知道,我愿意,與你分享我的一切,毫無保留。”
陳宇靜靜地聽我說完。
他沒有打開那本存折。
他只是把它輕輕地推回到我面前。
“淼淼,這是阿姨留給你的愛,是你的鎧甲,不是你的嫁妝。你把它收好。”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有什么,而是因為你就是你。”
“以后,我來做你的底氣。”
我看著他,眼淚再也忍不住。
我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
哭我逝去的青春,哭我曾經的委屈,也哭我如今的幸福。
婚禮辦得很簡單,只請了最親近的親人和朋友。
沒有奢華的排場,但處處都充滿了溫馨。
李靜是我的伴娘,她看著我穿著婚紗的樣子,哭得比我還厲害。
“臭淼淼,你可一定要幸福啊!”
我抱著她,笑著說:“會的,一定會的。”
宣誓的時候,我看著陳宇,他也在看著我。
我們相視而笑,眼里,是彼此的全世界。
生活,有時候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么味道。
但只要你勇敢地邁出那一步,總會嘗到,屬于你的那份甜。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陳宇是個行動派,他說過的話,都會做到。
他真的成了我的底氣。
他會主動分擔家務,會在我加班的時候,做好飯菜等我回家。
他會支持我的工作,鼓勵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們也會吵架,但從來不會超過一天。
每次,都是他先服軟,抱著我說:“老婆,我錯了,別生氣了。生氣對皮膚不好。”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媽能看到我現在的生活,她一定會很欣慰吧。
后來,我聽說了一些關于周明的事情。
他和那個表弟媳婦的妹妹搞到了一起,被婆婆發現了,鬧得雞飛狗跳。
他跟那個女人也沒成,工作還是一塌糊涂,日子過得一地雞毛。
婆婆因為這事,氣得中了風,半身不遂。
周明只能辭了職,在家照顧她。
李靜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一臉的解氣。
“這就叫,惡有惡報!”
我卻沒什么感覺。
他們的生活,好與壞,都與我無關了。
我的人生,已經翻開了新的篇章。
又是一年清明。
我和陳宇一起,去給我媽掃墓。
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見”我的媽媽。
他把一束白菊,恭敬地放在墓前。
然后,他對著墓碑,鄭重地說:“媽,您好,我是陳宇,是林淼的丈夫。您放心,以后,我會替您好好照顧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
我站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寧和溫暖。
我看著墓碑上媽媽的笑臉,在心里默默地說:
“媽,您看到了嗎?我現在,很幸福。”
“謝謝您。真的,謝謝您。”
謝謝您當年的那本存折,它像一盞燈,照亮了我最黑暗的路,也指引我,找到了真正屬于我的,那片光明。
有些愛,從不曾離開。
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永遠地,守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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