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戰(zhàn)友新兵連憶趣
賈洪國
許多年后,當(dāng)我站在川中濕熱的冬夜里仰望星空,總會想起在后藏日喀則亞東新兵連集訓(xùn)時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扎西頓珠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在齊膝的深雪中,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他的掌心很燙,像藏地冬日里唯一的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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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秋和冬絲滑地交接了班,初冬,我們這一百多個從四川安岳來的新兵,像被連根拔起的秧苗,懵懵懂懂地栽種到了世界屋脊。綠皮火車把我們帶離天府之國,在西北黃土地上喘息著爬行,窗外的景色從蔥綠漸變成土黃,最后只剩荒漠一片的格爾木。改乘五十鈴大卡車?yán)^續(xù)沿青藏公路前行,過了唐古拉山口,我的高原反應(yīng)如約而至,頭痛欲裂,呼吸艱難,像離水的魚,張著嘴拼命喘息。有個成都市的兵突然放聲大哭:“我要回家!”哭聲在車廂里回蕩,卻沒有人笑話他。
我們的新兵連駐地坐落在亞東溝上亞東鄉(xiāng)的嘎林崗,往北是終年積雪的卓木拉日雪山,往南則是郁郁蔥蔥的茫茫原始森林帶。清晨八點,急促的哨聲會把我們從淺薄的睡眠中拽起——在高原,連夢都是稀薄的。推開房門,寒氣撲面而來,哈出的白氣瞬間凝結(jié)成霜。我們這些內(nèi)地兵凍得牙齒打顫,不停地跺腳取暖。而那些藏族新兵,他們從容地整理著裝,動作流暢得像山間的溪流。
藏族兵和我們很不一樣。他們的顴骨上泛著特有的高原紅,皮膚是陽光長期親吻后的古銅色。看我們這些“外來戶”時,眼神里既有好奇,更有種與生俱來的親近。后來我才知道,那種眼神,源自他們對這片土地深入骨髓的熟悉與熱愛。
訓(xùn)練間隙是最歡樂的時光。藏族兵喜歡圍坐在一起,用我們聽不懂的藏語說笑。他們的笑聲極具感染力,渾厚、爽朗,像雪山融水撞擊巖石,清澈而富有生命力。扎西頓珠是其中最活躍的一個,十八歲的年紀(jì),眼睛亮得像岡仁波齊的星辰。
“繃部拉,是首長的稱呼。”他盤腿坐在訓(xùn)練場上,認(rèn)真地當(dāng)起我們的藏語老師,“‘阿加拉’是大哥,‘阿佳’是大姐。你們要記好咯!”
我們這些四川兵笨拙地模仿著,總是把調(diào)子念歪。扎西急得抓耳撓腮,一遍遍糾正:“不是這樣,要這樣——”他夸張地張大嘴巴,字正腔圓地示范。當(dāng)他教我們藏語基礎(chǔ)字母時,場面更加熱鬧。“基(1)、尼(2)、松(3)、西(4)……”我們像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總是發(fā)音不準(zhǔn)。扎西卻極有耐心,他說:“語言是心的橋梁,學(xué)會了藏語,你們就真正懂得我們藏族人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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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真好。第二年,當(dāng)我因為工作關(guān)系深入牧區(qū)采訪,那些在新兵連學(xué)到的藏語,果然成了打開牧民心扉的鑰匙。這時我才明白,扎西當(dāng)年教給我們的,不僅是語言,更是一把理解另一個民族的鑰匙。
生活習(xí)慣上的差異,鬧出的笑話就更多了。記得第一次見到糌粑,我們這些內(nèi)地兵面面相覷——這灰撲撲的面粉怎么吃?藏族兵巴桑看得直樂,他慷慨地拿出家里寄來的糌粑,親自示范:先在口缸里倒上滾燙的酥油茶,再加入青稞炒面,手指沿著缸邊靈巧地揉捏,轉(zhuǎn)眼就團成個香噴噴的糌粑團。
“嘗嘗,好吃的很!”巴桑把糌粑遞到我面前,眼神期待。
我試探著咬了一小口,那種粗糲扎實的口感,混合著酥油特有的醇香,初時陌生,細品卻別有風(fēng)味。看我皺眉又舒展的表情,巴桑和藏族戰(zhàn)友們笑作一團。后來我才知道,為了讓我們嘗到地道的糌粑,巴桑把家里寄來準(zhǔn)備新兵連加餐用的,全都分享給了我們。
最難忘的是那個暴風(fēng)雪的夜晚。緊急集合的哨聲撕裂寂靜,我們跌跌撞撞地沖到操場。風(fēng)雪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能見度不到五米。黑暗中,我感覺有人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是扎西。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力地扶著我,在齊膝的積雪中艱難前行。那一刻,雖然語言不通,雖然來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但那只手傳遞的溫度,讓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戰(zhàn)友”。
在那些艱苦訓(xùn)練的日子里,藏族戰(zhàn)友教會我們的,遠不止是適應(yīng)高原。他們教我們?nèi)绾卧趪?yán)寒中保持內(nèi)心的火熱,如何在孤獨中尋得精神的富足。記得有個周末,扎西帶著我們爬上駐地后面的小山包,指著遠處說:“看,那就是神女峰。”在澄澈的藍天下,雪峰熠熠生輝,那一刻,所有初到高原的不適都煙消云散,心中只剩下對這片土地的敬畏與熱愛。
三個月的新兵連時光轉(zhuǎn)眼即逝。分兵那天,雪后初晴,陽光照在雪山上,反射出鉆石般耀眼的光芒。扎西被分去了邊防四連乃堆拉——那是當(dāng)時條件最艱苦的邊防哨所之一。臨別時,他塞給我一小袋他阿媽寄來的奶渣。
“賈,”他還是那樣笑著,眼睛瞇成兩條縫,“以后有機會我?guī)闳ノ覀兡羺^(qū),我請你喝最香的酥油茶。”
汽車發(fā)動了,我透過車窗看見他在用力揮手,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亞東茫茫的山溝中。我緊緊攥著那袋奶渣,喉嚨發(fā)緊,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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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經(jīng)年,我在西藏服役了五年。這期間,我去過乃堆拉看望扎西。那個哨所海拔四千三百多米,每年封山期長達半年。見到我時,扎西高興得像個孩子,他拉著我看他們哨所的精神高地——冬住水晶宮,夏住水簾洞。這是新兵入哨所的思想政治教育課堂,是哨所官兵最驕傲的坐標(biāo)。
“現(xiàn)在條件好多了,”扎西說,那時剛好三年邊防建設(shè)結(jié)束,“有烤火房,有錄像電視,國際郵政的工作人員,每周都會把報紙和家信帶上來,最重要的是,心里裝著祖國,再苦的地方也是家。”
是啊,家。這些年來,我漸漸明白,對扎西這樣的藏族軍人來說,守護雪域高原,就是守護他們世代生活的家園。而對我們這些內(nèi)地兵來說,守護這片土地,就是守護祖國的神圣領(lǐng)土。不同的起點,相同的使命,讓我們在雪域高原上成為了真正的兄弟。
三十多年過去了,每當(dāng)我想起西藏,想起那段青春歲月,最先浮現(xiàn)在眼前的,總是新兵連里那群藏族戰(zhàn)友憨厚的笑容,是扎西教我說的第一句藏語,是巴桑分享的糌粑,是風(fēng)雪夜里那只溫暖的手。
后來我明白,新兵連留給我的,不只是軍事技能的磨練,更讓我懂得了在這片離天最近的土地上,有一種情誼能夠跨越民族、語言和習(xí)俗——我們守護著同一片國土,我們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
那些可愛的藏族戰(zhàn)友啊,你們現(xiàn)在還好嗎?是否還記得當(dāng)年新兵連里,那些連糌粑都團不圓的漢族小伙子?還記得我們用生硬的藏語,結(jié)結(jié)巴巴喊出的那聲“阿加拉”嗎?
世界屋脊的風(fēng)依舊凜冽,但記憶深處,永遠存著1985年冬天最溫暖的相遇。那是青春的淬火,是生命的烙印,是跨越千山萬水依然熾熱的戰(zhàn)友情深。在雪域高原的藍天下,我們曾經(jīng)都是最挺拔的白楊,共同扎根在亞東溝哪片神圣的土地上。
而今,當(dāng)我寫下這些文字時,窗外是川中溫潤的夜色,而我的心,又一次飛回了喜馬拉雅山南麓,飛回了那個有扎西、有巴桑、有糌粑和酥油茶香的新兵連。時光可以老去容顏,卻永遠無法抹去刻在骨子里的記憶。那片高原,那些人,那個叫做“戰(zhàn)友”的稱呼,將永遠在我心中,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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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插圖均來自網(wǎng)絡(luò))
作者簡介:
賈洪國:1968 年生人,西藏軍旅五年,雙流縣報記者十年。出版有個人文學(xué)集《 一花一世界 》《 人生足跡 》 《 風(fēng)兮雨兮》。近年來,主要精力用于采寫《尋訪戰(zhàn)友故事集》,目前已完成了《軍旅宥坐——尋訪戰(zhàn)友故事集》兩冊,50萬字已匯編成書。因為“人在變老,軍旅的記憶卻永葆青春!”把文字當(dāng)成愛好經(jīng)營,把生活當(dāng)成詩意品味,一念花開,一念云起,在時光中拈花微笑,能穿透歲月漫漫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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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賈洪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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